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枉费心机空谋事
“哦,这也是分娩在即的皇后娘娘所关切的吗?”升平抬头冷冷望着守谨,守谨知道言语越矩,立即赔笑:“奴婢也只是关切元妃娘娘身体,确有越矩。”
升平见她脸色如此心中陡紧,几乎脱口而出:“可是昭阳宫那边先有了动静?”
同欢望定升平坚毅面容,立即颌首答应,提裙前往昭阳宫。沈如是也收拾面前所有巫术物品,由侧殿悄然离开。
李世民凝视升平许久,轻轻啄了她的双唇:“朕会宠她,爱她,哪怕只是一位公主。”
“臣在。”沈如是听得升平召唤慌忙掀朝服入内,跪倒在殿门口。
落日余晖扫在升平坚定的脸庞,蒙上了一层淡淡金雾,仿佛看不清楚眉眼显现的坚毅:“你在民间行医多年,可听过巫蛊催产吗?”
升平扬眉看看沈如是低垂的发髻,又侧目看看同欢。
宫灯在宫殿深处摇曳,夜风卷垂幔长帘飘荡,一层层遮挡住外界偷窥视线,同时也挡住内里正在发生的隐秘。空寂大殿内,三人不语,以心中虔诚求过程平安。
“臣不敢断言,恐有三成女相。”沈如是心一横,咬牙说出。
升平面色有些舒缓,再度问道:“那么皇后呢?”
升平看着守谨一步步狐疑退去,人始终伫立在栖凤宫玉阶一旁不曾闪躲。守谨随长孙无垢在内宫行走多年,未曾见过升平如此强悍气势,单由她往此一站,就算真知沈如是藏在内殿他人也不敢擅动。更何况见她神态自若应对自如,倒不像自家娘娘生产时的痛苦模样,守谨这才半信半疑放下心来,缓步出门。
沈如是提及此事并无赧然之色,人更是低下头郑重回答:“此事攸关皇嗣,臣,今日一分也不敢隐瞒元妃娘娘。”
李世民迟疑一瞬,随即朗声大笑,他将怀中人裹紧:“阿鸾只属于朕,要与朕相伴终生,任谁也不能带走你。”
岁月婧好,此生若能长长久久如此度过,他已再无其他奢求。
“皇后娘娘,肚也圆润,只是腰间不见丰盈。肤色无恙,行动瞧上去还算便利。臣以为……”沈如是深深望了一眼升平,畏惧的缩了话尾。整整八月,他已将升平脾气秉性摸得清楚,子嗣对她来说莫大重要,一旦行差踏错,连日博取的信任必然崩塌。
“肚圆且腰满,肌肤黯沉,行动不便,应是为男相。”沈如是昂首,捋了捋胡须,如实回答。
沈如是和嬷嬷们见状皆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跪倒在地:“皇上,元妃娘娘危在旦夕,恐怕……”
守谨手捧百子被伫立在栖凤宫宫门前暗中观察四周,但见宫人内侍都已远离正殿值守一边,各门皆有守卫内侍巡探,宫人通禀一炷香的时间,仍不见升平出来奉迎,看来事情果然如同皇后娘娘所料……
栖凤宫宫人内侍更是无人敢提元妃先前小产皇嗣一事,上上下下无不焚香祷告元妃最好一举得嗣遂了君王心愿。
同欢肃颜点头,小声回禀:“听那边所匿的内侍偷偷与奴婢禀告,酉时初刻守谨命长孙夫人匆匆进昭阳宫随侍,另请产媪嬷嬷入内照料。还有……”
沈如是先跪倒告罪求恕冒犯后,揣揣上前,以巫艾点燃后触及升平脐下三寸关元、四寸中级、五寸曲骨三处穴位。
严冬时节,升平身子已经越发蠢笨,战战兢兢在台阶上挪步而下总有失脚,李世民慌得上前怀抱升平,摘下自己肩头披麾将怀中人严严搂个实在,与她一同眺望被盈盈白雪覆盖的重重宫殿。
玉碗当地摔碎,升平如同暗夜罗刹,飘拂长发伫立在漆黑大殿上,从容下令:“同欢,你去昭阳宫请御驾,说是本宫即将分娩请皇上过宫探望。沈大人,劳烦您出宫门后再回,只道察觉本宫实有异样重新蹩回。”
升平听得沈如是禀告虽有窃喜却也并不能掉以轻心,万一长孙无垢也是一举得男,太子之位非嫡长子莫属。她淡定从容一字一句道:“所以本宫必须催生赌一次天下。若能得长皇嗣便是胜,只怕你铁嘴道错天机……”
同年三月,杨氏元妃因擅国策随侍圣驾,与谋臣隔帘同处朝堂,豪无避讳。
守谨得令频频颌首,离开长孙无垢后立即转身由侧殿出门,她远远看了一眼驻足昭阳宫的明黄伟岸身影,他与身后跟随诸多内侍在一同等待大唐首位皇子的降临。守谨咬了咬嘴唇,立即别过身潜入夜色。
升平面色一沉,并不将他的劝说当真:“沈大人有几分把握?”
