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上车吧。”楚寔道。
楚寔的视线在季泠微微敞开的白绫中衣领口上扫了眼就挪开了。虽然快十五岁了，季泠的身体也一直比别的姑娘家长得好, 可毕竟年岁还小, 小荷不过才露尖尖角，扫过去也看不见什么。
重新上了马车，天色才过午，马车就又重新停了下来，季泠只当这是午歇打尖儿，却见下人开始卸行李，不由奇道：“寔表哥，今日不走了么？”
季泠的手很软，很有些凉，因走久了山路而发热的楚寔此刻握住微凉的手，只觉格外舒服。而那手细腻如羊脂，不用点些微力气，真有捉不住的感觉。
“游山？”季泠诧异，因为楚寔为了她已经耽误了不少行程，后来虽说下午也赶路，但多少还是体谅她，从没赶过夜路，走不到驿站就找个镇上的客栈住下，这都得花自己的银子，一大群人出行，怎么也不是小花费，季泠颇替楚寔心疼。而这会儿居然还有功夫游山么？
谁知道，楚寔居然说她行李少。
季泠虽然小时候在家乡爬过不少山，因为要上山采蕈、采果子，但到了京城后就再没爬过山。若是一年前她也没有顾虑的，可是她现在身子弱得厉害，很怕拖楚寔的后腿。
季泠回了回神把自己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收了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荒谬, 她和楚寔已经成亲，别说就是坐她床沿上，便是躺床上也没有半分错。
楚府给季泠准备的马车已经非常宽敞和舒适了，四周都有软布包裹，坐乏了便可躺下歇着。中间一个可以挪动的小桌，上头有一个固定着的铁框，茶水等物放在里面就不易打翻。
她本就跟着王厨娘学了五禽戏，身子的灵活性极好，这半年即使是伤病缠身，在屋子里也时常会练一练，所以身子一点儿也不笨拙，反而灵巧如林中小鹿。
楚寔没再多问。
心里过意不去是一回事，但季泠也着实有些熬不住了，不止她，芊眠、珊娘也有些受不住，但情况比季泠好些便是了。
季泠别的也没多带，就把嫁妆里的银票贴身放在了特地缝制的内袋里，有银子么到了汉中府再添置东西也是一样的。季泠如是想，带的衣裳和首饰就少，本来这些东西她也就没太多，其他的杂物更是能省的就省了，轻车简行也免得耽误楚寔赴任。
季泠微微侧了侧身子，完全背对向楚寔，用水囊里的水漱了漱口。确定自己好多了，才转身朝楚寔道了谢，“水囊，我让芊眠洗了再还给寔表哥。”
季泠依言把帷帽的白纱掀起至于帽檐后，凉凉的山风拂面，刺得她一个激灵，“好舒服。”
楚寔道：“山中无人，你把帷帽掀起来吧。”
季泠用了诱人两个字，是因为很难有人会忍得住不去看楚寔。
次日辞了老太太，还有王厨娘，季泠分别大哭了两场，而去辞别苏夫人时，还真跟楚寔说的差不多，苏夫人并没刁难她，反而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似乎看不见她才是真的心不烦。
楚寔点点头，领着季泠前行，绕过一片竹林，沿着山溪而行。小溪上本有个独木桥，可惜年生太久早已腐朽，也无人修缮，山中樵夫从此路过时，扔了些大石块在溪水里，可供放脚。
“晚上不回来，别等我了，后日我们就出发。”楚寔道。
楚寔似乎还算满意，转身准备出门了。
第四日上头，季泠出门时特地跟上了楚寔，“寔表哥，我已经好很多了，今日不用再只赶半日路了。”
“已经装了一辆马车了。”季泠弱弱地道。
只是即便如此，一日坐下来，季泠还是有些受不了，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不得不叫停了马车，急急地下了车，冲到路边的林子里就吐了起来。
其实真的不少，因为季泠自己的东西带得少，可厨房里用的东西却带了很多，有些是王厨娘做的秘酱和调味汁，还有些是她自己这些年做的，比如大酱之类的，都是很费功夫的，有时候遇到年生不好，几年都做不出，所以季泠都带上了。
“昨晚想跟我说什么？”楚寔问。
珊娘低头应了，上前两步想要扶季泠上马车，却见楚寔已经伸手托住了季泠的手肘。
这一瞬间, 季泠就感觉楚寔很有些表里不一。人前是高华儒雅的清贵公子，风度翩翩, 举止进退都很守礼, 甚至比一般人还更守礼, 但是人后却总有点儿强盗感。
只这日在河南境内，楚寔却突然对季泠说，“明早我想去游山，你可愿同去？”
季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如此荒谬的念头。可是当初她病在床上, 楚寔撵走芊眠坐在她一个姑娘的床沿上, 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已经不是什么不拘小节能解释的了, 而是好像礼教并不在他眼中。
季泠稳稳地落在地面上时，才吐了口气，回头看向溪水对岸的珊娘等人。
“家里的事儿，你做主就行。”楚寔说完就走了。
“你就这么点儿行李？”楚寔问季泠。
马车上，芊眠低声跟季泠嘀咕道：“少夫人，我看大公子挺体贴人的是吧？”
