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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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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看见了在雨中泥地上坐着的笛子。她突然觉得些许的欣慰,她感觉到了寒冷,她知道他看见了她滴着水的头发,她知道自己的样子狼狈。而他终于看到了,他终于看到他们的女儿因为他们的争吵,把自己放在了一个这样的处境里。

    他感到自己充满了激|情——一种久违的、全新的,还带着补偿性质的激|情,仿佛生命都是全新的。

    不过五点多钟,天已经要黑了,笛子穿梭在人群中,不停地看四周的一切。卖廉价袜子和廉价内衣的摊儿密密地排列着,和菜摊、水果摊挤在一起。摊贩们把裂了口的手插在口袋里,和在附近租房的学生激烈地讨价还价,嘴里喷出的唾沫星子和白雾,很快地融合在那潮湿的空气里。

    笛子慢慢地向亮着灯的客厅走去,门是虚掩的,笛子轻轻地推开门,希望自己能看到好转的一切。浑浊的灯光从门洞里泻了出来,笛子看到母亲还是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无力地搭在扶手上,向下低垂着,苍白的、已经有些粗糙的手指绝望地向下低垂着,母亲低着头,用另一只手撑着额头,压抑地哭泣,烫过的头发从约束它们的夹子里跑了出来,凌乱地散着,在迷茫的灯光下,发出雾一样迷茫的光泽。沙发的另一头坐着父亲,懊恼沮丧地使劲搓着自己的手,他也没有发现在门影里站着的笛子。

    可是惠竹呢?他难以面对她,一切的过错都不是她的。他只是觉得窒息了,在他自己营造的世界里,他感到窒息了,他想偷空呼吸点新鲜的空气,或者根本就想逃了?他不知道。但是,面对惠竹,他不能不觉得愧疚。

    他坚信,他恋爱了。

    她突然发现,母亲似乎老了,原本乌黑的头发夹杂着一些银灰,凌乱的发在强烈的灯光下,反射着脆弱的光晕。母亲的手撑着额头,那温暖细长的手在什么时候也悄悄地变得粗糙起来,关节也这样悄悄地长得粗大了,粗糙的纹理里,藏着一些粉笔的白色,突兀得很。面对母亲悄悄的变化,笛子只觉得手足无措的仓皇,还有那样的慌张——妈妈也是会老的,并且一定会老的,就像夏天过去就一定是秋天一样——无法阻止。

    母亲还是那样扭转了身子不看父亲,但那抽|动的肩膀却十分的有力,仿佛那抽|动也是对父亲的抗议。父亲始终低着头,满脸的沮丧。

    父亲一把把笛子抱了起来,在温暖的手掌中,笛子的委屈是泛滥的汪洋,冲破喉咙,号啕而出。

    笛子等不急了,使劲地踏了踏脚就跑了,觉得还是回去安心一点,守着他们,才安心一点。

    笛子缓缓地下楼,站在楼梯上,看到父母亲还在争吵。母亲用低低的声音嘶哑地说到了桃子的母亲,一个喜欢嚼舌头的女人,还提到一个女人的名字,母亲说她是个狐狸精……笛子使劲抓着栏杆,一步一步慢慢地走——怎么也走不快。

    他们就真的忍心?

    这个城市冬天不会下雪,却时常弥漫着阴郁的绵雨。

    章一牧家里从此就没有快乐了。两年以后,精神脆弱的章母和章父离婚。章一牧的奶奶去了大儿子家,现在章一牧家里,就剩下了章一牧的父亲一个人,那些家具也随章母搬走了。那房间笛子去了两次,里面就剩了一张沙发一张床,几间房间都放着画和画框,还有地上堆着的书籍。

    章一牧家在章一牧失踪以后,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章一牧的母亲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慌张忧虑得像在突然之间苍老了十岁。

    他觉得自己也是没有办法的,他和惠竹做了二十来年的夫妻,做到后来自己都觉得奇怪,因为他们只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男女,两个再熟悉不过的陌生人。惠竹老了,但他不承认这是他爱上别人的原因。惠竹十分踏实,是个好母亲,但他对她却爱不起来了——绝不是因为她不好……她有许多和他格格不入的地方,在越来越安逸的生活中,这种格格不入尤其明显。他始终认为自己是高尚的,因为他抵挡过许多诱惑,他还不算老,他还比较帅,在有的女生眼里,他依旧是才华横溢的。但他有自己的道德标准,他不能不为自己在那些或明或暗的暗示下坚持着自己的原则而感到一些骄傲。

    他感到自己变得和她一样年轻,甚至是一种轻狂——他不再是个已经老朽的中年人。

    连绵的细雨一直这样落着,没完没了,城市里所有的一切都被这雨浸泡了,发酵了,生出一股潮湿霉烂的气味。天空永远是灰白的,泛着有些陈旧的黄,低低地压在头顶,抑郁得很。不远处电厂的大烟囱里,缓缓升腾着粗大的黑雾,缓缓爬上了天空,积聚在那里,久久不会散去。

