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难挨的一晚
急诊室门口吵吵嚷嚷,声音很大,印薇薇却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努力去听,还是听不到,印薇薇努力循着声音去看,看到人来人往,却好像一个人也不认识,他们的面孔都是那么的陌生。再努力去看,只看见一道大门,上面电子屏幕上闪着“手术中”三个字,彷佛这道大门隔绝了两个世界,外面的世界和里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吵吵嚷嚷,里面的世界安安静静。
印薇薇现在在外面的世界,她当然不知道里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印薇薇希望自己现在在一个梦中的世界,梦中的世界永远那么虚幻,不可思议。一个梦,只要醒过来,就一切都结束了,不论梦中发生了什么,都无伤大雅。她会对自己说,哦,这只不过是一场梦。
妈妈呆滞的目光,身边想哭又不敢哭的小女孩却在不断提醒着她,这不是梦。我现在在哪里?发生什么了?她不停地问自己,我不是在加班吗?她想回到加班的时间点上,想把后面的这些时间剪烂,就像扔烂苹果一样把这些剪烂的时间扔出去,扔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她不要,不要现在的一切。她想像以往一样,一个人加班、下班、回到自己租住的房子,倒头大睡,什么也不要想。
但是,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她一遍一遍确认着,提醒着自己。回不去了,只能向前走,时间永远不会倒车去接任何一个人,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时间就是一条大船,承载着各类乘客,在海浪中前行,一刻也不停歇的向前赶着、跳着,不管你做好准备没有,这条船总会把你送到目的地,并永远大声的告诉你,下船吧,下船吧。这就是你的目的地。
她看着对面的妈妈,她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镇定,坚强,她从来没有看到过母亲如此的慌乱,她在颤抖,瑟瑟发抖。就像狂风刚刚吹过,她的衣服被无情的大风卷入冰冷的海水中,冷风裹挟着狂躁的海水肆无忌惮的灌入她的身体里,她再也坚持不住了,甚至连牙齿都开始不自觉地打颤,泪水早已无声无息地撒满了她的脸,一张恐惧、忧虑的脸,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母亲。母亲哭了?
母亲在印薇薇心目中,是一个巨大的神一般的大怪兽的存在。她大得高不可攀、理智。她不会感情用事。
她从来不会像别人的母亲那样,温柔地说话,优柔寡断地做事,做个在家里忙出忙进的好母亲。相反,她就是一个钢铁般的存在,她对印薇薇兄妹俩要求极高,对哥哥印强强更为严格。她仿佛就是家里的长官,部队的首长,除了爸爸那样的残疾军人不被她管辖。只要她要求的事情,印薇薇兄妹俩作为下属只能服从,坚决贯彻,不能有一丝毫的马虎。否则就是更强的惩罚,直到完成任务。她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对任何人、任何事低过头,更没有见过她流过泪,哪怕一次。
母亲的信条是,人要活成大写的人,这就是她从小和哥哥受到的教育。后来上企业管理时,印薇薇知道了,母亲天生就有当领导者的潜质,她就是一个执行力极强、不,是执行力最强的人。所以,她一直以来就是她们家的领导,最高长官。
现在,这个打不败的母亲居然也低下了头,这个她们家的最高领导居然也流下了泪。
这是到了什么时候,遇到了什么,母亲才能这般——,不能再想了,不能再想了,印薇薇告诉自己,再想自己就要疯了。
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她想安慰下母亲,但是安慰别人,说些自己都觉得虚伪的话从来不是她的长项。母亲从小教他们的就是自己的事自己做,不要去麻烦别人,所以碰到事,她只会自己解决,她没有想过去和别人求助,沟通,她也不知道和别人怎么沟通,她就没有过几个朋友。就像现在,她知道没有谁能听她倾述,能帮她分担。她渴望有朋友,但是没有,如果说有,曾经只有过一个——路薇薇。但是她现在在哪呢?
想起来了,路薇薇,她曾经最好的朋友,和最爱她的哥哥一起,被那道门无情的隔开了,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也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曾经,在高中时,她本来可以不住校,家离学校并不远,但是她坚持要住校,母亲也赞成。她和路薇薇分到了一间宿舍,很快她们就成了好朋友。因为她们俩太像了,一样的尖酸的性格,一样的难以和别人相处,一样的孤僻,同学们对她们俩的评价出奇的一致,她们都是别人眼中的另类,这不妨碍她们彼此认出自己的同类,她们俩很快成为了无所不谈的好朋友。
快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路薇薇后来上了本市的音乐学院,她去了外地上了一所重点大学,她们俩的友情就这么被时光、距离冲淡了。所以,后来,她竭力向哥哥介绍路薇薇做哥哥的女朋友,她这是想挽回她们的友情吗?
