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马江战事始末
光绪十年,予在闽藩沈方伯署中教其两公子。方伯弟森甫太守同居斋中,暇则纵谈天下事。闰月望,前闻法人败盟谅山,太守即语余曰:“沿海各口,从此多故矣。然天津军器炮火甲天下,自大沽至燕台,李相早有布置;浙江刘中丞知兵,闻三月间即于海口下梅花桩;长江有曾帅足恃,彭公在广东,防守亦严。可虑者其闽疆乎?何制军书生不谙军务,张幼帅抵闽后,气焰徒盛,所敷设甚属平常,恐非济变才。法如开衅,必避难就易,首事于闽疆也。”予曰:“不畏,有海口在,长门之险,金排之固,彼岂能飞越耶?”
及二十日,法有数兵艘抵五虎门外。旧约:外洋兵舰可至中国游历,或不识水道,中国给引港人引之入。法援例遣告制军。制军会议,张幼帅居首座,将军、中丞以下概在列。予闻而谓太守曰:“此事决不可从,彼业已败盟,何和约之可援?莫若婉言拒之,否则令各炮台严兵以待。方伯分能进言阻挡,请告之,以转达当事。”
二十二日,闻已引入口,有二艘焉。予问太守,即述当事之言曰:“无害。三月,有二艘至马江,其酋长入城拜谒,宴之乌石山,随即开去。今决无他。且彼虽败盟,我如不遵和约,恐愈触其怒。”予乃跌足叹曰:“危矣!”已而继至有五艘,皆巨舰,载巨炮,心腹之患已大,当事仍茫然。惟穆将军慷慨从事,帅师镇长门。张幼帅旋亦屯兵马江。幼帅不知兵,在营建旗,或红或白,时改刻换,谓示之不测,可以惊恐法人。又集舢板数十号,谓可助击法舰。又用木排数十,或实以薪草,谓可近法舰纵火焚之。或置油桶硝包于其上,谓可抛入法舰中。此皆同儿戏,岂足损铁舰毫毛?实资法人之笑也。斯时宜集全省兵,选其精锐,以成一军。而幼帅兵二千,皆新募市井无赖之徒,未经教练,草草以拒强税,以致师溃而身窜焉。制军则绝不以兵事为意,署中供养一观音,日起必顶礼满百,始出见客。六月十九日,俗传为观音生日,城外有其庙,是日朝服蟒衣,往庙盛祭,并谕藩、臬陪祭。军事虽亟,心则在佞佛也!
二十日得基隆战事确音。翌日,张军门得胜,上书制军请战。谓彼已开衅,势难中止,若不先发制人,恐为彼所乘。制军百端难阻之。翌日,又有马江下流三十里尚干乡聚数万人上书制军请战,谓自备糇粮,杀得法人若干,官再发赏。制军怒斥其书,遣官镇压,谕毋乱动,动者以军法从事。是乡人最强悍,家有军器火药,鸟枪巨炮,武艺既精,又不畏死。平日相斗,动杀数百人。杀毕,各领其尸。不鸣官,官亦不能过而问也。制军既不许战,复投幼帅力请,幼帅虽不拒,亦不从。是乡人愤极而归。闽江上下有善泅者数百,入水可五六时不出,幼帅曾亲试之,皆生于是乡者。法毁我舰后,不敢轻易上岸者,实惧是乡人乘其后。诸国领事,阻法人无攻省垣者,亦怯城破,无官弹压,是乡人必作难抢劫洋行也。使张、何二公早收而用之,何难与法一战哉?
