第三十六章
洗澡时,两个人站在镜子前面。笛子仔细地打量秧秧,她真的很美,完美的女人身体,丰|满、苗条,无一处不是完美的。
她凶猛地掐着自己的手腕,狠狠的、奇异的痛经过皮肤,像闪电一样划过心脏,有着奇异的,渐渐地,不再流泪。她继续掐着自己的手腕,神经质地不松手,然后起来,去买菜。不能让他们发现了自己的秘密,那个永远只能摇晃在没有底的黑洞中的,不能生长的秘密。
他是惊讶的,不知道这样唐突地来了这里,唐突地面对了这样一家柔软而无力的女人,于是他不得不礼貌了。他很快地收拾了自己的惊讶,礼貌地微笑着,说:“外婆,不用这么客气的……”他的目光落在了笛子身上,有一刻他的表情突然凝固,他看到了站在卧室门口的女子,苍白的脸,清秀飘逸却眼神黯然的女子,女子手里的湿毛巾滴答滴答地滴着水,在他听来是很沉重的声音。
秧秧是颗快乐的种子,撒在哪里,都能长成一棵快乐的植物。
外婆笑着,说笛子害羞呢。笛子是害羞的,笛子甚至不能像秧秧那样搂了外婆撒娇,笛子羞于向除了秧秧之外的人表达感情,包括自己最亲近的人,比如母亲和外婆。
笛子不能,笛子发现,她已经把自己连根地拔起,想要种在她的玫瑰花园里,却发现那里已经有了一棵快乐的植物,可是她已经把自己连根拔了起来。
笛子微微地笑着,很艰难地支撑着。
他把窗玻璃摇了下来,风刮在他的脸上,暖烘烘的夏天的风,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的心乱得很。
外婆开始打趣笛子,问什么时候也带回来一个小郎君给大家瞧瞧。秧秧搂着外婆的肩,摇晃着外婆,歪着头看笛子,阳光明媚般地笑。
快开学的时候,秧秧回来了,她没有先回父亲的家,她要来这里,因为这里有她最疼爱的母亲和外婆,还有她最喜欢的朋友一样的妹妹笛子,她要她们先和她分享她的快乐,所以她先来了这里。
晚饭是那样的圆满,外婆询问着乔晋家的情况和他自己的一些情况,招呼着他吃菜,然后不停地说着有关秧秧的话题,秧秧是宝贝,是需要照顾的,外婆满意地要乔晋照顾秧秧。
他和她一起选的,笛子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温暖,也委屈。
母亲说:“笛子的任务还是学习呢,升本,以后争取考研,这些事现在不应该考虑的。”
其实桌上所有东西都是虚设的了,只有面前的人,所有人,当然包括了他。
门关上,脸还在僵硬地微笑,眼泪却无端地冒了出来。她跑下楼,想起他刚刚看她的眼神。他明明是喜欢她的呀,他的眼神在她心里刻了下来,刻成了一个又大又深的黑洞,很快地,那黑洞就把她吞噬了,她跑在路上,就像跑在没有光亮的黑洞里,没有边际,没有未来,她一味地向下沉去,却触不到底。
笛子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自卑,在秧秧面前,她感到自己是极其渺小的,她怎么能比得过秧秧?
正在做饭的母亲开了门,秧秧满脸放光地钻了进来。她黑了、瘦了,依旧满身的破铜烂铁,眼睛微微地陷着,熠熠生辉,她更加的像个吉卜赛女人了。
笛子拿着湿漉漉的毛巾,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秧秧正把那个人拉到面前。高个儿的男人,稍稍有些清瘦,短短的平头,被阳光晒黑的英俊脸膛儿。
外婆走过去,孩童一样地笑着,抱了秧秧,嘴里直叫着:“我们的秧秧回来了!”然后发出含糊的笑声。
母亲客气地招呼乔晋吃菜,看似表面地询问有关乔晋的问题,慈祥而不失威严。
他终于要走了,秧秧拉着他的手,他在门口向一家人告别,微笑着。他的目光在笛子脸上停留了片刻,只那么短的时间,笛子的心猛地跳了跳,生生地疼。
那个晚上,这个曾经蒙着灰的家是快乐的。秧秧送了他以后,又回来了,她要在这里住一天,好久没有来看过母亲和外婆了,并且她有许多私密的话,要在夜深人静时和笛子分享。
秧秧快乐地笑着,一副因为被宠爱而没心没肝的架势,然后花枝乱颤地左右卖乖。
秧秧对母亲和外婆说,她已经留校了,下学期她还是在美院报到,但已经是成教院的一个老师。
来的时候,她没有通知家里人,只带了他,在屋子外面大力地敲门。
外婆甚至提议要几个人喝点酒,然后说菜准备得不够,让笛子赶紧去买点酒和菜来,就在巷尾的超市里。
外婆颤巍巍地站起来,干枯的脸呈现出孩童一样的快乐,她催促着笛子:“秧秧回来了,快点,看秧秧回来了。”
那一天能有多漫长,就有多漫长。
坐在出租车里的他,感觉着一种令人难堪的震撼。
