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虎口夺肉（二）
后来又陆陆续续来了五个人，凑齐了十八人，正好两桌。他们当年班上统共三十六人，能来齐一半，倒也不容易。
她拿纸巾擦了擦嘴角，方才不疾不徐地开口，“我只是觉得，这种事就和裸奔一样。裸奔的人要求别人尊重他裸奔的权利，那他也该尊重别人不肯裸奔的权利。”
陆岐然淡笑，漆黑的眼睛仿佛寒夜星辰，程如墨只看了一眼，就立即别过目光，假装去关注其他细节：“怎么穿着正装？”
陆岐然一出场就成了众人的焦点，一群人围着他嘘寒问暖，程如墨再也插不上半句话。
“啧啧，色厉内荏。”
离开了两大风云人物的气场辐射范围，程如墨觉得自在了不少，也能正常地和旁边的同学叙叙旧。
在陆岐然放下酒杯，目光扫过来之前，程如墨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视线。
白苏也问：“对呀，我还记得你当年还打算去她的城市呢。”
大家越喝兴致越高，不知谁先起头，纷纷说起来，万万没想到当年最不可能恋爱的学霸反倒是第一个结婚的。
程如墨眸光一闪，随即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刚一读完，她脸色霎时一变，再开口声音也带了几分抑制不住的颤音：“陆岐然，白苏坐的那辆车是不是丰田的凯美瑞。”
“还能怎么样，玩过之后，屁股一拍，蹬腿走人。”
一瞬间，像是沸腾的锅釜浇入了冷水又撤掉了薪火，她霎时变得无比冷静理智，然而在这理智之外，却又带着全然矛盾的狂热，她缓缓直起身，看着陆岐然。
过了一会儿，林苒就回复她了：“看上哪块隔夜肉了？”
众人附议，程如墨默默饮尽杯中的啤酒，正要放下杯子坐下，却瞥见白苏身旁的陆岐然，正静静看她，目光仿佛欲言又止。
雨下得小，程如墨手里这柄伞，倒像是个郑重其事的摆设。
程如墨越发觉得兴味索然，又气恼自己明知是鸿门宴，还不知死活地闯进来。
陆岐然盯着杯子里晶亮的液体看了一瞬，目光低垂，随即举杯一饮而尽，他头发的发梢在头顶的灯下泛着微光，仿佛尚有雨滴凝在上面。
她像是瞬间被莫须有的雷电击中了一般，看着陆岐然开了车门，长腿迈下来，修长的手指握住车门往里一推，门啪地关上了。他又绕到后备箱，从里面取出一只黑色的行李箱，手臂往上一提，下一秒行李箱就稳稳停在了他的脚边。
她其实说的并非疑问句，是个实打实的陈述语句。
程如墨和陆岐然目送白苏上车，车子掉了个头，往路边开去。正巧这时候驶来一辆车，车灯正好打在白苏坐的那辆车后的车牌上。
当年的气质高贵冷艳的学霸，如今也只是态度温和的靠谱青年，微笑着一一喝下大家敬的酒，笑说：“我才万万没想到，当年最有可能第一个结婚的然哥，反而到现在还是单身。”
只听白苏说：“要说我这些年遇到的最狗血的故事，肯定要数这一桩了。当时我不是在大崇网工作吗？主编三十六岁，保养得好，有个女朋友，但两人都宣称不想入围城，各自玩自己的。我去的那年，有个低我一届的小姑娘，被主编的风采迷得五迷三道的，不管不顾地倒追。男人嘛，不管喜欢不喜欢，总归能满足虚荣心——唉我只是说大部分的男人，得罪了在座老同学可一定要海涵啊。大家猜猜看，后面怎样了？”
“看车型似乎是的。”
白苏笑说：“知道你们不信，我最初也不信。不过现在我倒是想明白了，谈恋爱这种事，最重要的不是要有自知之明，也不该讲究君子风度，想要得到自己喜欢的，还是得不要脸不要命不择手段，简称‘三不’。只要没结婚，就结果未定。”她说完这句话，似有若无地瞟了程如墨一眼。
程如墨坐的位置只能看见陆岐然的后脑勺，但却能看见白苏笑得花枝乱颤。
“什么时候班花大人道德感这么低了？大跌眼镜啊。”
程如墨唱歌其实还不错，早年在ktv还能称霸一方，只是今天心情郁闷，没有丝毫唱歌的兴致，只怏怏地坐在角落里刷微博。
程如墨不服气，“谁说的，我就做一个给你看看。”
程如墨依旧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到了楼下，大家各自拼车离开了，剩下白苏、程如墨和陆岐然三人。
程如墨这才回过神来，夸张笑着走上前去：“陆岐然，好久不见！”
这一下问得简直莫名其妙，程如墨看着大家的目光都转过来，一口汤卡在喉咙上不上下不下，差点没给呛死。
“过奖，大多数人说我尖酸刻薄，看来还是老同学给我面子。”程如墨说话时，全程没有看白苏一眼。
席间话题几度跳转，程如墨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一个没留心，再回过神时，就完全插不进去了。
程如墨却是吃不下了，抬眼盯着陆岐然，一瞬不瞬。
程如墨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本打算偷偷走掉，陆岐然却突然转过头来，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不去吗？”