自六月初,法舰时增时减,或十数艘,或七八艘。及二十三日,予阅日报,止五艘在马江。即上二策于方伯,请转达当事:一曰塞海口,口旁本备石船四十号,夜使人凿沉之,法必不觉。口既塞,后者不能继。内止五艘,我有十一艘,以两攻一,又夹以岸上炮兵,未有不破之者。此机断不可失,稍迟一二日,法有二十馀艘在中国,一旦麇集攻我,则不支。一曰以麻塞轮,法用木筏十,每筏置麻五万斤,分为十股或二十股辫之,辫头束铁钩二,每约重四五斤,尾缠大石。夜使善泅者从水内拖筏,离法舰六七十步之遥,以两筏夹一舰,暗投钩于其轮中,投毕毁筏,沉麻于水,其轮一动,必自缠绕,必不能复动。又使善泅者从旁巡逻,法人觉而入水自解者,即从水中杀之。此法在大海不能行,无善泅者亦不能行。好在已入内港,又有善泅者数百,自可随我布置也。而当事者曰:“口不可塞,诸国通商来往不绝,阻其出入,恐不见听。”不知此为何时,彼何能咎我?且方伯曾献计曰:“与诸国约,船泊口外,所载货物,我出资雇小艇送至口外交割。”此救急策也,而亦不行。至塞轮一节,则直笑为迂矣。
二十五、二十六两日,法舰复至者,果有十一艘,外又有十艘,悬他国旗,实法舰也,而我不知。
二十九日,谣言法将孤拔病重,兵多患疫死,孤拔又托诸国领事来言,情愿出口,惟欲我兵舰送之。诸公皆以为真,惟不肯以兵舰送,争论数日。至七月初三日,忽有马江之变。盖孤拔自知已入绝地,若我堵塞海口,以兵舰邀其后,则成坐毙之势。又闻尚干多人踊跃欲战,恐我收以为用,故散谣示怯,懈我军心,一旦猝发,则措手不及。是战也,法舰之锚,前数日暗以棕索换铁索,战时刀斩立断。二十一艘片刻齐举,且早列三艘为一队,为彼此策应之势。而我十一艘,横列船政门首,为一字形,前后不能相顾,锚皆铁索,难断,非数刻不能起。法舰巨炮,皆预实硝子,我军多临时实之。法水雷预置我船下。我水雷四十座,未知置在何处?战时无一发者。法并三舰,先击我一舰,馀仓卒起碇,或开数炮,或不开炮,逃者逃,走者走。故我九舰全沉,二舰搁浅而坏。法则无一毁者。闻法兵止伤七人,我军逃走外,实伤六百馀人。是败也,实由误信谣言及法欲出口之故。又法换索列舰,不先觉察。法着着布置,而我着着茫昧也。战时,船政门首有巨炮四尊,止开二炮,兵即散走。船政局钦差大臣何如璋会办,南洋钦差大臣张佩纶亦随之走在山后一破茅屋内隐避。
越二日,何入城拜客,闻谈次间,殊无悔愧之色。闽人谓其与法通,先寄银数十万两于洋行中,冀一败以掩其迹。斯事真伪,予不敢知。张则闻投穆将军于长门矣。我军已败,犹闻法炮声,中宵方止,盖轰毁船政局也。
初四日,法反舟外击,两是内,沿河百六十里炮台全毁无完者。当筑时,所费甚巨,由制军任用私人,侵蚀肥己,潦草竣事,至不坚固如是。内金排一炮台,为林文忠所筑,最得地利者,而司事者任意改置,殊可叹也!
闽疆之事,总前后有三大失。予涉阅天下海口,惟广东未至,馀者无险于福建者,自入口至马江,百六十里,两山夹水,极其纡曲,常有一二里之遥,及三四里之遥,前后舟俱山隔住不见,狭处止可过一轮船。使当时不放之入,虽百铁甲船,亦无能为役。制军无足论,独怪幼帅事权在手,又自命为豪杰,所见亦不及此,致引虎入室,势成反噬也。中丞以下,亦无一人言法舰入口之利害,而力阻其事者。唯唯诺诺,酿成此祸,此第一失。而大之最大者也,不能早塞海口,绝其接济,此二大失也。基隆开衅后,请战者众,当事犹执上谕不可衅自我开之说以拒人。不知上谕统全局言之,井未言彼处虽战,此处犹不可战,战仍为开衅也。窥诸公之意,真怯懦畏惧耳。基隆虽战,犹希图和议之成以求无事。幼帅意虽欲战,又不知阴为部署,先发制人,徒欲虚张声势,以恐吓法人,致为法人所窥乘。此所谓无谋人之心而令人疑之,殆;有谋人之心而令人知之,拙。谋未发而闻于外,则危也,此三大失也。
幼帅智识既不高,气度又浅露,此时正宜虚怀下士,博采兼收,人可用者用之,言可从者从之。而其驻马江也,惟以钦差位望自尊,凡来言军事者,概不礼接。有杨厚帅之子杨观察,又有观察某,忘其姓,同时求见。二公皆久参戎行,谙于军事者,倒屣迎之,且恐不及,乃托词拒绝,不与之通。志小气盈如此,败非不幸矣。