母亲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微笑,说女孩子做老师是比较好的职业。
秧秧终于在困倦中沉沉地睡去,月光洒在她明媚的脸上,冰凉如水。笛子仔细地看这张脸,这张被她幻想中的爱人赞美和爱抚的她亲爱的脸,憋了一天的眼泪终于冲破堤坝,汹涌蔓延。而曾经那若有似无的爱情,如今更加缥缈得轻烟一样散去了。
而他显然是愧对于她的,但是,他似乎又并没有愧对于她。
秧秧转过头,很快乐的容颜,说笛子今天很害羞,她对乔晋说,她的这个妹妹是很害羞的。笛子看到他的目光过来了,让她满心喜悦过的目光,现在成了是她心里面没有底的黑洞。她把眼转开,夹了一筷子菜,放在自己碗里,用筷子一点一点地戳。
到了这里,他也并不知道是去秧秧的母亲家,秧秧只说带他去一个地方,秧秧的家在学校,他想也没想要去秧秧的“另一个家”里。
家里顿时温暖起来,母亲也在微笑着,没有人会不喜欢他,他干净、健康、漂亮,年轻得让人无端地兴奋。
“笛子!这是乔晋!”秧秧兴奋地拉着他的手,兴奋地向笛子张望,眼神里有她们惯用的语言、调皮、心照不宣的喜悦。
秧秧把一个红丝线系着的绿幽灵水晶挂在笛子脖子上,说:“我们一起挑的,我觉得这块很特别,你看,这里面的图案像一幅水墨山水画,还是长轴形的。”
笛子在自己的手腕上狠狠地掐着,希望那样可以让自己不再流泪,他们都在等她,等她买回菜和酒,等着她回去为秧秧的幸福举杯庆祝,所以,她不能让他们看到她哭过的眼睛,她应该是快乐的,是高兴的,为了秧秧。
笛子唬了脸,看电视上一只小海豹的眼睛,无辜单纯地看着镜头,十分温柔的模样。
笛子慌乱地应着,拿了母亲有些急促地塞过来的钱,挂着一张微笑的脸谱出了门。
买了菜,一只手提着,有烧鹅、墨鱼、西兰花、竹笋、豆苗,还有西芹和百合,然后还是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掐着那只拎着东西的手。挑选酒,一定得是好酒,一定得买好酒,而且得是香槟,只有香槟,只有香槟的泡沫和冲开的瓶盖,还有那沉闷的瓶盖开启声,才有足够那么快乐的气氛。笛子买了一瓶超市里最贵的香槟,六十多块钱的,笛子觉得似乎还不够,但这里只有这样的了。
上床了,秧秧就给笛子讲她们两个人的私密话,像她讲以前的每一个男孩一样,她喜欢和笛子分享她的快乐。
听到敲门的声音,还有秧秧夸张的叫声,笛子赶紧给外婆收拾衣服,铺满了灰尘的心里,突然地明亮起来。秧秧的快乐是可以感染人的,况且,她们才是一辈人,她们在一起才有许多琐碎的快乐。
笛子咧咧自己沉重的嘴唇微笑。她以为,他是喜欢她的,他会和她一样在心里默默想着她的,他会像她一样在心里守候她的——年少时美好但愚笨的爱情。
秧秧第一次把自己的男朋友带回了家,她愿意大家都知道他,后来她对笛子说,这次她的感觉很奇怪,希望全世界都知道他是她的爱人,她想大声地宣布,他就是她的爱人。
笛子听着,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不仁,他原来是喜欢秧秧的,那些眼神,不过是她的误解而已。
笛子拿起胸前的那块浅茶色的水晶,举在灯光下仔细地看,很剔透的晶体,里面有晕染开的淡淡的图案。
外婆拉了他的手,说:“哎呀,你来,秧秧也没有说一声,什么也没有准备,真是的……”
秧秧在外婆怀里撒娇,说下次要带外婆出去玩,外面很好玩的,要带外婆在阳朔的西街住两天,过过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在超市走了好久,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然后又清醒地告诫自己,不能让自己的情绪显露出来,不能让他们看出她的悲哀,不能让他们知道原来她是喜欢他的。越是要压抑自己的情绪,却越是不能控制自己的眼泪,笛子哭泣着,在超市的洗手间里蹲了下来,懊恼地责备自己的脆弱。可是他,真的就一点都没有喜欢过自己吗?
笛子正在房间里给外婆擦背,她穿着一条绿色格子的、棉质的、有着蕾丝花边的居家吊带裙,长发结成了两条辫子,从耳旁垂了下来。
她竟然是秧秧的妹妹。
“水晶是辟邪的,笛子,它能给你带来好运。”秧秧看着那晶莹的一块,说。
她不能控制地要向下陷去,朝着那个没有底的黑洞,可是他们都在跟前,虽然没有注意她,但都感觉着她。她艰难地控制,头晕目眩地坚持着,快乐的声音渐渐地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