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宦迹
文公晚年,孝宗颇向用之。南康任满,浙东大饥,除提举浙东常平茶监事,即日单车就道。即移书他郡募米商,蠲其征,面陈七事而行。比至部,米已辐辏。与僚属钩访民隐,至废寝食。行部乘轻车,简御徒,秋毫不及州县。虽深山穷谷,拊存不遗。贪吏有自劾去者,由是所部肃然。
宰相王淮闻之,赞于上曰:“熹之荒政,乃行其所学,民被实惠”。进直徽猷阁,会知台州唐仲友者,暴行不法,而与淮同里为姻家,业迁江西提刑矣。文公劾之。淮持章不下,疏十上愈力。淮不得已,下绍兴府鞫讯,狱具伏,则夺其新命,以授文公。乃太息曰:“是所谓蹊田而夺之牛也。”辞不拜。淮大恚,嗾御史郑丙、陈贾诋道学假名济伪,遂去职。
周必大为相,力荐文公。除江西提刑,促赴召。有要之路者,曰:“正心诚意之说,上所厌闻,毋以此入对”。文公曰:“吾平生所学,惟此四字,岂可逆探上意,为面谩乎。”及奏对,反复于天理人欲之际甚力。帝称善数四,曰:“久不见卿,浙东事朕自知之。今当处以清要,不复劳卿州县”。除兵部郎。文公有得君之机,宜可大用,以行其道,而忌者已伺其后矣。兵部侍郎林栗先数日,与论《易》《西铭》不合,恚之,遂上疏丑诋,而帝意终向之。未踰月,复召为崇政殿说书。不赴,具封事投匦以进,反复数千言。疏入,夜漏下七刻,帝已就寝,亟起秉烛读之终篇。会执政有指道学为邪气者,深中之。除秘阁修撰,竟中沮,而孝宗亦内禅矣。
光宗即位,改知漳州。其敦俗训士,一如在南康时。除属县无名之赋七百万。差知潭州,力辞。有旨长沙巨屏,得贤为重,乃拜命。至镇,修武备,戢奸吏,抑豪民,而主于章教兴学。邻郡数百里毕来学,至坐不能容。
宁宗初在潜邸,闻文公名,每恨不得公为本宫讲官。及即位,首召奏事。帝开怀容纳,而韩侂胄寖用事,以内批罢宰臣台执。文公念国柄旁落,将自此始疏力争。侂胄大憾,深倾之,遂罢。
初,汝愚既相,收召四方知名之士。中外引领望治,公独以侂胄用事为深忧,数以手书启丞相,当厚赏酬其劳,勿使预政,汝愚方谓其甚眇易制。及文公去国,丞相逐而中外大权尽归侂胄矣。公登第五十年,仕于外者九考,立朝才四十日而罢。设行其言,则公虽罢而犹得为宋延国命也。至侂胄得志,国事益不可为矣。
汝愚去位,侂胄诬以不轨,欲诛之,举朝无敢为关说者。文公自以义不容默,则洒泣草疏万余言明其冤,辞旨痛切。诸生迭谏以为必贾祸。不听。请筮之,遇遯之同人,乃默然。取谏草焚之,自号遯翁。宁宗庆元六年三月卒,民国前七百十二年也,年七十一。子三人,塾、埜、在皆以荫补官。弟子极众,以蔡元定(字季通,建阳人,称西山先生)及其子沈(字仲默,元定仲子也,世称九峰先生,谥文正)、黄干(号直卿,闽县人,文公之婿也,世称勉斋先生)等为最著。
【批评】
文公卒,黄干为撰行状,曰:“窃闻道之正统,待人而后传。自周以来,任传道之责,得统之正者,不过数人。由孔子而后,曾子子思继其微,至孟子而始著。孟子而后,周程张子,继其绝。先生出,而自周以来历圣相传之道,一旦豁然,如日中天。”
道统二字,始见于此。明潞人仇熙著《道统传》,清仪封张伯行因之而著《道统录》。一若孟子以后,惟周程张朱为知道,余子虽功名如何显,学问如何高,皆未足以言知道者。此易启门户之见,而衣钵相承,碍学术之进步。故不著之,而附辨于此。
朱熹晚年的时候,宋孝宗很想起用他。南康任期满后,恰逢浙东遭遇大饥荒,朱熹就被提拔为浙东常平茶监事,当天乘坐一辆车直接赴任。他立即给其他郡县的米商写信,让米商往浙东贩粮,免除他们的税赋,当面承诺了七件事就走了。等到了任上,粮食已经集中到浙东。朱熹和下属搜求察访民间隐情,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考察时行装简单,跟随的人少,对下面的州县丝毫不侵犯。虽然有些地方地处偏远,但他都一一安抚照顾,没有遗漏。贪官污吏有自己辞职的,从此朱熹的部下都很严肃谨慎。
宰相王淮听说后,在皇上面前称赞说:“朱熹在荒年时采取的救济措施,实践了他所学的圣贤道学,让百姓获得了实际的好处。”朱熹被提拔到徽猷阁值班供职,赶上台州知州唐仲友行径残暴,不守法纪,唐仲友和淮同里是联姻的亲家,淮同里已经提拔为江西提刑官。朱熹弹劾唐仲友,淮同里把弹劾的奏章压着不呈,朱熹上疏了十余次。淮同里没办法,将唐仲友收监审问,唐仲友在狱中认罪,于是剥夺了唐仲友的新任职务,并将其授予朱熹。淮同里叹息说:“这就是所谓的牛践踏了别人的田地,而被人抢走了,惩罚太重了。”朱熹推辞不受命。淮同里心里极为怨恨,唆使御史郑丙、陈贾诋毁道学是借助名望营私,朱熹于是就辞职了。