时闽人以洋布绘各官图,悬钉城内外。图制军,则左手执高王经,右手擎洋药一盒;图中丞,则右手批阅墨卷,左手挽绳一条;图方伯,则身倚银库;图廉访,则向天嘘气;图盐道,则左提爱妾,右抱幼子;图粮道,则身坐仓库中。又一图,则将军执一法人将杀之,制军跪求勿杀,幼帅在旁怒目而视。又一图,专图幼帅,如何图法,则未得其详。又一图,则辱制军已极,有不可形诸笔墨者。盖闻人谓制军事不预备,所筑炮台又不固,百姓请战又不许,非私通法人,必无如此行为。故恨之最深,污之最至。
初四日天将曙,有一夷人入制军署,闽人皆指为法人,谓私通有确证。顷刻聚数千人,毁头门,至大堂,焚轿旗牌伞,意在杀制军与夷人然后已。中丞、方伯急至开导,置若勿闻也者。及廉访至,长揖对众曰:“此实英商,志在讲和,非法人也。倘杀之,英祸又起,尔等亦不利,请退去,如何?”众皆曰:“裴大人平日未尝欺虐百姓,好官也,其言必可信。”遂退。予谓制军懦弱无能则有之,私通法人则未必然,此盖闽人之过疑也。予于开战日,出居城外。初八日,买舟往崇安,回江右。后事如何,则不知矣。
当法人之初抵口外也,岂敢遽入哉?其遣人来,特探我意耳。天津、长江、浙江、广东,何无入口之事?非早有以拒之欤?闽省诸公,胡不识事机之甚也?呜呼!马江败后,东南震动,调兵筹饷半天下。一着之错,全局皆差,可胜叹哉?或谓不放之入,内港可无事,台湾孤悬海外,则如之何?不知台南之险,非得天助,断不能入。观郑成功及康熙间破台事即知之。澎湖水急浪恶,轮船不敢久泊,得人而守,亦不易破。基隆虽不及台南,然使早善筹防,有险可扼处亦多。闻全闽炮台费,莫巨于基隆,所用银二十馀万两,皆制军私人司其事,入欲壑者,几三之二。岑公抚闽时,往阅,知不坚,欲改筑,以前费过巨,重其事,且旋督云贵,亦未暇也。刘省帅初至巡视,亦谓必误事,方奏更造,未及十日,而法人来攻,果受二三炮即毁坏。幸刘公善兵,不然,炮台一失,能复支持乎?故论误全闽之事者,首在制军,幼帅特其次耳。
基隆失事纪略
十一年春,予复至沈方伯署中,访基隆失事状,得二说焉。
一谓误于李某。李某者,籍广东,职太守,制军私人也。委理台北粮台,即侵饷银数十万,无计开销,惟幸军败以掩覆之。
一日,刘中丞与法人大战,法势将北,李忽即报曰:“沪尾失守矣!”沪尾者,离台北府城六十里要口也。沪尾失,则府城难保。而刘军前后受敌,中丞遂麾军退,急回救府城,法遂乘势据有基隆。及至府城,知无其事,即遣人执李某,已不知何往。或云,早遁入法军矣。
一谓非尽关李某之罪,中丞实受要人旨,谓宜让法人一步,为日后议和之地,故借此以退军。不然,此何等事?何信李某之深,而不复探其确否也?且中丞非不善谋善战者,当六月初旬抵台北,百无预备,未十日,而法即来攻,然尚败之而去。况法人再攻基隆,乃在七月二十以后,有此月馀,布置岂有不安妥乎?岂反不能拒之,而仓卒以退乎?即谓沪尾失守,何不暂分军回保府城,再筹善策乎?何必全军尽撤,而又若是之速乎?诚有不可解者在矣。
斯二说也,遍访之于人,符于前说者居多,后说则或隐约其词,若是若非焉。其殆不敢明言,恐以贾祸与?抑亦事属子虚,实传之者之妄也,均未可知也。
予则谓胜败军家常事,基隆虽失,台北无恙。法人之志,本在全台,故聚三十馀艘,兵数万。全力进攻,不遗馀策。而中丞能抗拒半年之久,法卒无奈之何,厥功亦甚伟矣。基隆之事,不必深求焉可也。
胡元伟
咸丰间,军饷支绌,大开捐例。无论何人,俱可报捐。捐数足备,某省某缺,几可指名而得。引见时,但得同乡官印结,便可领凭到任。
盖捐官例,某省人必得某省京官保认,出印结,方许就职。而印结银数多寡与章程,各省亦不同。京官穷苦,俸不足养一人,皆恃此为津贴。各省皆立有印结局,捐者既多,的实根柢,每不及深究。
江忠烈抚皖,城为贼据,以庐州为行省,贼往攻屡败,遂择党中最狡者一人,曰胡元伟,挟重资入京,指名捐庐州府知府,或云指省分发安庆。后以贿赂上司,求得署庐州府事。
当捐时,厚遗同乡官,为之延誉,无一知其为贼党者,忠烈更不知也。履任谒见忠烈,举止合度,议论风生。谓今日守城,应如何布置,皆中机宜。忠烈喜甚,谓得此人辅助,城可保矣。
孰知某夜与贼暗约,大开城放贼入。及忠烈觉时,已不支矣。遂骂贼而死。贼屠城,官军无一脱者。
越日,贼忽假仁假义,以掩其迹。仿司马昭讨成济之计,杀胡以徇于军曰:“此乃不忠不义,以城叛降者,如有效尤,以此为例。”真贼心贼智矣!
