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铁鞋破（上）
花氏素来是个贤淑知礼之人。
帷帽的帘子很快就放下了，在放下前的一瞬间，唐楼还能读出楚涟漪的唇语，“这枣泥盒子真好吃，暗香，再去买十个，咱们带回家吃。”
花氏闻言一惊，王爷虽然在京里素有风流惜香之誉，但却是甚少为女子的琐碎事务上心之人。
唐楼围着吉祥楼前前后后走了两圈后才停下来，终于认命，终究还是差了些缘分。正要往回走，却瞥见一角丁香色的裙子闪入了街角一间铺子，定睛一看，却是一家珠宝斋。于是回身对花氏道：“去那家店看看，给你添点儿首饰吧。”
雨润庵，唐楼第二天打听了一下那女子的消息，却听知客尼说那姑娘一大早就走了，听说是姓苏。唐楼当时想大约是自己昨夜太唐突了，吓着那姑娘了，又想自己又不是毛头小子没经历过女人，昨晚却显得太过急切了，于是又自嘲了一番。
掌柜的见花氏不再挑选金银首饰，却又不想放过眼前的大财主，便又捧来一盒玉制首饰玉环供二人赏玩。
这边唐楼正同万子俊等人寒暄着，却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唤了一声，“暗香。”
大红羽缎白狐狸毛滚边披风，鹅黄窄袖衫，桃花粉地织金百蝶穿花锦缎出风毛半臂小袄，丁香色纻丝百褶裙，裙带上佩了流苏络子并一对白玉压裙环，可以想见行走间环佩叮当，定是一首美妙的乐曲。
所以事后唐楼只当这是一场美丽的邂逅，并没完全放在心上。只是不知怎么，偶尔午夜梦回，总能想起梦中一直纠缠着那个女子的容颜。
唐楼携花氏下了楼，却正遇见敲锣打鼓，舞灯游街的队伍从吉祥楼跟前过，人群喧扰，待花灯队伍过后，对面哪里还有那人影。
可万一真是她？唐楼到底还是没忍住，推开槅扇，蹋上平台。
这吉祥楼在御街中段，位于御街和东西纵贯的大道阳明街交界处，是一等一的黄金地段，能包得起吉祥楼包厢的，非富即贵。
万子俊对花氏一向颇为敬重，遇上好吃好玩的，年节送礼总不忘送她一份。
包厢内，禹亲王唐楼正坐在紫檀嵌螺钿短榻上同几名衣着华贵的男子交谈，有人正在问他怎么这么好兴致，来吉祥楼听戏。
花氏从没同唐楼一起买过首饰，但也知道男人对这些多是不耐的，也不敢精挑慢选，拿起一支三凤点翠嵌红宝石步摇端详了片刻便让掌柜包起来，也不肯再多选，怕在王爷心里留下个贪婪的印象。
“不知二位贵人想选点儿什么？”掌柜的鞠躬哈腰，笑容满面。
唐楼往几案上的首饰应付了一眼，一眼相中了一枚碧玉扇面篦梳，手掌大小，但奇的是这枚篦梳是由整块玉心雕就，雕刻者因色雕玉，因形理玉，仿若自然形成，巧夺天工。碧玉扇棱上是自然的略白条棱，雕做扇面再好不过，在凸起的地方雕了凤戏牡丹的纹样，既妩媚又喜庆，是一枚上好的佳作。
万子俊的母亲是唐楼母亲的表妹，两家素有来往，所以对禹亲王府的事情也有所了解。当初皇上亲自给唐楼赐婚的正妃和一位侧妃如今都殁了，而这位花侧妃却安然无恙，唐楼身边如今连通房丫头都没有一个，只有这位侧妃，所以花氏的地位不言而喻。
花氏心里暗道，既然没什么，却为何从没移动过眼光。早在花氏出声询问之前，就已经顺着唐楼的眼光看了，只是一家卖糕点的摊子而已，倒是摊前那女子的帷帽挺别致的。帽檐上每隔三寸便缀了一个寸长的七色夜光线打的蝴蝶络子，大概是风大压帽帷的，心思挺巧妙。
楼下花灯如海，仕女如织，裙袂蹁跹，胭脂飘香。
唐楼抬眼望去却不是他心上那人，随脸上不曾表现，心里却失望透了，花氏也是玲珑心肝儿的人，一看那女客的打扮，这才明了王爷为何忽然想起要带自己逛聚宝斋了，为何磨磨蹭蹭挑好了首饰却一直不肯起身。
唐楼穿过人群，大踏步地往街中心走去，四处张望却再也找不到。
像极了那个人。
“没什么，想着花氏难得出来一趟，带她去逛逛灯市。”唐楼很流畅地找着借口。
花氏温婉含笑地半侧身子，并不敢受万子俊的全礼，万子俊行礼时，她也对万子俊道了万福。
