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绝路重启因故缘
升平模糊记得他在自己入睡时还静静靠在身边,一双冰冷视线刺得她在黑暗中也难得安宁入睡。她的手指紧握身子僵硬,始终像一头防备的小兽躺在锦衾一角不肯靠近他,而他也不曾对她作出任何亲昵举动。
李建成凌厉眼神立即示意一旁内侍,内侍会意又上前斟满一杯,升平觉得李世民粗壮的手指都已紧紧扣住桌案上了,脸上带着笑容扫了眼自己面前的玉色酒杯,不容分说抬手举起酒杯又仰头一饮而尽。
杨谅闻声抬起头,在提刑司连夜拷问下他青白色的脸颊已经深深凹陷,昔日神采飞扬的双目也现混沌不堪,他看清来人是升平后,露出温暖笑意点头:“阿鸾,是你。你还好吗?”
似乎,他还在她耳边沉沉的说:“既然你已经答应与本宫谋划,生死都要在本宫身边。即便真的想死,也要死在本宫怀里。”
离开东宫后甬路变得狭长起来,两人出宫巷入东苑才走到承天门,清冷甬道上一人皆无,除了气喘吁吁的升平和惶惶难安的长乐,宫墙安静,长街安静,连风都是静的。
若是人在欢愉时,渡过一个时辰何其简单,可当升平知道此次是她与谅哥哥最后相见的机会什么都不做的时候,空手度过一个时辰又是何其可怕。
升平一惊,连忙抓住长乐的手臂:“为什么这么说,到底怎么回事?”
升平点点头,哽咽着说,“那一年还是太子哥哥娶亲谅哥哥回来过。而后咱们兄妹就再也不曾相见过。”
升平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嚎啕,杨谅缓慢回身,看着昏暗不明的升平所在微微笑着。车笼上两盏白纸油灯为他枯瘦的脸庞染上一层光晕,他的笑容仿佛在夜色里变得温暖。
果然,不出一炷香的时间,远处已经可以听见辚辚车轮声响起,升平定神望去,只见三五个侍卫押解一辆木做车笼向这边走过来,车笼里端坐的白衣男子正是汉王杨谅。
升平定定望着杨谅,眼泪滑落脸颊。眼前淡定从容的杨谅似乎又像那个为她擦药的谅哥哥了。那时她喜欢在西苑放风筝,常不留神会跌倒在地。擦伤小腿被扶起后更是哭闹不休。她偏爱广哥哥的照料,对埋头帮自己处理伤口的谅哥哥总是哭闹不予理睬,他顾不得被她推搡,从容的挑出嵌入肉里的灰滓,不觉疼痛的她除了哭还是哭,只因谅哥哥不是杨广。
大约,不会了吧?
一路上为不引起他人怀疑,升平早已卸掉身上所有钗环玉佩,除了鞋底磨蹭青石砖的甬路发出沙沙声响,再没有任何声响。
“太子妃娘娘别急,子时未到,一定还不曾过去。”长乐在升平身后小声安慰道。
升平向前踉跄几步还要追上去,奈何被尹薰牵制住手臂根本无法走出阴影黑暗,整个人跪倒在地。
升平犹豫的停顿了一下,顺从的从李建成手中端过酒杯放置自己唇边抿了一口。此酒香气浓郁味道偏涩,的确不像寻常贡酒。用舌尖尝了尝,酒劲稍嫌不足。
眼前一连串的变故似乎说明今晚会有大事发生,可升平根本理不出个头绪,她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眼前一切异动代表怎样的风向。
“是。”那名内侍拱手从殿门悄无声息的退去。
这是李建成对她说的言语吗?为何幽幽不似真实,似掺杂了些许情感,软绵令人心动。
不会的。她果真想死,谁也不会拦住。无论是谁阻拦,她会毫不顾及。
所以尹薰只不过在说笑罢了。
“阿鸾做的很好。”杨谅停顿了一下,扯动嘴角无谓笑笑:“谅哥哥听说李家逆贼打着镇国公主讨逆的旗号来南苗挑衅,也觉得阿鸾做的对。马踏疆土收复失地本就该是男人们做的事,阿鸾一个弱质女流,能在反贼后宫得以存活已是难得,阿鸾,没有人会怪你。”
“他出宫自然有人接应,本宫不会惹人注目在东宫亲手危害手足,这点太子妃倒是可以放下心。”李建成幽幽开口,从李世民所坐位置拿过酒壶,给自己斟满一杯亲自端在升平面前:“不信,太子妃尝尝?”
她望着菱花格外高悬明月心中不住焦虑:李世民难道因为下午酒中迷|药过多错过了阻止公审汉王的时间?抑或是他根本无法求到李渊心软放过前朝皇子?再或者他已经决定放弃与李建成正面交锋,牺牲她?