叶名琛
叶名琛以宰相督两广,奏请迎养其父。父至,不入署,别居长春仙馆,纳贿卖缺,门庭如市。每年生辰,广受礼物。
金铺何西茂,为属吏造金器送老大人寿,每次获工资银三四千两,平日所进金器不在内。数年,起家至数万金。叶有银五六百万两,托伍家放洋行内生息。父子酷媚鬼神,署后一楼,云有狐仙居其上,日敬事之。
咸丰七年,英酋以桦船事生衅,叶相竭诚叩祷,掷珓得一签,语隐约,谓过某月十二日后便无事。信以为真,一切军务,俱不调理。粤民欲与英战,亦勿许。及英酋攻毁各炮台,兵船泊城下,占据城中观音山,已至某月十一日。属吏往见,犹曰:“勿惊惧,过明日,便无事。”及至十二、十三、十四,风势日恶一日,叶相犹持前议。至二十一日,遂为英夷执去。其始末详华樵云观察《触藩记》中,独不及狐仙事,讳之也。中惟露叶相两语曰:“各处神签,俱无不吉。”又于注中述叶相上夷船后,命仆回取《吕祖经》一部,隐寓信仙术之意。当登夷船时,某仆随至河干,谓叶相曰:“此水清而且深,相公何不俯观之?”盖欲其投河尽节。以英商通华语,不敢显言也。而叶相艰于一死。及至外洋,英酋以肩舆舁往各国夸耀曰:“此乃宰相,中国第二人,为我所擒也。”年馀病死,英夷用玻璃榇装之,载还中国云。
咸丰三年,贼围江西,陈孚恩办理团练。某日,贼用地道,轰塌新城门城墙二十馀丈。陈闻之,恐为贼杀,急奔往跃龙桥,欲投湖死。其仆追至,挽衣劝之曰:“江公善兵,必有救之之法,既不能救,俟贼入城,再死不迟。”须臾,闻贼败下,城可保完守,遂不死。后入京,以肃党死于塞外。
予谓二公,一以不听仆言而败,一以听仆言而败,使易其道而用之,则叶听仆言必死,何至贻笑于外夷?陈不听仆言亦必死,何至丧身于末路?不皆获忠烈之名以终哉?叶相执去后,有讥之者曰:“不战、不守、不降,不和、不死、不走。二十一史翻遍,如此之人无有。”其言真确而奇也。
洋楼看书
浙江洋行有一洋酋,爱风雅,喜阅中国书籍,身居一楼,藏华书鼓千卷,与中丞某最善。一日邀往其楼看书,洋酋偶入内房,中丞随手在架翻阅,忽见手抄一卷书,面有四大字,内列姓名,可有十万人,似哥老会人,与外夷相通者。洋酋出见色变,以言语支吾掩饰,谓是朋友云云。某中丞曰:“公决非为逆者,想系朋友所误。”复笑而言曰:“但十万人,中国亦不畏,如发逆、捻逆、回逆创乱,人数殆数百万,然终翦灭无遗矣。”说毕,仍纵横经史,若此事无足介意者,洋酋心遂安。
某中丞出,以语将军某。将军曰:“公所对实得体,但此事不可举发,恐彼图赖,以起衅端,关系天下匪浅。我辈惟严缉奸盗,以防其后而已。”中丞曰:“然。”,遂置而不问。
送名条
光绪十五年,皇上亲政,开恩科考试,差殿撰某与编修某钻营奄人,具名条进太后前,求放差。置在案侧,太后不知也。
皇上适至宫问安,见而袖之出。问师傅潘尚书曰:“二人名本在放差中,但如此无品,宜用何法以处之?”尚书对曰:“皇上初亲政,此事宜隐讳,恐碍太后。二人诚无品,斥不放差而已矣。”皇上颔之。