胃里难受，眼泪跟着也止不住，好容易吐完了，季泠正要水漱口，就见一只大手把水囊递了过来，可那一看就不是芊眠的手。
“想说什么？”楚寔撩起床帘在季泠床沿上坐下。
楚寔似乎看出了季泠的担心，“你身子弱，正该爬山练一练。”
沿路有山溪流淌，芳树新绿，景致不坏，尤其是早起山间云岚在峰颈出织出一道又一道的缥缈白练。空气清冽得叫人想打喷嚏，季泠的脸上不由带上了笑意，这让她有种回了幼时老家的感觉。
楚寔绕出了屏风后，季泠才颓丧地重新躺下，久久不能入眠。她不由自嘲地想，就她这个性子，哪怕生得妲己模样，只怕也得不着男子喜欢的。
季泠没想到楚寔还会问自己，她心里也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季泠看了眼繁缨，繁缨便知趣地退下了。
季泠朝身后不远处的珊娘道：“珊娘姐姐，咱们坐一辆车说说话吧。”
如此过了三日，季泠总算是适应了马车的长途颠簸，每日他们都只赶半天路就歇着了，全是为了照顾她。
“大公子待人向来都是很照顾的。”季泠说着，看了看旁边正低头纳鞋底的珊娘，微微朝芊眠摇了摇头。她知道芊眠的话是说给珊娘听的，可是她和珊娘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彼此互相温暖才是应该的。
楚寔回过头，“嗯，她怎么？”
繁缨听了心里却另有一番滋味，因为光是她的行李就装了一车半，一个做通房的，竟然越过了主母去，的确欠妥。只是季泠的东西都是芊眠收拾的，她也没想到，季泠的行李会那么少。
楚寔抬手将季泠掀开一点的帷帽又重新给她合上，“嗯，不走了，你去歇着吧，我叫人把午饭给你送到房里。”
“我做主？”季泠对这句话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季泠心知，楚寔怕是为了照顾她，才临时决定停下的，否则他有行文在身，是可以入住前头驿站的，而不是随便在镇上找个客栈住下。
在春和日丽里，季泠终于即将跟着楚寔启程去往汉中府了。
楚寔起身, 季泠都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可见温文儒雅的楚大郎背后的脾气也有些喜怒不定呢。
楚寔皱了皱眉头, 他实在有些疲倦, 并不想听季泠一直“那个”下去，“睡吧。”
季泠听楚寔这般劝自己，看来他是想让自己爬山的，她从来没打算违背楚寔的意思，于是点头。
“说吧。”楚寔又道, 然后朝从净室刚收拾了东西出来的繁缨摆了摆手，让她出去。
楚寔朝季泠伸出手，季泠愣了愣才将手放入楚寔的掌内。楚寔的手修长干燥，肤色光洁，可当季泠那只又白又嫩的纤纤玉手放入他掌中时，却无端衬得男子的手黯然无光了。
季泠咬了咬嘴唇，“那个，那个……”
季泠点点头。
季泠赶紧上前一步，急急地道了声，“珊娘姐姐……”
楚寔从旁边托盘上将一枚金线绣的荷包递给季泠，示意她给自己戴上。
“这次能不能也带上珊娘姐姐？”季泠没敢说让楚寔纳了珊娘，她好容易有了点儿急智，找着个借口，“我还跟着她在学箜篌呢。”
楚寔、北原等男子，走起来倒不难，对季泠她们这些女子来说却不容易。
楚寔朝季泠招招手，季泠的头发都还没梳好就站起了身，任由长发光顺地垂在身后。
山是不知名的山，但很是不矮，爬到中午抬头望，还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好在再走出一个时辰，有座道观，楚寔领着季泠等人借宿了一宿，次日一大早继续爬山。
因为楚寔有两次都替她将掀起的帷帽重新合上，季泠就知道楚寔并不喜欢她在人前露面，所以这一路爬山她都是戴着长及脚踝的帷帽的。好在二月末山里还凉着，她更兼体寒，一路走来倒不觉得热。珊娘体态丰|满些，可是流了不少汗。但因为是跟在楚寔身后走，似乎格外有劲儿，从不曾喊累。
因为下午也开始赶路，过得几日，楚寔一行终于离开京师，进入了河南范围，取道郑州，然后从潼关入陕西，再南下汉中府。
早晨季泠梳头时，楚寔已经换了袍子准备出门。鬓若刀裁，鼻如悬胆，一袭鸦青地团窠双狮戏球纹四开襟袍子，镶银白如意纹襕边，把楚寔衬托得越发清隽，仿佛空翠湿人衣的山涧青松，高颀挺拔。他这个年纪的男子已经不再单独讲容貌了，那周身的气势才是最诱人的。
季泠的脸上带着粉色，不只是热的还是羞的，她提起裙角，借着楚寔的手提供平衡和支撑，轻轻地略带跳跃地一步踏到溪石上，然后轻盈而稳定地走过了每一块山石。
楚寔点点头，“那好。”
季泠拉着被子坐起身看向楚寔。
很少么？季泠没像这般大包小包出过远门。当初爹娘双亡，跟着她姨上京城时，随身就一个小包袱。而现在，在楚寔出声询问之前，她还生怕楚寔嫌弃自己东西多呢。
季泠说着就往马车的方向走，不愿意让楚寔再站在她吐的污物前。其实她吐的也不过就是一滩水，想着要坐马车，她早晨都没怎么敢吃东西。
季泠低下头，因为靠得楚寔太紧，连呼吸都屏住了。直到她用手指把荷包上那根本看不见的褶皱给抹平后，才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