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他手颤了一下,猛地呛住了。
所有痛苦的甜蜜的幸福的悲怆的记忆仿若洪水般席卷而来,脑子里疼得快要炸开了一般,思绪离我越来越远了,一股莫名的沉痛伴随着回忆涌入了脑子里,侵噬着我的心。我蜷缩着身子,疼得浑身都没了力气,缓缓地闭上了眼。
我很惊讶,他却不以为常,说我以前就有这个好本事,见怪不怪的。
“哎呀,你撑着点。”
他专注地望着我,靠在软榻上很虚弱的笑了,属于很满足的那种。见我生疑,他又补一句:“若是我,我一定会伺候他。”
“愿意随我一同回家么,管你一日三餐,保你吃饱。”
嘿!
流出来的血与凡人的颜色不同,他不是人,千真万确是只兽,芳华兽。
芳华卧在床上,遮遮掩掩的有些心慌。
他真当自己是稀有物种了。
我唇动了动,半晌才艰涩地发出了音,“你疯了么……”
他眼一弯,笑了。只是脸色苍白显得笑容很虚弱。
我很窘迫,只好又拎着裤腰左顾右盼的跑了回去。真丢脸啊真丢脸,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可是看着又不像啊,虽然他还是偶尔咳嗽,走得迟缓,离不开躺椅总是想休息,但看起来精神还是不错的。有时候我要去搀扶他去散小步,他反倒还很鄙视我,那小白眼翻得销魂。
他像是什么事情都懂。
他已经撑起半身,靠在床头,一双眼如秋水泓波,不见深浅。
穿梭而过的错综纷乱的碧竹林,让我别开脸,眼前一片晕眩。
“勺儿。”他想来握住我,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那哀凄的音调伴随着那两个字狠狠的撞击着我的心,一时间莫名的冲动让我将他的手狠狠甩掉。
“你再多喝一口。”
小蹙眉头,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拿手锤了一下愈发疼痛的脑子,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然后发了会儿呆。
我嘴角缓缓勾着,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会儿才睡醒,也不知道做些什么才好。
他像是有些对不住我似的,不好意思的笑了,“这药……喝了也不见好。”
明明是他在看书……
我吓住了,好奇地盯着手指瞧了半晌,咧嘴笑了。
“老子只会下毒,哪管这么多。哎呀……”
我徒然无力的靠在门上用手捂着嘴,身子像使不出力气,颤抖着手摸上冰凉厚实的木扳,摸索了半天,几乎是夺门而出。
还真是没法看出来……
踢门,进厕,转身,蹲下,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酣畅完成。
那一天醉酒发生的事,我们谁也没提。似乎悲伤的芳华只在他耍酒疯的时候才会出现,平日里便恢复成了儒雅清高的美男子,别看他什么都神仙似的无欲无求,可单有一点是不好的……就是他喝药的时候还非得灌你一些。美名其曰:有苦同享。
我强行按住他竟用了些真气,他眉蹙着没能动弹掉,我眯眼把他袖子一撩,露出那莹润如玉的臂……
我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撩起袍子大大咧咧地坐在他身旁,在他热切的注视下,双手端起碗低头吮了一口,“不烫,你趁早喝。”
我有些不知所措,一直往后退,身子撞上了厚实的门。
我目光炯炯,一下子来了精神。
“那那……有人……”我指了指,方手又拽了下滑的料子。
“勺儿。”
“别喝了。”我哑着嗓子厉声止住了他。
我缓了口气,徐徐下了榻去屋外打来水,简略的洗漱了一番,收拾妥当了。
突然静悄悄的庭院里传来砰地一声响。
后来……
“你一向都听话,师父希望你离开我后,能在江湖上闯荡个好名声。”
我猛然惊醒,睁开了眼,原来天已大亮。
……真是别样滋味在心头。
他却想缩。
一间房门被人从里头推开了。