然则不求之而已得,欲求之而反失,甚矣!其不安命也。
杨玉科
杨玉科,初以发逆投降官军,勇以杀贼,屡立战功,官至提督,家资数百万,声妓满前,豪纵自乐。
法夷败盟,谅山失守,皇上召往镇南关助剿法夷。提百万金至上海,狎妓无数,逗留数十日不进,为当道催迫,不得已行。
行时,有百馀妓送上轮船,倾动申江,颇有私议之者。然余谓古来名将多耽声色,不足诋訾也。独怪其带数妓至营中,御军又不严,出关即溃乱,欲斩数人以徇,反为军士所杀。而粤西大吏讳其实不奏,以死勤事上,遂邀恤典云。
俞学政
俞荫甫樾,放河南学政时,河南翰林曹登庸,交二十二名条与之,请皆录入学。俞公收后,投火中。岁试毕,无一获隽者。曹恨甚。
俞公好出截搭题,曹遂上奏,谓其割裂圣贤语气,并撰十搭题,全无影响者,列入奏中以诬之。如“君夫人阳货欲”之类是也。
皇上大怒,褫革官职,俞公不与之辨,归家著书。主讲诂经精舍,以造就人才为事。著有《第一楼丛书》,论者谓无曹参劾,不过朝中一官,安得有此著作,传名后世?是祸之适所以福之也。闻曹身死无后,而俞公之孙十六岁已领乡解,有美才。然则降善降殃之说,确乎其有征矣!
将军汇费
四川将军崇实极爱阿堵中物,所积银由票号对汇至都中,不知多少,但闻票号主人云:年来得将军汇费银十三万两。据此以推,则不止二三百万两。大抵旗人不能置产业,不能为商贾,所蓄积谨密不敢露。有一钱即用一钱,无利息可取。故旗人银十万,难抵汉人银一万。汉人银一万,每年取息一千。虽用去一千,其本尚在。旗人用一千,少一千,用二千,少二千,渐用渐少。汉人如有源之水,流而不穷。旗人如无源之水,其涸可待。则其聚敛也,亦迫于势而然也,但宜适可而止,不当贪而无厌耳。
句容一败
向忠武大营溃后,病重垂危,嘱军事于张忠武。而满员和春,志在总统全军,使人入都谋之。文宗遂命为钦差大臣,总理军务。以张忠武为帮办。
和年少不在军事,好胜而轻动。自北带来马队六百,自谓精锐无敌,欲往句容探贼势。句容离江南八十里,贼屯十万重兵于此,以遏官军往攻金陵之路。头目蔡某,凶悍异常。都司陈某素知之,力阻不可往,不听。忠武闻而急近前阻之,又不听,马已发走数里矣。
忠武知必大败,回营速调步队数万继进。蔡侦知和至,偃旗息鼓,城上阒若无人。和见而大喜,谓畏己。至城门欲入,陈某又力阻之曰:“此蔡贼诡计也。”和复不听,说京话乱骂之曰:“兔仔子,混帐行子!你们怕,咱们不怕。”说未了,蔡已率一军截住去路,城中又出兵夹杀。幸陈某路熟,鞭和马斜走,全队已杀尽。忠武步军不及马队之速,尚隔二里馀,闻而飞进。蔡贼素畏忠武,追和马将及,已伤二刀。忽见“张”字旗在前,遂收兵速回。
自是和胆已碎,不敢再言出战,惟在营优游饮宴而已。忠武屡欲与贼战,不听。即或出战,又常牵制之,以至全军溃败,殉节丹阳。失国家一良将,可慨也矣!
