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楼下的疯女人站在院子里,喋喋不休地诉说,说她见到了毛委员长,说要将“无产阶级”进行到底……
母亲沉默着,让笛子产生了那样的冲动。
笛子关了门,并不能把那窒息关在门外。
母亲过来敲门,要笛子睡了,已经十点半了。
从此家里很少听到愉快的声音,生命以她最真实的形式存在,没有一点浮华的修饰,就像蒙克的绘画一样真实。
笛子意识到这种渴望是对脆弱母亲的背叛,那是一种背叛的冲动。
笛子听话地离开,为了安慰母亲已经那样孤独压抑的心,现在只有自己和秧秧才是母亲的安慰和希望,笛子这样以为。
笛子不记日记,自己卧室里的书桌抽屉里,永远没有秘密——现在笛子是母亲的一切。笛子的所有,母亲都渴望着了解,母亲沉默着,观察笛子的一切,而那背后的眼神,像一团没有边际的黑雾,浓浓地包裹了笛子,浓郁得让人无法呼吸。因为窒息,笛子渴望着逃离,可是,母亲除了她,还有什么呢?
母亲沉默地料理家务,为外婆清理身体、梳洗。吃了饭,整理好一切以后,母亲会花很长一段时间为外婆拔火罐,一种古老的治疗风湿的方法。
外婆一个冬天都卧床不起,也决不肯下楼散步,笛子隐隐地觉得,外婆已经想要放弃,她没有力量了。她精神上和肉体上赖以生存的那副臂膀已经抛弃她了,就像她哭泣着,在外公的遗体前含混不清地责备外公那样,外公不管她了,自己先走了,只丢下了她,夫妻共百年,原本是不能的。外公不能控制地背叛了外婆,以死的方式。
笛子会安静地帮助母亲,像母亲一样安静,只有必要的话才会说出来,房间里没有多余的声音。家里除了令人窒息的压抑味道,再没有别的了。
笛子站在自己的房门前,看着另一扇门里的母亲沉默地为外婆拔火罐,偶尔问一句好点没有这样的话,昏黄的灯光下是一个令人窒息的静默场景。
笛子答应着,爬到床上,关了灯,却没有睡意。
笛子用被子蒙了头,打开手电筒,用一只手握住灯罩,看光穿过指缝间的样子;暖暖的灯光在黑暗中发出耀眼的红,那样温暖又冷漠的红。那红,一晃就晃过了三年的时光。
母亲常会让笛子离开,去自己的房间学习。只有学习才能拯救自己,母亲说,学习是人唯一的出路,不然,她就只能一生挣扎在苦难的底层。
笛子听到外面外婆在用已经沙哑的声音断续地说话,声音旧得可怕,仿佛那声音也蒙上了许多灰尘。母亲简单地回应着,用失去色彩的声音,失去得十分彻底,仿佛母亲的声音里从来没有过颜色。
笛子是那样地渴望着离开(虽然十分不忍心离开),离开郁悒浓重的空气,离开母亲在背后看着自己的阴郁眼神。那一切,都是那样让人感觉着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