出乎意料的,哥哥和路薇薇最终走到了一起,但是她们的友情呢?她们的友情去哪了?
“阿姨”,小女孩怯生生地说,“叫小姑”,印薇薇毫无感情地说,“我想去撒尿”,小女孩好像憋不住了,涨红了小脸,小声地说着。“我带你去吧”,“奶奶带你去”,母亲在旁边缓缓地说道。母亲站起来,牵起小女孩的手,这个动作却吓了印薇薇一跳。
母亲从来没有带过印欣欣,也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自己有一个孙女。
当年,哥哥结婚后,过了七个多月,欣欣早产来到了这个世界。哥哥自己取的名,因为,没有人关心她们女儿的诞生,也没有人想过给这个小生命取名。印强强说,希望女儿一辈子都要快快乐乐,就叫欣欣吧。母亲后来对哥哥说欣欣这么健壮,一点不像早产儿,骂哥哥傻,甚至让哥哥去做dna鉴定。哥哥一改往日的怯懦,和母亲大吵一架,双方就此断绝了来往。哥哥甚至和印家人都断绝了来往,和印薇薇也没有了往日的走动。
所以,这个小女孩,对印薇薇,对母亲都是陌生的,她们本是亲人,却是——,印薇薇想起,有一首歌怎么唱的,最熟悉的陌生人,她们却是最陌生的亲人。
今天,现在,母亲却主动要带小女孩去卫生间,这是母亲后悔了吗?
小女孩被母亲牵走了,又牵回来了,从她们俩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母亲把小女孩揽入怀里,印薇薇脱了件衣服给小女孩披上,一会儿,小女孩的小脸也终于绷不住了,眼睛慢慢闭了起来。
“妈,要不你们先回去,我守着,有什么事我打电话给你。”
“你觉得我睡得着吗?”母亲吼起来,母亲的吼声引来了一些目光,很快,这些目光又散开了,急诊室外,大家都见怪不怪了,急诊室外还能安安静静,那才是不正常呢?但是有一道目光,犀利、不怀好意、甚至幸灾乐祸,那是一个老妇人的目光,她穿着异常花哨,从上到下都是花花绿绿的,就是典型的广场舞大妈打扮,她长得像一个人,印薇薇想起来了,她是路薇薇的母亲。
她们见过,就一次,就是哥哥和路薇薇要结婚时,两家人见了一面,但是刚见面,路母就趾高气昂地对服务员大呼小叫,这让印母很不屑。最后,终于在路母提出要买一套200多平的房子做婚房,并写上女儿的名字时,双方彻底闹掰了。当然,印母是不会和路母这种她认为的小市民吵起来的,最后的结局就是印母狠狠地瞅着路母,嘴上却故作轻松地说着“我早说过了,我们家印强强老实,没有多余的心眼,也不会一门心思搞钱,只知道老老实实上班,我们家没有钱,怕委屈了你们家千金大小姐,我们高攀不了你们,路薇薇这么优秀,怎么会在我们老印家一颗树上吊死呢?”“这孩子,太老实了,我就怕他被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话还没有说完,路母就重重地摔下碗筷,气呼呼地走了,双方终于是不欢而散了。
现在这道目光就如当年一般,又反射了回来,印薇薇还来不及细品这道光,就看到手术室门开了,医生走了出来,毫无表情地喊“家属,印强强家属?”印薇薇冲了过去,医生什么也没有说,递过一张纸,要她签字,她只看到“抢救无效”几个大字,“死亡证明书一会到办公室拿”,医生又毫无表情有气无力地说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也站到了印薇薇旁,她一定也看到了那几个字,因为她哭了,大声地哭了。
母亲的哭声紧接着被一阵更大的哭喊声盖住了,印薇薇看到,路母也在狂嚎,像母狼一般,声音在整个大厅中回荡,哭声中还夹杂着骂声,“印强强,你不得好死,还我女儿!”
印薇薇看了看表,指针指向了2点,凌晨2点。
这一晚上的大梦终将过去吗?自己和母亲能挺过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