粪船
自咸丰中倡设厘金以来,水陆要地,均有厘卡,物无高下贵贱,节节征抽,以助军需。予见厘金章程,所载物详而且尽,却未有抽粪船厘金一条。
某日,予泊舟某河侧,此处有厘卡。忽闻臭气阵阵扑至,不可忍。问舟子从何而来?曰:“前面粪船抽厘,不肯依其价故也。”问价若干,曰:“每船粪可值一缗,巡丁勒厘金四百枚。是以争竟不决,停留在此。”已而臭气充满卡局,卡官大怒而骂,欲拘巡丁、卖粪者并笞。始两惧,减抽二百枝而去。定此自为例云。
鲍武襄
鲍春霆武襄,初以川军讨贼,有轻视湘军意。偶违令,曾文正欲杀之,以救免。后屡立奇功,文正始悔未能早知其人。尝刻一小印曰:“生平恨不识鲍超”。其部下精锐,皆收降卒,汰其疲弱归农,择其强壮练成者,皆敢死士。与贼战,奋勇直前,无坚不破。破后,淫掠在所不免,然亦不至于甚。盖此辈无室家妻子,其舍命以斗者,特为此耳。故谓之为节制之师则不可,而以之击贼,中兴诸将,实无其匹。
贼闻鲍军至,如闻雷霆之震,无不悚惧而挫衄者。同治三年,克服金陵,馀党窜入江西。有伪康王者,强悍而诡诈,官军皆畏之。窜据金溪许湾,为死守计,内筑高垒,外下鹿角桩三重,官军屡攻屡败。沈文肃奏调鲍军至。五月初旬入省相见,文肃问平贼之期,曰:“不出一月。”是年乡试,八月已不及,问十月可入闱否?曰:“可,公但预备试事。”
翌日兵发,部下有四营官倚为左右手者。一营官先至,不待命,帅千人出战,大败,伤六七百人。鲍至,谓挫军威,大怒,斩之,痛哭流涕,跪拜其灵,命左右皆被孝服,以慰军心。明日出战,下令:有进无退,退则后队斩前队。分一军绕其后,一军夹其旁。而康逆势成困兽,亦出兵死斗。
是日阴风惨合,杀气腾天。炮火之声,号呼叫喊之声,震惊数十里外。须臾,绕后一军,乘隙入其垒,康逆稍却。前军复拼命拔鹿角进,贼遂溃,杀其精锐殆尽。积尸如山,血流入河,三日犹赤。自卯战至酉,历七时始败。武襄曰:“从未见此贼有如此之恶战者,虽胜之亦幸也。”贼初有三万馀,至此仅馀残卒二三千,溃窜建昌宁都,欲入福建。武襄随后追杀之。未一月,全境肃清。十月果行乡试。武襄后封子爵归,不出为官。
人有传其押妻一事者,谓武襄少年,亦一无赖子,好赌博,赌辄负,家资罄尽,无可典质,遂押其妻。得数十金,复输无一文。无可奈何,遂投军,每战必前,左手不良,右手挥大刀,当者辄靡,积功至大帅。归后,赎其妻还,仍膺诰封,为一品夫人。
予观自古名将,其初多恣雎横纵,不可缚之以法。盖非此不能舍身家性命,以立大功成大业也,岂独武襄一人哉?汉武所以有取于奔踶之马,跅弛之士也。
张格耳
回目张格耳,初甚恭顺,无叛心。有一女绝色,将军某见而欲私之。伪与张交,结为弟昆,妇女通往来。因百端诱动其女,与之乱。逾年忽怀孕,张见而察觉,严刑鞫问,吐实。张恨甚,遂伪请将军饮酒。至,并其女杀之。部将讳其事,以反叛闻,发兵诛剿,张遂激而为变。朝廷不知将军见杀,祸由自取,方援死勤事例,厚加恤典。及张就擒,其家恐吐出此事,先以哑药饮之,使不能言云。
杀安子
太监安子出都采办内府物,沿途勒索府县,骚扰百姓。至山东境,丁中丞稚璜执之,搜出御用物甚多,或云是带来程式,照此买回者。
丁公列其勒索骚扰状入奏,下旨就地正法。初,丁公尚迟疑,不敢直奏。因先得杭州将军广公书,谓此害不可不除,有事我当任咎,以决其志。遂奏杀之。广公者,慈安太后之弟也。
借夷杀降