    笛子曾经在这些人里面发现过秧秧,她和那个叫刘萧的漂亮男孩一起,令人惊喜地像大人一样相拥着从人群中穿过。

    而被冬衣一样收藏起来的记忆,像一场春雨后的竹笋,苏醒了似的成长。

    笛子看见母亲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里,那静默并没有让笛子在意,笛子挂了书包,换下沾着泥点的鞋,穿上有着兔子脑袋的毛茸茸的大拖鞋,脸上一直挂着那种不自觉的微笑,嘴里不停地唠叨着学校里今天发生的事情。

    笛子走到桌子前面,意识到自己的父母有事情要说。

    即便一切都抛弃了她,她还有笛子,还有秧秧,她还是有亲人的,还是有安慰的——她这样负气地想。

    笛子退了出去,只是觉得浑身乏力,继而像个大人一样,深深叹气。

    那天笛子明白了,什么事情是让自己最心恸的,不是作业做错了挨老师批评,不是同桌的小茗穿了一件比自己漂亮的衣服,不是后排的男生在她的文具盒里放了个青蛙,而是母亲的眼泪。它让笛子惊慌失措地心恸,仿佛世界末日的来临。而那被母亲的眼泪揪紧的心,就那样沉了下去,从白天一直沉到黑夜,从天空一直沉到深不见底的暗海——窒息得很。

    客厅没亮灯,也没有母亲在厨房里把那些菜弄出的香味,今天的家显得有些冷清。

    在葡萄架下,笛子颓然地坐了下去,她坐在冷湿的地上,抱着膝盖无助地哭泣。既然他们都不在意她,那她又何必心疼自己呢?

    本能地,笛子想到了秧秧,秧秧的力量一定是强大的,笛子愿意这样想,秧秧已经是个大女孩,是比她更能解决问题的大女孩。

    笛子突然意识到,尽管她在不停地说话,家里还是安静的。

    在秧秧的宿舍里没有找到秧秧,秧秧现在很忙。

    那是冬天里的一个绵雨天。

    但他也不承认自己错了,他只站在那里,不知道是应该安慰哭泣的惠竹,还是安慰难堪的自己。

    他的世界都变得明亮起来——是她把他从那灰暗的生活里拯救了出来,对她,他满怀了感激和依恋。

    母亲一下抱住了笛子,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温润潮湿得几乎让笛子窒息。母亲毛茸茸的头发抚在笛子脸上,痒酥酥的,却不敢伸手去挠——笛子是紧张的。

    秧秧没有回电话。

    父亲的争辩十分勉强,后来索性不说话了,坐在沙发的另一端,用手使劲地摩挲自己的头发,深深地叹气。

    秧秧却用了一句自己刚学会的话来评价章一牧的父亲:“一个被艺术搞了的人”。

    笛子并不理解那句话的含义,却不能不对他抱着一些深深的同情。

    笛子把自己的脸藏在秧秧送给她的蓝色横条大围巾里,只露了眼睛,在路边拥挤的小摊位之间,挤着向前移动。

    “晚上吃什么?妈妈!”笛子慢慢走过去,站在母亲面前,试探着问,不安已经在心里悄悄地生长。

    笛子扭头,求救似的看着父亲,父亲是强大的,父亲是最坚实的依靠,父亲可以让家里的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笛子满怀希望地看着父亲站在母亲面前。父亲却阴郁着脸,高大的身躯令人丧气地驼着。笛子感觉到一些不祥的预感。母亲放开了笛子,然后把背转了过去。

    传呼打了,她就站在那里。有女生拉来板凳,有些惊讶地偷眼观察笛子的脸。笛子并不坐那板凳——那样焦急的心情怎样坐得下去?笛子还是那样焦急地踏着,嘴里不时地粗喘一下,觉得不堪重负。

    推开暗红斑驳的门,院子里熟悉的一切扑面而来。

    他曾经怀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心情,感念于自己的坚持。可是,他是那样地期待一种全新的生活,那种已遥远的快乐体验,他觉得自己还是很年轻的,并且,他遇到了她——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呀!一想到她,他的思维就开始柔软、混沌。

    回忆起来十分感慨,二十来年的夫妻,二十来年习惯了的生活,突然间改变了。看着自己建起来的稳固大厦摇摇欲坠,那种感觉,不真实得像在做梦,还十分的可怕——连改变都是恐怖的。

    笛子跑出去,以很快的速度一路跑着,只觉得雨幕凄凉得很,萧条得很,世界也都空旷了,只剩了她的忧伤无尽地膨胀着,让整个世界都铺满了她的悲凉。

    母亲没有回答,顶着一头短发的头微微地动了,母亲抬起头,看着笛子,很陌生的表情,仓皇,痛苦,不安,甚至,眼睛里还有眼泪的痕迹。

    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我们都不愿意相信,我们生活的状态还能以另外的一种方式存在——以一种我们完全陌生的方式。