周必大担任宰相时,极力推荐朱熹。朱熹被任命为江西提刑官,并催促他赶快赴任。有人在路上拦住了朱熹,并对他说:“正心诚意之类的学说,皇上不喜欢听,千万不要用这些内容应答皇上。”朱熹说:“我一生所学习的只有这四个字,怎么能猜测皇上的心思,而当面欺蒙皇上呢?”等到在皇上面前回答问题的时候,他极力阐述其对于天理人欲的理念。皇帝几次称赞朱熹讲得好,说:“长时间没看见你,浙东的事我自己心里知道。现在你应当去一个清净紧要的位置,不再让你操劳于州县之事。”于是提拔他为兵部郎中。朱熹有君主赏识的机遇,本来可以委以重用,以使自己的学说得以施展,然而嫉妒他的人却已在背后等待时机中伤他。兵部侍郎林栗几天前,与朱熹谈论交流《周易》《西铭》意见不一致,内心憎恨他,于是给皇帝上疏用难听的话诋毁朱熹,然而皇帝本意还是偏向朱熹。不到一个月,皇帝又召朱熹到崇政殿担任讲官。朱熹没有赴任,通过密奏上疏的形式进言,反复阐述了数千字。奏章呈上时,计时用的夜漏已经下去七刻,皇帝已经躺下睡觉了,又急忙起来点着蜡烛将整篇文章读完。当时的执政大臣有指责道学是邪说的,深深中伤了他。朱熹拜受秘阁修撰,没想到中途受阻,而孝宗也将皇位禅让给了光宗。
光宗即位,朱熹改任漳州知州。他教化风俗,训导官吏完全跟在南康时一样。他免除了所属州县没有正当依据的税赋七百万。后来又被任命为潭州知州,但他坚决推辞不受。圣旨说长沙是朝廷强大的屏藩,需要有一名贤臣镇守,于是受命。到了长沙,他修整军备,约束枉法营私的官吏,打压豪强,重点发展教育兴办书院。周边郡县相隔数百里都来求学,以至于书院里都坐不下了。
宁宗在做太子时听说过朱熹的名声,常常遗憾不能让朱熹做自己的讲学官。等到宁宗即位,他首先就召朱熹奏议国事。皇帝畅开襟怀接纳建议,而韩侂胄专揽朝权,私自罢免朝中大臣。朱熹考虑到国家大权落到旁人手里,从此时开始就上疏竭力劝谏。韩侂胄感到非常忿恨,极力排挤朱熹,朱熹于是被罢免了。
当初,赵汝愚担任宰相后,招收聚集四方的名士。朝廷内外殷切期望国家大治,唯独朱熹对韩侂胄当权而深表忧虑,多次给赵汝愚亲笔写信,建议他应当对韩侂胄增加物质上的赏赐,而不要让韩侂胄干预政事,赵汝愚只认为韩侂胄地位低容易控制。等到朱熹离开朝廷,丞相被逐官,朝廷内外的大权全都落到韩侂胄手中。朱熹自从登科中举五十年间,在外地做官一共九年,在朝廷中才待了四十天就被罢免了。假如朱熹的主张能够实行,那么朱熹即使免官也仍然能够让宋朝延续国家命数啊。等到韩侂胄把持朝政后,对国家大事就更加无能为力了。
赵汝愚被免去职务后,韩侂胄以图谋不轨的罪名诬陷他,想要诛杀赵汝愚,满朝大臣没有敢替赵汝愚说情的。朱熹自认为按照道义自己不能沉默不语,于是挥泪草拟奏章一万多字,说明赵汝愚的冤屈,文辞悲痛而深切。门下的学生不断劝谏,认为朱熹这样做肯定会招致祸患。朱熹没有听从。学生恳请对这件事进行占卜,得出本卦为遯卦,变卦为同人卦,于是朱熹沉默不语。他把奏章拿出来烧掉,自称为遯翁。宁宗庆元六年三月,朱熹去世,也就是民国前七百一十二年,终年七十一岁。朱熹有三个儿子,朱塾、朱埜、朱在,他们都因为恩荫封官。朱熹弟子特别多,其中蔡元定(字季通,建阳人,称西山先生)及蔡元定的儿子蔡沈(字仲默,蔡元定二儿子,世称九峰先生,谥文正)黄干(号直卿,闽县人,朱熹的女婿,世称勉斋先生)等最为著名。
【评论】
朱熹去世了以后,黄干为他撰写行状,说:“我听说大道的正统,一定要等到合适的人出现才能承续。自从周朝以来,承担传播大道责任、得到嫡传学说的,不过几个人而已。在孔子之后,曾子和子思继承其学说精妙,等到孟子的时候才开始光大。孟子之后,有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继承孔孟等以往的圣人不传的学问。朱熹出世后,周朝以来历代圣贤递相传授的大道,忽然豁然开朗,如同太阳正在上升,十分兴盛。”
道统这两个字,最早见于此。明朝潞县人仇熙著有《道统传》,清朝仪封人张伯行在此基础上撰写了《道统录》。他们一致认为自从孟子之后,只有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算是研知大道的圣哲,其他的人无论功名多么显耀、学问多么高深,都不算称得上是懂得大道的。这容易导致学术界的门户偏见,而一味讲求衣钵相传也会阻碍学术进步,因此不写在正文之中,而是以附辨的形式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