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翌日, 季乐再来,又问起楚宿的谢礼, 季泠喃喃道:“真不知如何才能表达谢意。”她想着楚宿这一科并未下场会试,显然心里还是有和楚寔较劲儿的意思,楚寔是状元郎,楚宿即便不那个二甲传胪, 也总不好名次太后。是以楚宿如今依旧在东正书院念书, 预备两年后下场。
“卧云”得名于季泠造纸的这个庄子,卧云庄,后来的人也就把季泠造出的纸统称为“卧云纸”了。
而季泠用的竹帘,乃是她自己用细如发丝的竹丝编织的,还跟着庄子上的织布妇人学了一阵子,如此就能在竹帘上织出自己想要的纹路。
然则季泠这功夫也不是两个月就练成的。她跟着王厨娘学了好些年的厨艺,雕工也学过,而且是不可或缺的。这门功夫要做得好,对手腕用力的精确性要求非常之高,比抄纸可高多了。
刚及弱冠的男子, 清俊得仿佛茂竹, 文秀而彬彬, 又似玉堆的石山, 很难让人不生出好感。
看得芊眠这样不懂纸的丫头都惊叹不已,“姑娘,真是,姑娘的手可真巧啊。”芊眠惊叹得都有些说不囫囵话了。“这么短的时间就……”
可看到楚寔的人时,却又是另一番光暗。清儒俊雅,风华蕴藉,说话先带三分笑,声音润沉,好似上等丝绸摩擦过细沙,不是顶好听的,却是最挠人的。
竹纸便宜,季泠她们日常练字通常用的都是竹纸。
光是一想到这儿,季泠就有些脸红心跳。可她旋即又清醒了过来,那红珊瑚手串虽然珍贵,但楚宿送给自己并无特别的意思,因为芊眠后来跟楚宿身边的怀秀打听过,原来那红珊瑚手串虽然是章夫人特地去求高僧给开过光的送与楚宿,但楚宿嫌弃它太女气,并不肯用,就顺手转送了自己。
但不管怎样,给楚宿究竟送什么谢礼,却成了季泠的一场心病,贵的送不起,便宜的又不能表示自己的心意。
当时季泠就为难了,她的钱都给了江二文, 如今手里不过几两银子, 哪儿能买得起什么好的东西,但东西不好, 送给楚宿做谢礼,却就没办法出手了,那可是救命的恩情。
该怎么感谢他呢?这实在是个叫人纠结又为难的事情。
这么短的时间自然不可能达到如此水准的,但季泠有“梦”啊,从她开始造纸的第一晚,她就又开始持续做梦了。梦见梦中的她是怎么一步一步造纸的,手腕又是如何用巧劲儿的,若是没有梦中的季泠帮助,她绝对不可能这么快就造出“卧云纸”的。
到梦里的季泠从书案后走出来,季泠才松了口气,心道,原来这书房竟是楚宿的?而喜好收藏古代名纸的也是楚宿?
第二日,季泠拖着还没好的病体就去了嘉乐堂,跟老太太说想去庄子上住一段日子,也省得过了病气给老太太。
她是中毒又不是其他的病,老太太知道不会过给人,但看季泠的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任何血色,又想庄子上清净,依山傍水的说不定对病情好,多劝了两句之后也就准了。
再听得门开声,楚宿便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匣子,小心地在多宝阁上放好,又侧身从书案上取了一个小纸签写了几个字,搁在新进的匣子边上,又欣赏了好一会儿才走出去。
然则梦里那串红珊瑚手串却总是在季泠眼前晃悠,她不明白自己怎么总惦记着它。难道是在梦的那一侧,她和楚宿发生过什么故事么?