李世民听不得他解释完,喝令道:“立即再招媪婆嬷嬷入宫,必须给朕全力照料元妃!”
身为掌控江山帝王的李世民也在逐渐为升平改变,由先前一心求得子嗣到允诺即便是公主也会宠爱有嘉,只要是属于他和她的孩子,他皆会全心爱护。
沈如是久在民间宫中行走,心思极为机敏,见升平如此在意心中已然明白,他当即再将话锋转回原地说道:“既是如此,臣愿与元妃娘娘放手一搏,愿元妃娘娘得子成后,永享尊荣。”
五月十九黄昏日落时,鸦鸣长空宁静安详。升平略感疲累,正准备倚在长榻上休憩,迎头看见同欢一身缁衣正匆匆赶至殿门,焦急进入内殿,立即回身吩咐所有宫人内侍退去。
升平有孕后与身边宫人内侍相待和善,与御医左判言听即信,平日里由同欢搀扶四处散步心情渐渐有些舒缓,唇边又能看见少有的笑容。李世民愿见升平由心而发的愉悦,人也会随她快乐而开怀。
至此,再不能忧虑后果如何,她必须将全盘局势顺序推进。抵死一搏或有可能成就胜局,再不早下决断,恐怕就要一尸两命了。
一旦升平先一步诞下皇嗣,长孙无垢皇后之位必然难以保住。李世民情陷何处,后宫明眼人心中无比清楚,更何况今日长孙氏势消杨氏权涨,若是能得到太子相助,杨氏一门当真没有再需惧怕的阻碍。
“去诏沈左判过来,必须由神武门悄然入宫,魏公那块入宫令牌记得命他带上。”升平终于恢复神智,她垂首抚摸自己圆润的小腹,腹中的孩子仿佛能感觉到自己即将提前临时焦躁转了身子伸伸手足,她低低说道:“孩子,今日你与本宫一同博个生死吧。”
“其实,臣窃以为来日元妃娘娘还可再有身孕,并不必急于今日一时。”沈如是心中犹豫,目光垂低轻声相劝。
沈如是抬头,见升平神色异样忙停止动作询问:“元妃娘娘,是否还需催生?”
升平望着沈如是,露出一抹恍惚笑容:“此事已定成定局,本宫不会改变心意,沈大人,可以着手准备了。”
同欢手捻佛珠叹了口气,缄默不语。至从那日她选择皈依佛门开始,昔日喜嬉闹的女子已日见沉默,无人无事时常手上一串御赐一百单八紫檀佛珠随着经文默转,并不擅语。
忽然升平皱眉捂住小腹,李世民立即紧张望着他的动作,小心翼翼询问:“是否身体有些不适,朕立即去召御医。”他正欲转身,袖口被她悄悄拉住。
察觉她神色阴沉,同欢低声询问:“元妃娘娘,还需传沈左判入宫吗?”
升平扑在李世民的怀里,掩住自己方才动容的表情,唇边依旧带笑:“阿鸾在想生育时会不会很辛苦。”
升平正在一步步回归朝堂,站稳自身,于此同时,长孙无垢也临盆在即,隐在昭阳宫极少露面。
值夜内侍声音传入栖凤宫宫内,栖凤宫内侍将宫门缓缓关闭,任守谨心中万千疑虑也不得不被断了视线,郁闷离去。
李世民跪在长榻旁握住升平手腕,轻轻贴在自己脸颊:“阿鸾,朕不会离开,会一直陪着你。”
升平目光幽深,加重语气再问:“如何?”