可今日这一声，那声音娇滴滴、绵糯糯，听起来极像那人的声音。唐楼也暗笑自己，这楼内楼外人声嘈杂，他怎么就单单听到了“暗香”二字。
那梦越来越频繁，越来越缠绵，到后来唐楼再打听那位苏姑娘的时候，却发现京城里稍微有些脸面的苏家里，并没有这等容貌的女儿，四方打听都无消息，这事便一直搁置到现在，没想到今日得来全不费功夫。
掌柜的眼尖的赶紧道：“贵人好眼力，这柄玉梳乃是小店的镇店之宝，人大的一块玉石，总共就刨出这么巴掌大一块玉心，冬暖夏凉，最是温润不过。”
唐楼迟疑了片刻，虽然今夜还有要事，但看了看天色还有时间，便有些亟不可待地转身往楼下走去。
花氏提着裙摆，小跑着跟在唐楼的身后，说什么逛灯会，根本就是对人家姑娘着了迷，四处找人，花氏心里暗自嘀咕，却依然微笑着跟在唐楼身后。
掌柜的惶恐地弓腰，不知道先才的贵人居然是位亲王。
掌柜地让了二位客人在上方太师椅上坐下，命丫头沏了上好的茶六安雪尖。
“两位贵人里边请。”掌柜的亲自打起帘子，引了二人入内，他们这一行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不看衣着，光看人的气度就知道孰贵孰富，而眼前这两位既贵且富，大有来头，所以不敢怠慢。
花氏挑好东西，却见唐楼悠悠闲闲地品着茶，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心下虽然疑惑，却也不敢开口。
那聚宝斋的掌柜坐在柜台后一见唐楼和花氏步入，气度不凡，身后跟着一位师爷模样的幕僚和一个小厮，并两个貌美的丫头，便知道是来了贵人。
这家枣泥盒子对面是京城最有名的茶楼吉祥楼，也是京城里最着名的戏园子，凡是天下有名的角儿都在这里登台唱过，连禁宫内梨园子弟的首席教习福少楼进宫之前也在这吉祥楼唱过堂会。
“是。”掌柜的使了一个颜色，一旁伶俐的两个伙计立刻抬了一条黑漆几案来放在二人面前，几案上呈列了几个黑漆描金时时报喜大圆盒，红绒衬里上放着样式新颖，质地上佳的钗环首饰，都是铺子里平日不肯轻易拿出来的宝贝。
“咦，王爷怎么才来就走？”万子俊疑惑地问道。
花氏心下一甜，想着这么些年的忍小受大，辛苦经营，总算王爷眼里还有自己。
“王爷在看什么有趣的？”花氏走到唐楼身边。
“随便看看。”唐楼漫不经心地道。
府青候家的长房嫡子万子俊向唐楼旁边坐着的花氏作了个揖，道了一声“嫂夫人”，但花氏却不是他的正经嫂子，只是唐楼的一位侧妃。
那女客走后，唐楼立刻起身往外走，他身后的小厮见主子起身往外走，转头对掌柜的道：“都包上，送到白猫胡同禹亲王府，自有人收。”
“包上吧。”唐楼对掌柜的说，心里却想着她那样的人，戴玉制的首饰，在月色下不知该是一番何等的景色。
“花氏一向喜欢听谭亮山的戏，今日吉祥楼请了谭亮山唱《贵妃醉酒》，孤便领她来玩玩，顺便看看灯会。”
暗香将买来的枣泥盒子捧给楚涟漪，疏影接过了她手里的手炉，楚涟漪将遮面的帷帽掀起，有些急不可耐地将枣泥盒子递到口边，略微有些急馋。
“没什么。”唐楼淡淡地答道。
可看在楼上人的眼里却又是另一道风景了。
其实这一声“暗香”也未必就是听真切的了，唐楼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又是幻听了，无论别人是唤“秋香”、“春香”什么的，他总能听成暗香。
这吉祥楼包厢内此时正坐了一男一女两位主子，向吉祥楼内侧一方是一幕红绒帘子，挂起帘子就能看到吉祥楼正中的大戏台，闭上帘子独成一个房间，包厢后，出槅扇门是一个伸出街的平台。
挑选首饰这片刻，从右边屋子里走出一名着丁香色纻丝百褶裙的女客来，接待她的是老板娘，看来是熟客，所以引到了里屋。
唐楼的眼睛只是从楼下略微一扫，就停留在了对面左下方的一个身影上。
唐楼几乎是贪婪地盯在那露出的半张小脸上，挺拔俊俏的鼻子，红艳欲滴的樱唇，不是那个人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