似乎是憋了很久,一时间竟出神入化,脚底如踏轻风,在草丛上疾驰而过。
而第二天醒后,从床上爬起来便觉得浑身都是劲儿。但偶尔也是会有些头疼,却在我抢了芳华那碗要喝后就觉得浑身舒畅,啥别扭毛病也没了。
我忍了半晌,还是决心不要吓到这些小贼了,毕竟翻山越铃来这荒郊僻野找到这么一个宅子爬也不容易。
芳华从屋里走了出来,看着我衣衫不整衣裤半褪不褪的样子,他身子陡然一抖,一脸被耍流氓的表情。
这个人……
怪事了……
只怕又是一个多事之秋。
每天夜里只要我闭上眼,就觉得似乎有人在蹲在我床沿,在我旁边轻说念着什么……脑子浮现了一个个字言片语,零碎,却又像是能拼凑成句,仿若是一段心法口诀。
是么……
只是,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他。
屋外头动静着实不小啊,伴随着虫呜还有些人声。
会飞的符纸鹤,失踪的鹦鹉,绢布上的字迹,离奇的内功,脑海里浮现的莫名奇妙的梦境……
“义父……如今,我全记起来了。你明明在我身边,为何却不与我相认。多想听你唤我,哪怕一声也好。你当真,不要勺儿了么。”
他笑了,搁了书册,身子往榻里边坐了坐。
他骨节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透明,脖颈纤细白皙,是那种没有血色的苍白,熬了这么多次的药,他身子不见好反倒是愈发的衰老了,以前青丝如瀑,才几日功夫发鬓处隐隐有了一两缕银色。
可我却发现,我总能将那一页的内容倒背如流。
一时间也没来得及去细想这武功是怎么来的,只觉得一时间亢奋过度而引发了身理的某些需求,忙夹紧裤档,进屋掏了草纸,超茅厕里头奔去。
我忍了白他一眼的冲动,“你若喝不完,下次别弄这么多。”
我转身走到墙角的小火炉旁,只见上头放着药罐,药味已经很浓了,火不太大,似乎不是熬药而只是在保温。
风呼啸而过,急疾间溅起草木,尘土轻扬,胸中有真气在逆流,不觉中脚踏地,竟轻跃腾飞,挥起袖子穿过碧竹林……
“我和你们世人不一样,我是兽,你可以叫我芳华,不要叫我娘。”
他拿着一册书,也斜着眼,漫不轻心地说:“没。”
以前在皇宫里我就极喜欢凑热闹,却也没能看到小偷只偶尔看到两个小太监斗蛐蛐儿。宫里没有嫔妃,连钩心斗角所需要的智慧也没处发挥,失策啊,好不容易有乐子了,居然被他们跑了。
“勺儿,是我和子川回宫,你懂么?”
正准备好心劝他下来喝杯茶。
夜正黑,茅房里黑漆漆的,倒是屋外头月光暗淡无光,可随时这样仍觉得视野一片开阔,听力也好了很多。
“笨死了。”
他扬眉,闻言看。
看到他这副样子,我又很正常的心软了,声音顿时轻了不少,“每次说你,你都拿笑来糊弄我,你不喝药身子又怎么能好,这全儿是一天比一天虚弱了。”
突然啪嗒一个声音响,引起了我的注意,似乎是树杈掉落的声音,隐隐还有人在爬墙……
突然,脑子里电光火石般,浑身止不住打了个机灵,我想到了一直盘旋在脑海里却又不敢承认的事儿。我怔怔的望着那个捧着药,垂头蹙眉,仿若喝耗子药一般的男人。
我却突然神情一变,握着他的手,板着脸说:“你这手是怎么了。”
前程往事,那个人所说的一字一句,面容神情动作姿态像是潮水般的涌入了我的脑子里,顿时剧烈的疼痛让我停了身形动作,惨跌在地,紧紧地闭上眼,可那人的身形话语却仍旧如影随形,逃也逃不开……
只是我就很纳闷这么神的的药都治不好芳华,难道他身子真的弱到无人可医了么。
“……别走。”
他有些不知所措,虚弱的躺在榻上,仓惶地望着我,胸口起伏很大喘着气,表情很受伤,右手的指紧紧抚着另一只袖袍,雪白的布料上浸染着琥珀色,空气中腥咸的味道渐渐浓烈了起来。
……切不能吓坏了他们。
他为何要骗我喝他的血与肉筋……
那意思我明白,老规矩……让我试药。
这个神仙似的人居然被外头传闻是医人的圣才。
廊檐一盏孤灯在风中晃荡。
这双美目原本该是承载了许多,可如今却只让人觉得空洞,唯剩下那飘出唇角的话,却是那么字字泣血,“你还是无时无刻都在想走……”
“怎……怎么了?”