同欢抢过去将摇摇欲坠的升平擎住,升平将全身力道压在同欢身上,两人蹒跚登上台阶,勉强走回栖凤宫内殿长榻。沈如是立即上前为升平搭脉施救,他将手指搭在升平手腕,立即脸色大变:“元妃娘娘,恐怕……”
升平艰难的等待,终于盼来李世民神色匆匆赶来,他不顾殿门口众多宫人嬷嬷阻拦冲到床榻边,因行走过急几乎有些踉跄,他俯在升平面前:“阿鸾,怎么……”
李世民以手指抚摸她惨白颤抖的嘴唇,郑重其事道:“朕只承诺前者。”
升平一身素衣躺在床榻,以绢帛束卷塞入口中咬实,双目紧紧闭拢。
同欢惊慌忙将她口中锦帛取下,以浣湿手帕为她擦拭额头汗水,升平看清楚眼前人后,虚弱的回答:“继续。”
大殿内肃静森冷,更漏声滴滴答答提醒分秒可贵。时不能待了,升平将下唇咬得泛白突然提高声音:“加重药剂,再给本宫喝。”
李世民拥着心思沉重的升平,含笑抱紧,心头浮现幸福滋味。升平扭过面颊骤然落下泪滴,泪滴正落在他的袖口晕开枯黄一片。
李世民搂紧升平的肩头,低低笑了:“而阿鸾是朕认定的女人。”
升平终于昂起头静静看着他,就像李世民邂逅最初的那个镇国公主,笑得惊人夺魄,美艳惑心:“真的?哪怕是位公主?”
他哈出袅袅白雾,笑得开怀,“阿鸾在看什么?”
在重重挤压的窒息宫阙中,常有妃嫔终生礼佛膜拜,并非她们虔诚苦研佛法,只因眼前不见希望才会恳求来生轮回。升平不想自己如枯槁败枝静等风吹树断,也不想麻醉意念祈求来世安稳,今生就是今生,争罢朝夕结果总好过抑郁终老。
无需他再多讲,升平也已预料结果,血流不止,腹中骨肉偏偏又来回盘横难以分娩,似乎想与她为难不肯顺利落生。
升平按住绞痛腹部缓缓爬上长榻,平躺在床,奈何柔软的床寝舒缓不了搜刮肠肚的疼痛,她微微闭上双眼,心中祈祷腹中孩子能够顺利平安降生,能够为辛苦诞下他的母亲博一个机会。
升平立即转过身,裙下早已有热血顺腿流下。幸而夜色昏暗,守谨不曾看清,此刻升平鲜血染满长裙,迎风展摆如同战后归来的将军血袍。谁道宫闱并非战场?其实,宫闱美貌女子远胜于修罗场上的屠将,因她们比男子更为坚毅隐忍。
升平遥对一倾碧水有些出神,两岸殿宇倒影湖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她静静的驻足此处,思起那个李世民为她过的生辰,似真心而笑。
“阿鸾,小小年纪就会如此多愁善感?”李世民轻笑,用脸颊贴住她被冻得冰冷的耳垂,温暖的气息拂过:“朕最爱滂沱雨夜,骤雨能将天地万物冲刷洁净,原本肮脏污染的尘世也会变得透彻可视,一览无余。”
夜煞渐浓,升平抬头远远眺望昭阳宫方向灯火通明,雾沉沉黑暗中被驱赶至各自值守房门的栖凤宫宫人正在蹑手蹑脚的来回走动,唯有正殿一盏孤灯依然弱弱闪亮。
升平与长孙氏孕期相差一月,若想竞个高低,只能同日生产……
不知是因宠爱重回,还是宫人期盼得归,升平面颊愈发红润丰盈,如同在凛凛冬日盈盈簇簇乍绽的红梅,少了几分凌厉,多了些许妩媚。
得知太医院左判去了栖凤殿,守谨有些拧眉,当下转身掀开珠帘迈入内殿,趴伏在长孙无垢耳边小声说:“皇后娘娘,听说,太医院左判去了栖凤宫。”
升平不动声色睨了沈如是:“即便连能够妙手回春的沈大人也不能保全吗?”
“呵,又是一成。此次沈大人心中又暗藏了几分胜算?”升平对沈如是先前隐瞒代王杨侑存活一事言有他意。
李世民回身抓起沈如是的喉咙带到自己面前,一字一句咬得清楚:“朕要她们母子,无论生死!”
