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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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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日不堪辜负,空庭里间或也能见到他人。暖意熏染,柳曳花繁,动人景色簇拥无意走错的少年男子出现在她眼前。你看我风拂桃花面,青丝扰心弦。我看你温润净如水,白衣素翩然。两人对视惊鸿,随即各自分开,待走到宫墙深处方才羞红了脸问了身边的宫人:“那人是谁?”

    老妪年高近百,历经几代后宫尔虞我诈苟活至今,只凭往昔一句承诺。如今高阳去了,太宗去了,与她承诺有关的人都已消失不见,唯留下这座宫殿,她仍能蹒跚坚守。

    载初元年,武氏废睿宗自称圣神皇帝,改国号为周,定东都洛阳为神都。

    一身盛装的她重新由洛阳回至长安,踏入太极宫,明黄色龙袍上所佩玉绦迎风飘拂,她此生第一次推开他最为珍贵的栖凤宫。传说,此处只有皇帝才可以进入。她如今身穿龙袍,所想知道的就是此处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

    帝灵前,她被长孙无忌毫不犹豫的拖走,未有子嗣的妃嫔需送感业寺出家为尼。她开始恨了他,为何连一个皇嗣都不许她留作保靠。既然给予盛世宠爱,为何不肯让她活有尊严。

    武氏眯眼绕开老妪,伸手将殿门推开,灰暗黑沉的大殿四周挂满画轴,画轴上皆是神态各异的女子,只是描绘模样似乎都是一人。她脚踏销金砖一步步走过去,驻足仰望巨幅画像,画像上艳美女子似从哪里见过,脸颊轮廓,眉目神采,熟悉到根本无法逃避。

    “晋王治。”宫人垂首回答。

    嗣圣元年,废中宗为庐陵王,立四子旦为帝,武后临朝称制。

    后来日子久了,她渐渐忙于自保,真的忘记那个人是谁,也真的忘记他的眉目他的笑容。如一段隐埋在心底的伤疤,不能与外人看,也不能讲与外人听。

    李世民病体初愈,人斜在紫檀龙榻上望尽下方素面女子,面无表情。

    落败的梧桐树,迸裂的青石砖,似乎荒草蔓延生长,一名粗衣老妪正蹒跚步履努力以袖擦拭殿上桌椅。

    武媚上前跪倒在龙榻前,倔强的她并不叩首认错,李世民不满武媚御前失礼,蹩眉沉声,“将她送去北宫。”

    晋王。这封号似乎熟悉到骨子里,仿佛在数十年前她也曾认识另一位只喜欢穿白衣的晋王。可笑,回过神来的她抿嘴自嘲,算起来她至今也不过十七岁,怎落得数十年的思念?怕是春光耀晕了头,怎觉得此人在梦中见过。

    若干年后,他终还是想起了她,确实在病榻前需她照顾。常常在夜里握住她的手,呢喃一些听不甚清楚的话语:“来世,若有来世,你我是否还能再见?”

    有时,他愿抚摸她的脸颊,凝视她的双眼,神情专注,也会说些少年轻狂时才会说出的情话:“朕夺了你的所有,便许你所有。”许给什么?又被夺走了什么?她听得恍惚的话,仿佛双足踩在软绵绵的云中,浑身使不上力气。可因他宠爱的注视又只能悄然安慰自己,许是眼前的帝王果真是在聊发轻狂吧,毕竟他青年时的梦必然都是破碎的。能踏上宝座的男子,怎会保留所有梦境,总是有些需要舍弃的。

    只是入宫久了,人从不曾见到,被关在寂寞庭院独自望穿宫门,偶尔有人经过,也多是宫人内侍来送饮食用度。

    同年,长孙太尉为许敬宗诬构,削爵流放黔州,自缢而死。

    唯武媚并非如此想。她信,能手握天下江山的人必然不会仅沉溺墨守,能执掌苍生性命的人必然不会喜欢仁善平和,皇上心中所爱应是能与他并肩笑看江山如画的女子,能嗅闻权力气息掌控社稷全局的女子。

    四个字出口身后宫眷无不倒吸口冷气,更有徐充容向前跪爬几步,小声驳斥:“武才人,你妄言了。”

    这样的容貌,世间少有。她似乎还记得姨母淑妃见到她时,所发出的感叹,“你果然是美的。”

    大殿内一片寂静,唯有他颤声开口:“你怕朕囚禁你一生吗?”