    惠竹压低了自己的嗓门(她始终是个好面子的人),低沉地、歇斯底里地骂着他。

    笛子看着疾步上前的父亲,露出了那样倔强的神情。

    偷偷观望的笛子彻底绝望了。

    她只好在宿舍里打传呼。拨了号码,她拿着话筒流着眼泪,脚不停地踏着,因为心里面觉得紧急,就不能随意地放松下来。

    进了校园,眼前冷清了许多,林两侧的树木都枯了,苗圃里的花也大都枯了。有三三两两的学生经过。

    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到处都是那股潮湿腐烂的气味,还阴冷得很。

    旁边不时地有人走过,惊讶地看她。她没有察觉,只抹着眼泪,红着眼睛很快地跑,慌张得很。

    笛子加快脚步,一溜烟儿地跑过院子,打开虚掩的门,脸上带着一点不自觉的微笑。

    笛子坐在地板上哭泣,看见脚上的粉红色兔子还在那样傻笑着。她揪着兔子的耳朵,一点一点地使劲揪着,然后又绞紧了自己的手指,使劲地绞,绞得那手指也是青白的,没有了血色。

    远远的,笛子就看见章一牧的父亲急冲冲地走了过来。这些年他老了很多,并且越来越邋遢,头发长而凌乱,少见阳光的脸异常苍白,并且带着病人一样的菜色。他穿得少,一件土灰色的开衫毛衣里臃肿地参差不齐地挤着几件毛衣,袖口上吊着一截朽了的线头,下摆处露出里面有些发黑的衬衫,一条膝盖拱起老高的灯芯绒裤子在风里面有些虚张地前后摇摆。他把手插在裤兜里,身体前倾地疾步走着,那长长的发就在头上有节奏地抖动——颓靡得很。

    “笛子,写作业去。”父亲轻拍了笛子的肩膀说,声音疲倦得让人泄气。

    从十来岁开始,母亲就没有抱过笛子,母亲是个感情内敛的人,不大声说笑,没有什么亲昵的举动,甚至在上街的时候,也不会拉笛子或秧秧的手,笛子已经习惯了隔着距离来感受母亲的温暖。所以此刻,笛子恐慌的同时,还因这样的亲密举止而有些尴尬。

    沉默,难堪的沉默。

    许久,房门再一次打开,笛子看见站在灯光下的父亲,这个已经有些变老,却依然不失高大英俊的男人。

    笛子惊慌失措地被母亲搂在怀里,惊慌失措地哭泣。她是母亲这一刻能触摸到的唯一安慰,丈夫背叛了,年幼的孩子总让自己看到希望。

    在笛子看来,这和天塌下来又有什么区别呢?

    笛子的笑容和当时的光线一样,慢慢地消退,恐惧像一枚威力强大的炸弹在笛子的身体里爆炸,炸得笛子身上的每一根神经和肌肉都缩紧了,紧了,不能松懈。

    她回头看母亲,光线在慢慢地消退,母亲就这样坐在昏暗的房间里,一种让人觉得悲凉的场景。“啪!”的一声,笛子拉开了灯,心里面有些惘惘的恐惧。

    他的沉默激怒了惠竹,惠竹克制着、克制着,终于爆发了。

    笛子跑上了阁楼,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父亲和母亲一手搭起她生活的大厦,建起她小小的世界——此刻她深切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可是,她分明看着这个大厦摇摇欲坠,这个世界也是令人绝望地裂了缝隙。那缝隙是黑而深的,深深地长进了心里,是那种支离破碎的疼痛。

    门开了,一阵冷风打着旋儿地刮了进来,父亲回来了。

    “章叔叔!”笛子叫了一声,看到他眼光中露出的奇怪光芒时,却觉得有些害怕。笛子当然不明白,章一牧的父亲每次看见她时就想起章一牧的复杂心情。

    从此章一牧的父亲就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画画,画“当代”范畴的画,渴望着自己的作品有朝一日被大画商赏识,然后事业到达理想的彼岸。

    穿过夜晚阴冷的空气和纷飞的细雨,笛子又站在了自己家的院子里。院子里有母亲种的栀子花和玫瑰,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卉和一个葡萄架,但都枯了,只剩了角落里的一株腊梅还开着黄色的小花,那花在灰尘和雨里也萧瑟得很。

    笛子喜欢看那些美院的学生,他们已经融进了那潮湿腐烂的环境里,成为里面闪着微光的一点。在冬天,男生大都显得十分邋遢,长长的发,发硬了的牛仔裤和牛仔衣,沾着雨水和泥点的笨重靴子,通常都有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女生们爱穿着那些年流行的方格短裙,或是灯芯绒的能把手插|进兜里的大摆裙,有些冷,但还清爽。

    她慢慢地走过他们的身旁,觉得十分悲伤——他们都没有发现她,只用了跟平时不一样的口气和表情,压低了嗓门嘶哑地谴责和辩解。

    可是,笛子马上发现,这种尴尬简直就是可笑的,因为母亲哭了,哭出了声,颤巍巍地哭,颤巍巍地说:“笛子,要不是为了你和秧秧,我这就死给那个没良心的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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