自见到陆岐然起，程如墨心里就生出几分自厌，觉得自己惺惺作态。呸，什么叫“就像”，好像对方对你另眼看待一样。这么多年了，自作多情的毛病还是改不掉，犯贱不犯贱。
所幸有人替她问出了疑惑：“这不能吧，然哥你不是和你异地恋的女友如胶似漆么，怎么这会儿单身了？”
程如墨觉得有点眩晕，为什么眩晕呢，她本来觉得，好歹六年了，再有点什么未完成情结，也都该烟消云散了吧，见面了不就是多年老同学，你炫耀你的工资卡，我炫耀我的风流史。
“我坐地铁。”程如墨答。
“我在附近定了酒店。”陆岐然答。
大家感叹几句，也就不再追问了。
“分事分人，但你肯定做不到，你也就只能停留在意淫的层面。”
“这不可能。”
陆岐然穿一件白色衬衫，领口微微敞开，衣袖挽上来寸许，露出手腕处利落的线条。白衣黑裤，他在淡薄的雾气里仿佛落笔云烟，点苍留白的水墨画卷。
轻若飞絮的雨丝打在发上、身上，程如墨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沸腾战栗，她声音却奇异的非常平稳，微微侧了侧头，看着陆岐然，清丽的面庞上带着全然的无辜：“去我的住处吗？”
白苏手指摩挲着啤酒杯杯口，低头一笑，“道德感高的人幸福感低，不是自伤其身就是忧国忧民，甚至杞人忧天。如果真爱一个人，光想办法得到他都来不及，哪里还管得上什么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她抬头看向程如墨，“你说是吧，如墨？”
程如墨低头看了看，雨水沿着伞尖流下来，汇成了小小的一摊。她笑了笑，趁着白苏将陆岐然拉到她原本坐的位置上时，拿过自己放在座位上提包，顺势走到了另外一桌坐下。
陆岐然笑笑，“觉得不适合，分手了。”
所幸筵席很快就结束了，大家决定去白苏订好的ktv包房继续玩。
白苏坐在点唱台前，侧着身子和陆岐然聊天。
陆岐然指了指不远处的快捷酒店，“准备住那里。”
陆岐然也是走近了才认出程如墨，惊讶在脸上凝了一瞬，随即变成惊喜，只是这惊喜太过坦荡，跟阳光洗净又熨了一遍一样，找不出半分让人想入非非的褶皱：“程如墨。”
“赶飞机，开完会拎着行李就过来了，我没迟到吧？”
“我们社会主义有为青年，不信迷信这一套。”
“你们怎么走？”白苏问。
白苏并不恼，轻柔笑笑，“如墨果然言辞犀利。”
后者也在静静看她，面容斧削刀刻一般，轮廓冷峻，寒星般的眼中却含着细微的光。
她打开微信，给林苒发信息：“老虎凶悍，臣妾着实做不到啊。”
程如墨顿了顿，打下了陆岐然的名字，又逐字删除了，反而问，“你觉得，喜欢一个人就要不择手段吗？”
但真到了这时候，她还是不能否认，自己带了点那么苟延残喘的期待。好比已经熄了的柴，看着没声没息，吹一口气，里面还藏着猩红的火星。
陆岐然没结婚她是知道，但他还单身这消息，着实有些惊人。
程如墨又说：“看来你不该来，凑足了十三人，多不吉利。”
陆岐然喝了一口酒，神情淡然，虽带着笑，语气却有几分微妙的抗拒，“一两句说不清楚。”
“然哥”是指陆岐然。
两人就像正常的多年未见的老同学一样一边说笑一边回到了包厢。
程如墨下意识在心里默读出来：“江a·hf223。”
接近十一点的时候，大家约定好了第二天碰面的时间和地点，就决定散场了。
程如墨正怡然自得地喝着蛋花汤，听到这句差点一口呛住。
程如墨面色煞白，灯光下静静立着也不说话。
她立即弯腰去捡，捡入手中，正要起身，却陡然想到林苒和她说过的话。
“啧啧，可惜，从高中毕业算起，你们这也是多年马拉松啊，怎么说分就分了？”
程如墨微微咬了咬唇，摇头说：“没事，你住哪儿？”
七点准时开席，第一杯酒斟满，便有人提议这杯得先敬白苏，“要不是班花大人倾力赞助，咱们今天肯定聚不起来。”
陆岐然问她：“你要不要紧？”
“哦，”程如墨似如梦初醒，“我有那里的会员卡，能打八折，”说着打开提包。她心烦意乱，一阵乱翻，会员卡是找出来了，却带出了一大串的东西。
白苏手指轻轻摸着耳垂上的耳钉，笑着摇了摇头，“要是这么发展，也不值得我拿出来讲了。这个小姑娘，也不知道有什么本事，真让主编惦记上了。回头就跟相恋十年的女友分手，挑了个日子就和小姑娘领证了。”
唱歌的人也不多，大家依然是两三个人凑成一堆，或玩牌或喝酒或聊天。
他语气倒是和往年一般，波澜不惊。
白苏笑笑——这一笑看在程如墨眼中却仿佛是在彰显十足的放心。白苏正要说话，不远处亮起车灯响起喇叭声，白苏往那边看了一眼，“我男朋友过来接我了，那我就先走了。如墨，你们注意安全，明天再见。”
程如墨将伞收起来，转身说：“十二个人专等你到了就开席，你说你迟到没有？”她转身时，白色的裙角在微雨里打了小小的一个旋，像一只蝶惊鸿一瞥。
这阵恍惚，或者说是懊恼，让程如墨在陆岐然都要走到近前时，还没想好打招呼的语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