    常听母亲说,她有盛世难寻的美貌。十四岁入宫,拜从姨母淑妃杨氏所赐能入宫陪伴大唐开国帝王,那个传说中马踏隋朝江山四海皆为臣服的伟岸男子。

    夜色渐浓,又是一年春日露重时分,太宗崩于翠微宫含风殿。同年八月,葬于昭陵。

    跟随多年的内侍见状慌忙命武媚上前,后宫众人无不掩唇待看她的笑话。早入宫的妃嫔悉数听过宫人教诲,凡袭红跳脱者结局均被发放北宫。遂,乖觉的她们入宫便速做一身碧色宫装确保自安。这武媚果然大胆,居然敢越矩冒犯龙颜,想来,结局已然注定。

    尤其是在她成为新君妃嫔后。

    李世民愣住,原本眼底蕴藏的怒气刹那不见踪影,他出神打量眼前女子,许久,许久,四周宫眷无人胆敢揣测圣意,只是颤抖着趴伏在地。

    李世民微微眯起眼,对武媚娘的容貌又打量许久,嘴角微微上扬:“小小年纪居然懂得以死求生,好,朕就留下你了。”

    永徽六年,高宗废皇后王氏、淑妃萧氏为庶人,废太子李忠为梁王,改立太子弘。

    那一日依旧冬日凛冽,冰凌压垂树枝,她一身红衣伫立在青衫碧袄中格外不能融合。万寿寿诞历来素俭,除与宫眷相庆,庙堂朝臣皆不许入内。无丝竹管乐,无歌伎舞者,参与寿诞宫眷也不能擅笑多言,默然与皇上过寿。

    而,她在那日相逢的晋王面前则惆怅悲苦,惹人垂怜。毕竟,今时今日他已升为太子,若是他日能在太极宫为她预留一隅便是天大的庇佑。

    武媚转眼想想,绝美面容上又露出笑意:“不怕,因嫔妾还有其他办法离开。”

    忽然,她愣住,仿佛明白了所有内情。想笑,唇角却无力扬起,想哭,眼中居然没有泪意。前尘往事在脑海中一一铺开,能够回答她毕生纠结的最终答案,原在此地。

    她喜歌舞,他却并不喜欢。每每歌舞,他常蹩眉厌弃,只因擅歌失了尊贵端庄,他问她:你看哪个天家女子喜歌善舞?为博帝悦她忍了所有兴趣,从十四岁开始学做宫阙中最尊贵的女子,开口言辞,举手移步,悉数按高阳公主学来,不消两年已无人能从她举动中察觉卑微出身。壮志雄图于她是多年后千古史册的记载,从那时起她再不是一名《后妃传》中徒留姓氏的女子。

    一句衷肠说得她眼眶发热,险些回答。不,不能回答。此刻宫眷朝堂如同被压低了天际,连呼吸也困难许多。人人心中都在揣测名垂千古的盛世帝王怕是不久即将辞世,各自开始寻求庇护。晋王由长孙司徒保为太子,从姨母淑妃杨氏也开始与魏王恪书信频往。德妃,贤妃,贵妃无不开始召回自己子嗣归宫。

    老妪抬起昏花双目看清来人,手中绢布悄无声息的掉落,整个人如痴傻般愣在夕阳余晖中。

    奈何武媚所处位份注定连帝王眼目也无法进入,心中狂妄臆想也只能独自吞咽,被淹没在端庄仪态外表之中。

    带离了她。

    人人皆道他与长孙皇后恩爱甚笃,羡煞世间女子。只因长孙皇后贞观十年抑郁而终后,后宫所选妃嫔以长孙皇后为模,各个素衣淡眉,文采盛极又颇敢谏言,例如徐惠徐充容等人。若非长情缠绵又何至若此?

    唯独她,只能靠自己谋一个出路,活下去。

    常听说,她所受的宠爱即便连长孙皇后在世时也不曾得到过。当年那个素衣淡然的六宫皇后,那个书写十篇《女则》的女子,怎么会得不到夫君宠爱,抑或者怎么会凭借母族得不到帝王宠爱?