慢悠悠的走到廊上,左拐右拐之后便在一间房前站定,挽着袖,撩起了袍子踹一脚,门开了。
“那自然。”他有那么多宫女奴才,也轮不到我管。
“我下下……不来了。”
……
难道这方圆几百里有人遇贼或者是有人汉子爬墙偷情?!可是这声音,怎么就这么近啊,就像近在咫尺?!
“你若走了就别回来了……”
“罗嗦,叫你让轻功贼好的老六过来你偏不肯,快些上去,我支撑不住了。”
他也就不送了。再后来反倒是他的身子愈发的不行了,然后轮到我喂他药了。
呸,德行!
他呆呆的望着我。
在茅坑里闷头呆着,俺怀着喜悦焦虑不安与迫切期盼的心情等待着。
“换做是他人你也不管服侍他喝药,若病的是子川,你也不管药么?”
这药我喝了,倒是觉得神清气爽,身子结实了不少。
窗户没关,风有些凉,烛火扑闪了一下,灭了。
松院静,竹林深,叶子打在身上生疼……
我不知道他为何会说出这番别样的话,但我却清楚的看到他惨白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自嘲与苍凉。
我垂头丧气的回了屋,合门,倒在榻上,想了想……踢了鞋子,一溜缩进了被褥里。
日子也就这么凑合着过了,皇上的人马一直没寻到这儿来。想起以前承诺芳华说他病不好我便不走,如今似乎照顾他已成习惯了。这其实也说不上皇宫和这儿哪处更好些……只是偶尔会想起皇上。不知道我失踪了么久他会不会着急,会不会想着要找我。
我的手撑在竹榻上,缓慢地起了身,这会儿胸口处不知何时多了件袍子,披盖在我身上的这分明是男人的单衣,布料摸上去柔软还有温度。低头闻了闻,果然嗅到了衣袍上有着很独特的味道,只属于芳华的气味。
我忙找着揣在自己身上的帕子,他却挥手制止着,低头拿袖子捂嘴,身子颤抖着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袖袍下滑隐隐可见青衣下……
漆黑黑一片,墙上早就没了人。
“我真不知该怎么说你了……换做是他人,我才不管喝没喝药,反正身子是自个儿的。”我气急又无奈着,只能没什么威慑性地横他一眼。
廊上有些冷。
他眼里竟一点暖意也没有。
我在竹榻上躺了一会儿后才察觉到枕头上湿了一大片,手往脸上一探,眼角隐约还有泪,我微拾头便觉得头痛欲裂。
想起前段时间,我戏说芳华没学问,日子过得闲却从未见他看什么书卷,他却不搭理我,无聊的时候还真拿起一本医书,慢慢地翻了起来。
芳华每次都笑着说,是他的药起了作用。
他神色慌张的想遮掩,却已经迟了,原来该如霜雪般的肌肤上却像用刀子割去了不少的肉,布满了狰狞的疤痕,交错得很是吓人,有一块如铜钱般大小的伤处隐约还露出了里面白花的骨骼,像是才割开没多久,这挣扎间,已经伤口已经裂开,一股淡红的液体流了出来……空气中立马散发出了淡淡的药香味……奇怪的是,这血流出来没多久便变成了琥珀色……
他的瞳孔里倒映着我的神态,迷茫且彷徨。
我侧身卧在榻上不生不息地盯着自己的手,却翻来覆去无心入眠,熬了大半夜终于浑浑噩噩的睡着了。
紧接着一个清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肆儿,你确定走这边么?你那破符纸有用么,折了这么多只纸鹤,一直都没飞回来。”