只为着这一点,季泠就在庄畔的溪流边枯坐了三天,只为研究那竹纹和水纹。
然而越是浮思联翩, 越是睡不着,她便就想起了楚宿, 在她最恐惧以为自己将死时, 是他将自己从地上抱了起来。
端午节的时候,老太太本派人来接了季泠的,但那时候季泠造纸正在关键时候,哪里肯走,因此找了许多借口这才拖延到了六月。
梦里的季泠顿时欣慰地笑了出来,眼角都泛出泪光了,楚宿的一点点赞美似乎对她来说都弥足珍贵。
那梦里的场景有一转,季泠看见自己做贼似的进了一间书房模样的屋子,屋子里也无什么特别要紧的东西,只是多宝阁上放着许多匣子,旁边有书有小签,写着“澄心堂纸”、“仿澄心堂纸”、“薛涛笺”、“谢公笺”之类的小字。
王厨娘的要求可谓是苛刻,甚至要求季泠在一粒米上刻出一朵花来。
季泠却极有耐心地去编织她的竹帘。说不得她也是有私心的,她名字中有个“泠”字,所以便爱上了水。她的竹帘编织的是水波纹,溪畔还有一从翠竹,竹纹落在水面上,因有微微涟漪所以会有点点变形。
大约是从梦里得了启示,季泠就跟犯了魔怔似的,也一心一意地想着要造出水纹竹纸来。自己造的东西,花费且不说,最要紧的是心意,而且楚宿也喜欢,这才是最重要的。
有这样的精细要求在前,抄纸所需的微妙劲道,季泠可说是妙到巅毫,唯一差一点儿的就是力气。所以她不能如其他抄纸工一般一日抄几摞纸出来。
季泠立即被闹了个大红脸。
季泠这便去了京郊的庄子里。那庄子周围有好大一片竹林,此时恰逢小满前后,毛竹刚长出嫩竹来,最适合造纸,季泠心中感叹,连天都在帮自己。
到六月里,季泠终于造出了第一张她自己满意的竹纸。
季乐见季泠为难,却没往钱财的方向去想,她以己推人,以为季泠是觉得“文房四宝”太疏离了,不由半开玩笑地道:“也是,那可是救命之恩。通常戏里演的,美人遇到英雄,有救命之恩都是要以身相许的呢。”
对楚宿以身相许?哪个怀春的姑娘会不想呢?但季泠心里很清楚,她是不可能的。楚宿未来的妻子绝不会是她这般出身的,而她也不能去给楚宿做妾,否则老太太教养她一场得多伤心啊?
“抄提”一关便算是过了,而入帘的“帘”却也是极其讲究的。
季泠不舍昼夜地亲自试炼,也过了两个来月才掌握了技巧。若是叫别的抄纸熟练工看了恐怕都要惊为天人,因为若是没有抄纸的天赋,这么短时间别说掌握了,能入门都算不错了。
季泠想到的事情,季乐其实也想到了, “你不若送一套文房四宝?”这是最“安全”的谢礼,不会过于亲昵,又又实际用处。
那纸制成后,季泠看见梦里的自己对着阳光照去,纸底有淡淡素雅帘纹,季泠立即就意识到这柔白洁净的纸似乎是她在某本书里看过的“水纹竹纸”。
季泠正出神地想着,梦里的画面就有了波动。是怀秀进门,对着她道:“公子很喜欢,说什么薄如蝉翼而坚,浸润保墨、纤维细腻、绵韧平整。”
季泠这个人吧,别看平日里柔和可欺,没什么主见似的,但实则心里拿定了主意的事情却三头牛都拉不回去。
如今这世面是,竹纸虽然不少,可如此洁白柔净可透天光的却很少见,那水纹的素雅与简致更是考验造纸者的品位及修养。梦中的她手里拿着的一看就是精品,虽然不太真切,可比之著名的澄心堂纸、玉版纸之类的应该不差不了太多,只不知写起来如何。
如此季泠才反应过来,这屋子的主人想必爱好收藏各类名纸。耳边响起脚步声,但见屋子里的季泠瑟缩了一下,往书案的挡板后矮声躲了去。
“可是也很麻烦的呀,也没地儿给你造啊?”芊眠道:“姑娘若是想要纸,我叫小童儿去街上买就是了。”
但纸张出来之后,光洁美观与否,重点可就在这一步了。
但这“顺便”两字已经叫季泠汗毛直立了。她也不懂自己为何会怕楚寔,就好像小动物天性怕老虎、狮子似的,有种会沦为口中食的危机感。
季泠摇摇头,芊眠说的问题她都考虑过的,也有了主意。
一般的工人在这一步可谓是望尘莫及。
那竹帘上的帘纹会落在纸上,形成不同的纹路,有粗糙的,有精巧的,这也是技巧。
当然楚寔也不是专程来接她的,他和书院的几名好友到庄子上来小住一日,走的时候顺便将她带走而已。
从砍竹、断青到翻摊、缚料,这些还算是简单的,试个十次或几十次的也就成了,只要有心研究典籍再请教一些老人也就能成,最难的却是入帘抄提。
肤卵如膜,洁白细腻,莹润如玉。
这要求季泠拿着纸帘把纸槽内的浆液荡在纸帘上,要求手腕有技巧的晃动,使纸帘上的浆液厚薄均匀。这一步听着简单,但实则没有十年功夫想要做好却是极难的。
大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夜,季泠又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正在造纸。是的,手腕上依旧带着红珊瑚手串,正劳心劳力不怕脏累的在做纸。
季泠造纸都是对照着古籍里的写的法子,自己一次次琢磨出来的。当然也私下去京郊的造纸坊看过的,学了些经验。若非是在庄子上,她也不会如此自由。
季泠道:“一时兴起罢了。这些日子在床上躺久了,看了几本说造纸的书,就来了兴致。那也不费什么功夫的。”
如今纸也造出来了,季泠就再没有借口住下去了。但季泠万万没料到的是,来接他的会是楚寔。
“姑娘怎么想着造纸了?”芊眠好奇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