    原本落在明黄软垫上的手指猛地一颤,他怔忪:“还有什么办法?”

    她以为他是真心,顽皮回答:“那嫔妾要了皇上的江山呢?”,可惜十几岁的孩子如何懂得江山在帝王心中的重要,一句话轻易触犯了龙颜,很快她又被幽闭在宫阙中不见天日。

    她不耐,便寻来其中夹金穿蝶的红影绡做了叠叠曼曼富丽的长裙,一个人穿在身上欣赏。宫人内侍见此颜色无不面露战战兢兢神情,语含半句提点她,此色从十多年前已无宫人胆敢使用,当今皇上后宫除高阳公主无人可擅以红裳示人。

    同年,立武氏为后,后宫所辖无不敬畏。

    筵罢,后宫人与皇上贺寿,武媚随后宫众人缓缓拜倒,潋潋珠玉青绿蓝灰中,乍现一簇红艳,并不难发觉。李世民神色有一丝恍惚,突然问道:“那是谁又越矩了?”

    当然,偶尔他也会忘记她。毕竟后宫妃嫔多如繁星,他固然独宠她却还记得自己的帝王身份。她想留有一名皇嗣做保靠的心思总是落空,他总赐她事后草药不必留胎。似乎她对他只是年少时不曾得到的梦,如今到手反不知如何相待。她与其他妃嫔特别之处,不过在于敢穿红衣,敢狂傲自负,似乎是偌大皇宫几十载中最为特别的,却不是诞育皇嗣的最佳人选。

    伸出手,用力将巨幅画像一一拽落,将这些印记命人烧毁。

    见皇上神情异样,她也露出前所未有的认真,郑重凛然面容回答:“以死求生!”

    到底她还是在寻一种自保,论心中最为不舍的人,是那个最初给她宠爱的帝王。可惜暮色已近,即使终生惦念也不能如同徐惠般时时准备随帝王而去。花季繁梦,会醒的人才能存活。

    永淳二年,高宗去世,中宗李显即位,武氏为皇太后。

    李世民驰骋一世朝堂,如何不知眼前的女子细微心思。他不曾揭她左右投机,亦不曾下令命她殉葬,毕竟她的眼眉,她的笑能在他弥留时刻陪伴已是苍天所赐幸事,即便将大唐江山还给她又能如何?这里,原本就是她的。

    武媚闻言立即不忿昂首道:“为何皇上要将嫔妾送至北宫?是要囚禁嫔妾一生吗?”

    显庆五年,高宗风疾,武氏参政,麟德元年,武氏于高宗身后垂帘听政,世人皆称呼“二圣”。

    她有些不确定自己的猜疑。他真的并非从心底宠爱自己吗?

    身穿帝王长袍的她沉色由大殿走出,停在宫门处回首,身后那一缕青烟随风而逝,袅袅直冲天际,仿佛已将所有真相带离这座百年囚宫。

    贞观二十三年,高宗继位,改年号永徽。翌年迎武氏入宫,永徽三年诞代王弘,晋昭仪二品。

    她识字,虽没有徐充容那般绝世文采,却也懂得朱砂笔握在手中的分量。他教她批阅奏章,两仪殿上唯有她可以伫立帝王身后聆听圣训。有人腹诽:他当她是随侍宫人端茶倒水,她却不如此觉得,帝王眷顾已如此厚重,何必单凭他人非议否定自身?

    不敢深想,怕想多了,会触及宫闱中最为隐秘的情事。

    上元二年,废太子弘,改立次子贤,不久再废,立三子显为太子。

    她自是不悦,凭一介外聘公主如何能干涉宫闱?心中负气的她越发将此红裙天天穿着,直至万寿寿诞。

    她闻听大行皇帝驾崩时的噩耗,刹那心肺绞痛,仿佛被人狠狠剜去心肠般难以忍受。她忽然忆起他曾喜欢抚摸她的眉眼,他还喜欢见她批阅奏章,那些宠溺随帝王驾崩悉数带走,她甚至还来不及与新晋帝王寻求一个终生允诺,便没了从前一切尊荣。

    于是,在皇上病入膏肓时,她哭得最为痛恸,皇上清醒时,她笑得最为粲然,她知此生离了眼前帝王,一切尽毁,能在此时留得免死金牌最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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