我视线缓缓向下,望着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然后便做了一个梦,梦见有无数个漂亮的小公子围着我,有的给我梳理头发,有的服侍我穿衣裳。我住在一个很宽敞的宅子里,和煦的阳光照在一把古琴上,弦上隐隐泛着光泽。室内的墙角处还挂着一张画像,画上的人物长得简直和芳华一模一样。不知谁在外头唤了一声皇上来了,我便隐隐看到那些小公子们慌乱成一团的人,我脑子里响着他们清亮的声音与熟悉的话语可唯独看不清他们的脸……
其实,我真的很想看看小偷长甚么样子……
我终于忍不住了,兴冲冲低头边系裤腰带跑出去看,才一溜到庭院里还没站定就看到有个黑影翻宅子的围墙,正处在上又上不去下又下不来极为境界的位置,叹为观止叹为观止。
揉揉了肚子,哼哼了半晌。我起又舒展,只觉得畅快啊,浑身打了个战栗,却觉得一股钻进耳朵里的声音由模糊变清晰,而且越来越多了起来,有人说话的声音,蝉声,还有热闹的夜市声。
为何每天都要喝他的药。
发了会儿呆,突然肚子里浮现了做梦时听到的口诀,狐疑地蹙起了眉头,默念了一下,屈指一弹,居然将檐角一串竹片做的风铃的丝线击断,听得敲击脆声,风铃坠地,散成一片。
我呆了呆,声音放轻了问:“身子近日感觉好些了么?”
我仍旧是蹲在茅厕里头,一闭上眼,聚精会神了一会儿功夫,嘿!神了,居然能听出这宅外方圆几百里路的小池里调情的两蛤蟆,还是一公一母。
莫非我属于愚钝型,在失忆前练了许多功夫不见成效,而如今又大器晚成,刚好被我捡了个便宜,一夜之间开窍了,我蹲在茅坑处,窃喜之。
我耸着肩,垂头气馁地坐在床沿,声音闷声闷气,“我脾气向来倔你也是知道的,以前在宫里有听过你的传闻所以多少有些顾忌。所以当初你给的药,我是不太敢尝,可现在不一样了,你若煎了什么药想要给我尽管拿来好了,犯不着委屈自已喝。”
我怕烫,拿帕子端了药罐搁在桌上,倒了一些汁盛出来。他不接,只掀着眼皮望我。
我身子软了下来,手捂住了头,身子一侧便倒地了,徒然地睁着眼,视线里却一片模糊。
胡扯……
我缓缓地闭眼再睁开,怔怔地望着他,视线中他的样子愈发的模糊了,一股真气涌了上来,头一下子,像是要炸开一般。
嘿……
然而空气中飘散的气息,带着药香又有些淡淡的腥。这是一种很熟悉的气息与感觉,我津液涌出,舌立马苦涩了起来,这股味道……不就是每日煎药后那股气味么,在这以前我能尝出所有药材的名称功效,却唯独吃不出他的药,原来竟是他以手腕上的人肉做药引。
他接了,双手捧着,很乖的在喝,睫毛有些颤。
真是山雨欲来……
一旁的竹林传来悉簌的声响。
我眼四处望了望,忽然声音消失了。
想着以前他说我需要调补,而我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倒掉了所有的药。
可见那药有多么神奇呐!
我一激灵,听了半晌原来是有人在爬我这个宅子啊。太兴奋了,我在在这儿呆了许多日子了,除了芳华还真没能看到别人的一根汗毛,更别说人影了,分外想念那生人味儿。
他那药治不好自己,反倒能医我了?
他在和我较劲比什么呢比?
“喝药了没?”我用惯用语句问候他。
“江湖逍遥自在,比皇宫里要有趣得多。”
“你还真等我伺候来着,好的大面子。”我佯装怒气。
这几日身子很怪,胸腔里总是有股内力凝聚,暖和和的消散不去……有些嗜困,可醒后却觉得浑身气爽,仿若记忆好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