升平陷入沉默,许久才发出一声轻笑:“看来,沈大人是是要本宫自己做个决断了。沈如是,本宫再问,本宫孕像如何?”
灯光照在升平脸上白花花一片,嘴唇已变得青紫,四肢也开始不住抽搐。同欢担忧的看着沈如是拉过他的袖口,“沈大人,你看元妃娘娘……”
升平低头笑了,他在她耳边说:“因为朕还欠阿鸾一个出宫,朕一定言出必应。”
同欢点头,低声回答:“是,皇上朝罢也去往昭阳宫了。”
宫墙甬巷有值夜内侍,从拐角转身而至,缓缓长声高喝:“戌时已到,宫门落锁!”
一旦长孙无垢顺利诞下皇嗣,升平余生只能在后宫随波逐流,无法再行风雨。亦有可能长孙无忌会因天下大赦调回朝堂,另有长孙无垢怀中太子做身后仰仗,从此长孙氏一族再无后顾之忧。
虚弱到极点的升平粲然笑了,笑着笑着忽地僵住嘴角,任凭同欢在旁一阵阵唤她再没有一丝力气再回应,人已昏厥过去。
“臣,实难保全。”沈如是垂首叩首。
“本宫已无退路了,更何况沈大人不是说,本宫所怀是位皇嗣吗?”如果此次不能一举诞下太子,升平来日纵使再生多少子嗣也只能沦为他人脚下践踏的社稷基石,今时今日她之所以有资格与长孙氏生子较量,全因长孙无忌被调洞獠所骗得了空隙,一旦长孙无垢先得太子,长孙无忌很快就会回归朝堂,届时她怎么还能有生育其他子嗣的机会?
李世民抿唇,搂住怀中少见撒娇的她露出笑意:“若是怕辛苦,朕与阿鸾只生一个就好。”
贞观六年元月,大雪为患,杨氏淑妃失足跌倒猝然小产,内宫涉嫌宫人内侍无不惊慌。因腹内胎儿业已成形,御医认定是男胎。淑妃杨氏小产血崩,三日性命垂危,圣意命御医全力救治方才保得性命。此事并未记载妃嫔彤史,亦未为外臣知晓。太医院左判将此事由脉案抹去,只道淑妃遇冷诱发伤寒,身体羸弱无力自保,继而坠胎。
沈如是听得这几个字心中大为震动,他转了转眼珠当即匍匐:“臣听过,只是……”
御医欠身回答:“回守谨司闱,左判大人酉时二刻去了栖凤宫问诊,听说元妃娘娘身体略有些不适。”
守谨连忙赔笑:“元妃娘娘过谦了,对了,奴婢方才听说元妃娘娘请太医院左判沈大人来栖凤宫诊脉,不知是何缘由?”
即便明知会遭受极刑,却仍有宫人编草偶以巫术诅咒他人,轻则以针扎要害诅咒病疾,重则将人偶首级砍去诅咒断命。间或也有人使用巫术求治自身不孕之症,催产蛊术极少使用。
长孙无垢相信,升平见到她的腹部也是如此心境。
“奴婢不知。”同欢望升平悲伤表情心底有些酸楚。在升平身边服侍已有六年,同欢知道升平她究竟费尽心机想得到什么。一介亡国公主性命犹如随水飘浮的浮萍,纵使有得恩宠也难确保终生安稳。她尽力想让自己得到永世安全,却越行越远,明知后退无路,偏又无法停住索求的脚步。
“一成不足。”沈如是屏息敛神,郑重回答。
升平脸色虽有些苍白却仍笑容满面,“劳烦皇后娘娘心中牵挂,听闻皇后娘娘此刻正在分娩,还有心挂念臣妾实在惶恐,臣妾本该过去探望,可惜有孕在身按祖例应当避讳,请皇后娘娘见谅。”
“临近黄昏时分本宫腹中不适,担忧会伤及皇嗣命左判大人前来诊治,现已无恙,就命沈大人回太医院了。”升平语气冰冷,身子向侧躲过一旁让出身后入宫台阶,似有若你不信大可搜栖凤宫的架势。
沈如是跪倒在殿外已等候多时,待升平看完水色美景,良久,才收回眷恋视线,搀扶同欢入大殿内,随即幽幽唤了一声:“沈大人。”
腹中已有略略绞痛感觉,连带着手指脚趾抽搐,升平全身蜷缩成一团,眼前更是出现冰冷幻境,牙齿因咬着绢帛不能发出声响,嘴角顿时裂出鲜血。
她的鼻尖因为寒风烈烈有些发红,笑容却异常灿烂:“幼年时,臣妾最爱雪景晶莹无暇,仿若能淹没全部记忆,人在皑皑雪中走下去,不用想去哪里为何而去,一路走到尽头再回首,此生亦不过徒留若干足印而已。”
升平沉思须臾,忽然笑了:“所以,皇上注定是天子帝王。”
骤然,栖凤宫殿门由内向两侧大开,升平一身寝衣风中翩翩,长发青丝披在身后随动作来回荡拂,她一手搀扶同欢沿台阶而下一手抚摸隆起小腹走到守谨面前,并不急着见礼,反先回首怒叱:“今日是谁在前殿当差,怎么不知本宫已经熟睡提需前通禀?怠慢了皇后娘娘赏赐,你们以性命担当吗?”
