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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幼济谋刻父书,余曰:宜莫先于《见闻琐录》。盖其伯兄仲兄久居京邸,熟于中朝故事,其所行半天下,居停皆疆吏名贤,所交游多宏博魁杰之士。故于朝章国故,见闻所及,皆得其隐讳,大都出于当其事者之所告语,非剽掠传闻、下士耳食之比。名曰《琐录》,实非里巷丛谈,八九旨史官所择馀,亦系乎治乱兴衰,人之臧否。至《崇本堂文集》,虽渊浩恣肆足观,然不传无害也。

    尝私谓后世人之著作,莫重于纪载。盖人心天命之发挥,前人已殚其精思,后人仍可用其心力。独人物事变,非其时之人莫详,朝家所录,仅凭奏报,而遗闻轶事,惟赖私家之摭拾,著幽隐,昭直道,铸魑魅于禹鼎,传溱洧于郑风,此杂记所以备于西京,群辅所以录于栗里也。

    若夫中外事,势与世变更,因革损益,百世可知,成败利钝,则莫能逆料。夷务一端,道、咸间与同、光不同,同、光间与今日复不同。卷中所论,自今后视之,何异瞽者之扪钥?在同、光闻言夷务者,未尝不如此也。刍狗不适于已用之后,未始不可为前鉴之昭料,善败者所以不弃陈言也。

    近今朋旧,惟退庐有《国闻备乘》四卷,纪载确实,与此正同,已经余校刊,幸皆不湮没。丙寅正月,幼济以其书来,嘉其成,而为之序。寿之铭之,传之序之,于吾故友,亦可谓不惮烦言已。

    潜园七十老人斯逸氏。

    余足迹半天下,走幽燕,驰青冀,过中州,历淮徐,周两皖,经武昌,游金陵,入闽峤,涉两浙,六客姑苏,十寓申江,四住邗上。累应某制军、某河帅、某中丞、某方伯、某军门、某参府、某游府聘,教授其子弟。入某学使幕,襄校试卷。就府县西席、记室者五。所至必采访当世事,耳闻目见,颇有所记载。然非关风俗人心与天下大故者,不录;或名公巨卿事迹彰彰举世所共知者,亦不录。录其遗闻轶事,每下笔有所疑,辄遍询知交,如一辞确然可录而后录。历年既久,所录遂多,都为若干卷,非欲附野史稗官之末也,盏聊以记所闻所见云尔。

    宜黄欧阳昱宋卿撰。

    九弟溱刻叔父《见闻琐录》成,以予侍叔父久,知故事,而问叙于予。予不显不文,不足迪前人光。然叔父言行,所以昭示来兹者,予既知之矣,又乌能已于言?

    尝闻叔父言,曾祖母食,以四家轮供,祖母值月,必质当称贷,不能腆,蒸一鸡卵,亦一食品。食已净矣,叔父以幼子故,而得舔彼馀芳,不啻享天厨异昧,衣败絮,目赤而疮。程家表叔贵公子衣服丽都,时或来,曾祖母抚弄之,呵叱叔父:“乞丐子不得前。”祖母痛甚,时流涕。

    叔父遂发奋读,读于潭坊外氏,通宵达旦不息,日光射窗隙油灯,密吟如故也。冬夜抚熏笼,倦而假寐,袍为之焚而不觉也。如是者数年,作《城濮之战赋》千馀言,不日而毕。表伯邹小帆,名士也,谓之曰:“君家兄弟不可当,为尔尽披靡矣!”

    游皖景学使其濬幕。中秋宴会,景偶言:“能咏绿牡丹用六麻全韵者,大观也。”时一幕友奋笔已数十韵,一座惊绝,无所措而散。叔父则就其人下拜问学,多有所得。然所得者,口耳尺寸之学耳。血性男子,直心坦怀,无一毫利害之计、祸患之惕,则叔父所自有,又谁得而教之哉?

    发逆陷宜黄,予家避山中,予父官北平,予兄同生在襁褓病剧,叔父冒险求药,偷渡敌军垒,二酋持矛夹击之,疾驰数十里,汗涔涔下而免。族人以荫生守南昌城门,自以为富贵也,将易其妻,诬以帷薄不修,图不利于彼,以绐怒我叔父,以为大助。叔父惑之,谳时乃悟。叔父以为既已误矣,何避何讳?迳造法庭,直认一时之非,遂陷于狱。经年乃解,衣领革而复全。

    予兄少冲幼废学,叔父垂涕泣而道之,且抶且哭予父。尝授予一帙曰:“此尔父教我之文,今以与尔。”展视则端书竟册,无一字苟,盖所以致感者深矣。予尝为人曝书,拂拭不经意。叔父忽瞋目大呼:“尔奈何为人不出力?”持书紧拍,声彻于庭。予陡然悚惕,魂为之夺。自此数十年,小事不敢康,难事一切舍也。予与桂伯华谒云照律师,不遇。遇其像,予亦不经意,伯华忽委身扑地,如泰山崩。予慢性之盘结于衷而不可解者,不觉受其摧动,随彼身而降,清凉冰释,贴然而拜。自此数十年待人接物,不敢庞然自大也。予生平得两刺激者有如此。

    叔父于事,无论细微,如狮搏兔,必用全力。予父早世,护予家弱小,乃至人有小负欠,如临大敌而讨之。性嘈博,输即酬直,千金不吝,乃至为诡局所倾,亦必贷以偿之,遂尔所负累累。又复久困名场,而一生为诸侯宾客矣。

    南昌梅小岩河帅,年丈也,坦直倜傥,与叔父等。聘叔父教其子于怡、子肇,茶馀饭后之谈,无所不至。此《见闻琐录》大半皆是。子怡、子肇童子试,叔父与河帅观榜于学使辕门,立候须臾,抵掌谈天下事。予从叔父读河帅家,举家赴金陵,过九江,登岸随河帅行,坐城下饮茶。河帅喟然叹曰:“大乱其至,予老不及见,后生之责重哉!”此老风度若此,叔父于彼一生大快意耳。

    盛事不常,河帅谢世,而叔父亦老矣。然贫,安能休养?奔足于四方,又岂其愿哉?大梁松帅,聘诲其子,河干之别,惨然独呼三兄前,曰:“汪儿在家宜规矩。”而涕泗滂沱矣。

    天幸松帅北,叔父欢然返,作而曰:“既未风云宇宙,便须雨露乡闾。”自此经营蚕桑,欲以富一邑。夫以一穷诸生,创如许巨业,惟有精神性命奋搏而前耳,亲赴湖州,买秧聘师,中途阻雨雪,饥寒煎迫,度除夕元旦。然不数年,一乡之桑蓬郁,丝亦陈于大市。

    予尝曰:“国困于乏人,士荒于生计,若能道以养心,艺以养体,士而农,农而士,如我叔父之行者,国与士之困皆解,天下不足平。”呜呼!叔父为人如此,闻见所及,乌能不一录再录?虽然,今之闻见,又非复昔日之闻见也。叔父如在,三录四录,势所必及,浪墨金壶,无穷血泪,丈夫之性如是欤?摩娑手泽,追叔生平,予复非人,如之何其勿恸也!

    民国二十年夏五侄渐敬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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