中兴左、彭、杨、刘、曾诸大帅,皆亲与贼血战十馀年,无一人借外洋之力以成功者。李合肥攻姑苏,则出重金买外夷出力以破之,故生平感激外夷。后凡外夷要挟中国,无不以和为主也。其荡平稔匪,厥功虽伟,然实用胡文忠之策。五省督抚分界堵御,故稔匪无逃路,以至于覆灭。当合肥封伯拜相时,刘省三中丞心不服,以刀拍案大叫曰:“老子拼命杀贼,不进一阶。彼冒老子功,便得如此官爵,殊堪痛恨。”合肥闻之,遂奏封男爵,以平其气。
盖平捻匪,铭、鼎二军之力居多。铭者,刘中丞铭传;鼎者,潘中丞鼎新也。合肥攻苏时,贼逆郜伍等伪王十八人最猛鸷,合肥畏之,虽借外夷之力亦不能破。遂遣程学启往说降,谓许免其罪,并奏请封爵,授提、镇等官。及降后,醉以酒,尽杀之,与马端愍同。故借夷、杀降二事,颇为一时所訾议云。
卖奏
本朝祖制,不杀言官。御史可以风闻言事。虽劾人无实迹亦不加罪。惟受人贿嘱上章谓之“卖奏”,察出则必处斩。
道咸以前,未闻卖奏之事。近二十年渐闻。御史有卖奏者,谓自庆某始。数千金、数百金、数十金不等。殆京官穷苦,迫而出于此与?抑传言者之误与?是皆未可知也。
南横党
同治、光绪间,御史翰林参劾内外官,声名赫赫者,有陈启泰、孔宪谷、邓廷修、张佩纶、陈宝琛五人,时称为“五把刀”,又加张之洞、周德润、何金寿、黄体芳,内尚有一人,予忘之。共五人,为十友。俱住南横街,人目为“南横党”。
中兴功臣家
中兴功臣之富者,惟合肥李姓为最。兄弟六人,一、二、四房,约皆数百万,而不得其详。三房则知之确,分爨时,析为五。每有见银三十五万两,田产典铺在外。六房早卒,遗寡妻、幼子、兄弟五人,合银二百万两与之。而五房极富,家中田园、典当、钱庄值数百万不算,就芜湖而论,为长江一大市镇,与汉口、九江、镇江相埒。其街长十里,市铺十之七八皆五房创造,贸易则十居其四五。合六房之官,几可敌国。所居之村,惧盗抢劫,四周筑墙如城,金宝皆聚其中,仿佛郿坞。而最无私积者,惟曾文正公。外臣入觐,例有馈遗,文正陛见,橐无一钱。合肥相国是其门生,因私出银五万两,自王公以下,次第分送。彭刚直亦无私蓄,闻扬州有盐票十张,值银十三万两,乃部将敛资,买以赠其子者,刚直实不知之。左文襄薨后,每岁仰陶文毅家佽助三千金。若杨玉科、席宝田、刘铭传诸将,皆数百万,其馀百万者,未可一二数。而功臣后嗣,以曾小侯劼刚为第一,有经济学问,惜不永年。然文正一孙已入翰林,其兴方有未艾。李姓后嗣,优绌参半,有两词林,数举人。其骄横不法者,则逼占人妇女,强买人田宅,亦未闻合肥禁制之。此外,子孙则泯泯无闻,贤与不贤,均不得而知也。
开潘氏仓
林文忠陈臬苏州时,岁大饥,斗米六七百枚。访知潘家有米万馀石,闭不肯粜。时文恭丁忧在家,文忠往请开仓发米,文恭力讳,言仓皆空。文忠谓:“仓果空,即借以贮米。”立将各仓加刷苏臬封条。家人前阻,文忠曰:“潘大人面说皆空仓,暂借一用耳。”悉封之。越日,散仓米赈俄。文恭无如何,阴恨之。
及入京供职,屡图报复,无隙。值英夷犯粤,穆彰阿、琦善受重贿,归罪文忠。宣宗询及文恭,文恭遂乘此媒孽其短,以助穆、琦。故文忠得罪,与有力焉。
后闻公论不容,复极力保奏文忠,以掩前迹。凡旗人答话曰:“着。”汉人答话曰:“虽。”宣宗以夷患忧形于色,屡问穆、潘御待之法,穆但曰:“着,着、着,主子洪福。”潘但曰:“虽、虽、虽,皇上天恩。”王文恪鼎每闻而叹曰:“如何是好!”予谓穆不足惜,潘真有愧状元宰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