巫蛊之术是宫中禁术。自周天子起,后宫擅用巫术者必处以极刑。
沈如是从殿门外神色匆匆赶至:“臣,沈如是觐见皇上,方才元妃娘娘已有不适,臣诊治过后,觉得无恙便先行告辞,忽然听得同欢守礼说元妃娘娘即将临盆,臣又火速蹩回。”
可惜,皇上永远不知元妃娘娘曾如此辗转痛苦。她也想随波而去,她也想任水流走,无奈身处是非宫阙,除非有一日被人扼断喉咙没了呼吸,否则无法逃脱宿命循环。
升平虚弱的喘息,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九五之尊不能言而无信,皇上不许离开臣妾半步。还有,臣妾若有不测,恳请皇上保全皇嗣。”
李世民和升平紧紧拥在一起,两人的身影被雪光折耀在雪地,长长拖出九天宫阙里一对恩爱夫妻的模样。他低头吻住她甜美的唇,深深叹息。
“据臣所知,巫术催产药是狼虎剂,一经服用必然会伤及自身。赌一次而断终生,实有些得不偿失。”沈如是坦然回答。
“是。”沈如是立即携诊盒上前为升平止血。掀开长榻纱帐,沈如是心中骇然,因中间又耽误了一段时间,升平此刻已血流如注根本无法人为阻挡。血水由宫人一盆盆端出,跟随李世民一同回宫的同欢见状惊慌失措,险些当场哭出声来。
沈如是和同欢此刻目光满是惊恐,见升平大出血的骇人模样,哪敢再擅自决定。升平见他们不肯动手,自己满满斟上一碗,端至面前,一饮而尽。
昭阳宫内殿传来一声声凄厉叫喊,守谨却无动于衷般伫立在大殿上,双眼来回巡视每一个靠近内殿的嬷嬷宫人,殿门外御医匆匆而至,守谨并未见太医院左判跟随在后,立即上前询问:“大人,左判大人为何不在?”
宫灯在内殿上方随风摇曳,晃得长孙无垢惨白脸色骇人异常,她沉吟片刻,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召唤守谨贴在自己唇边细细叮嘱。
显然,长孙无垢此刻命人邀皇上过宫正是为了提防有人趁生产之际出手加害她们母子,戒备之心昭然若揭。尽管升平明知李世民去昭阳宫探望理所应当,心中仍是略有悲凉。
升平茫然侧目望向同欢,眼底似乎有些迷惘和恐惧:“赌一次,断一世,真的值得吗?”
众内侍惊恐的匍匐在地叩首求饶,守谨见状含笑向升平施礼:“元妃娘娘不必动怒,奴婢是奉皇后娘娘之命,赐元妃娘娘百子被同欢同喜,还请元妃娘娘笑纳。”
长孙无垢对兄长长孙无忌失宠朝堂一事似不放在心上,全心全意为李世民安抚六宫妃嫔做天下女子表率,尘世女子再没有比她更能忍辱负重的,偶然与升平同进同出,看见升平圆润的腹部心头发颤,也随即掉转视线,眼不见为净。
同年二月,长孙无忌到任罗窦诸洞獠,时任洞獠巡察使,专伺镇压洞獠残部异动。魏征则以左光禄卿身份与尉迟敬德,房玄龄,褚遂良三人一同当朝议事。
鱼贯涌入的栖凤宫宫人开始忙碌服侍待产,掀开身下长裙,血已涓涓染满被褥,对于疼痛升平已经木然。疼痛,漫无边际的疼痛向她袭来毫无自觉,她更能感受脊背一阵阵酸麻下坠仿佛能脱裂腰骨。想来是还没在温床睡足的孩子不愿自己提前临世,仍抓着母体不肯放手,可无论他是否愿意都必须尽快落生,否则她们母子只能在黄泉路上相依做伴了。
升平连日来脾气秉性都不似从前刚烈固执,似乎诸多改变仅为能顺利平安诞下皇嗣并非真心疼爱腹中骨肉。李世民抚摸升平变得低顺的眉眼,有些琢磨不定的犹疑:“朕的阿鸾究竟在想什么?为何朕猜不到你的心?”
升平对李世民露出欣然笑容:“看来,他迫不及待要与父皇见面了。”
“还有皇上也赶往昭阳宫?”思及可能,升平立即起身坐直。
明耀春日之日,升平已经腹重硕大难随意走动。她命宫人内侍以车辇将自己送至漪波殿散心,未及大殿下车辇,将宫人内侍遣散四周驻守。同欢搀扶升平徐步走过回廊,远远眺望起伏水面,这座依水而建的大殿依旧沉浸在波光粼粼倒映,伫立回廊之上。
药力显现,升平在床榻上疼痛难忍翻来覆去,额头汗水滑落眉头眼角,连同泪水一并浸透枕头。同欢一边为她擦拭汗水一边焦急的观察沈如是动作,正当此时,门外突然有宫人忐忑禀告,“元妃娘娘,昭阳宫皇后娘娘赏赐百子被一床同欢同喜,请栖凤宫元妃娘娘领旨谢恩!”
一后一妃在碧瓦红墙内做一次最后拼死相争,输,便是输得此生。
刹那间酸涩药汁入口,她有种错觉,似乎数年前也曾如此一碗饮尽过同样的药汁。不,那是她的外祖母。同是为了终生保靠,她们不得不选择同一种心狠的招式来逼迫自己牺牲自身。
“为什么,朕觉得,近来阿鸾有些心事朕难以捉摸?”放过喘息不定的升平,李世民小心翼翼的与她求证。
升平舒展眉头对他赧然一笑:“只是胎动,大约是臣妾腹中的皇嗣恼了皇上独占他的母亲。”
同欢无胆以抗,不停赔笑,暗自留意殿门内的情况:“即是如此,奴婢先行告退就是。”
“巫蛊催产本宫只听本宫母亲曾提及过,彼时外祖另有爱妾生子,外祖母欲诞下子嗣以求保靠,奈何腹中骨肉不曾足月,她便请巫士以巫术催产占得先机生下母后,只是从那开始,外祖母再不能生育。”升平依旧目视远方,声音低低沉沉似即将来临的暗夜,压得人心也坠了下去。
长孙无垢下腹阵阵疼痛难忍,不住惨声叫喊,她额头已渗满汗水浸透两鬓,听得守谨禀告停住动作骤然睁开双眼。
他的爱一日深似一日,她能感到也知动容。但,这次,她必须诞育皇嗣,无论如何都不能有一份闪失。
虚软的她再度闭上双眼,拼尽全身力量抵抗腹中骤然涌出的疼痛。沈如是得令,继续以穴位催生,又命同欢喂食升平巫医所开滑胎药。此药平日常用于陷害他人堕胎使用,今日沈如是减轻药剂是为在巫针无用时方便促生。
他首度迎来属于自己的子嗣却非她的。相信初为人父的李世民此时此刻心境必然欣喜开怀的。不管皇嗣生母是谁,孩子骨子里终究延续他的血脉,可以继承大唐江山社稷,亦可以沟合父母并不亲昵的情意。这一想,升平狠狠咬住嘴唇,根本不敢再回忆李世民往日温柔笑意。生怕多想一丝一毫都会陷入绝望无际。
李世民握住升平手腕眼底有些闪亮,声音略微颤抖:“朕一定会陪在阿鸾身边。”他陡然起身,厉声问:“为何不传御医,御医在何处?”
他不会知道,她以性命相搏也是为了来日的天长地久。明知会失掉一切,亦无法再回头……
同欢听得巫蛊术不由敛眉,将手中佛珠按了按,没有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