升平坐在空寂大殿上默默数着更漏声声,只等子时到来。
很快车笼被镶嵌推动,升平和杨谅之间被隔开了些许距离。
尹薰此时素衣长麾发鬓斜绾,眉目间淡定从容,她悄悄俯身在升平耳边说:“必定会让你说上一句话的,不用着急,千万不要出声以免惊了他人。”
“谅哥哥,阿鸾害了你,阿鸾不该为了保命苟活。”升平满脸是泪,悔恨不已。若能让她选择,她应该在那日宫倾时再多加几分力道自我了断才是。
升平想也不想立即吩咐道:“快,长乐,快把长麾拿来,本宫要去承天门。”
升平觉得自己腔子里的心怦怦跳个不停,整个人慌得厉害。嘴不停的张开闭拢却说不出话,眼前一黑,终还是脚下发软靠在对面人的怀中。
李世民喝罢杯中酒,便猛地扶桌而起,金丝楠木的膳桌咣当一声推向升平,动作之大不由得让她心头一紧。升平抬头看去,李世民似是不胜酒力般晃着身子向李建成摆手:“皇兄见谅,臣弟似乎不胜酒力有些头晕了,先行告退,望见谅,见谅。”
杨谅轻轻用力,手指已经脱离升平掌心,他淡淡的笑:“别去,千万别去,你去了,杨氏一门就真的灭绝了。”
不觉间李建成的笑容还在眼前,头脑却已经开始模糊了,整个人身子软的厉害。升平瞬时回过神,一把抓住李建成的袍袖想要站起身,可全身无力根本站不起来。
如今只能坐等子时到来,坐等谅哥哥一步步走入死亡。
杨谅力气远胜于升平,几下升平便不由自己脱开手,升平见状立即返身跪倒在尹薰面前,嘶哑了嗓子哀哀哭道:“德妃娘娘,臣妾只想随车前往求皇上饶了臣妾兄长,臣妾共有五位兄长,他是臣妾最后一位亲人。求德妃娘娘成全,求德妃娘娘成全!”说罢,升平在青石砖上疯狂磕头,额头碰在青石砖上砰砰作响。
身后立即有人上前,面色冰冷的如同鬼魅般站在李建成身后。
也许杨谅言语里所指的是太子李建成,可升平心头不经意闯入的却是李世民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随即升平开始痛恨自己,将那双夺人心魄的眼睛从心底抹去。
升平的双臂软绵绵挂在李建成颈项上,整个人气息微弱,她能听见的只有这些,因为铺天盖地的黑色淹埋了她的理智。唯一的感受就是李建成将自己放置在软榻上,随即整个人沉沉的压上来。
李建成见李世民如此仓惶而走笑道:“太子妃你看,不过说到给二弟求娶长孙常尉家的妹子,二弟竟然臊得要先退了,不许不许,再坐下来聊聊。”
那时,她不再是天阙里最骄傲的公主,她只是一个属于大唐后宫的妃嫔,一个甘于与弑兄仇人耳鬓厮磨的玩偶,……
是否,现实也在正色警告她,那段属于升平公主阿鸾的甜美回忆也将很快消失不见?
升平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手指拼命抓住木栅栏,悲恸的看着依旧保持笑容的杨谅。
升平还想再说,尹薰已经快步上前拉住她的身子向阴暗处推,升平不管不顾,只是抱着木栅栏不肯放手,杨谅低下头看着升平攥着栅栏的泛白手指,十根纤细手指因为过于用力已经变形,他伸出手,颤抖着掰开升平不舍的手指。
长乐疾步跟在升平身后也是一声不发,右手拎一盏莲花宝灯,左手为烛光遮挡步风,面色万分紧张四周观望。
“嗯,她说今夜子时汉王会去两仪殿受审,太子妃娘娘……可以再见汉王最后一面。”长乐看见升平脸色苍白惊惶的回答。
如今想来,其实她也是他唯一的妹妹,唯一的阿鸾。
升平抬起头茫然看着她。尹薰低下头,神情木然:“太子妃不妨赌一次,今日皇上不会杀汉王。”
尹薰从升平面前悄然跨过,算是完成升平那日对她的恳求。没错,她只能做到这么多,再往深一步,再往远一些,她都不甘愿也不想去做。说到底她与杨坚的交情也不过只有一夜而已,根本不值得她冒死相救。她能做的就是让杨坚的儿女临死相见,仅此而已。
升平愣住,随即疯一般的摇头,越发泣不成声:“不,若是杨氏有一日灭绝,阿鸾绝不苟活在世。”
李建成哈哈大笑:“看来,二弟果然是去意已决,好好好,去吧去吧,明日让太子妃给二弟说媒去。”
升平定了定神,人在阴暗处站好,浑身颤抖的她不得不掐住自己的手背来稳住慌张的心神。
静夜无声,闷热的气息随着升平的呼吸越来越弱变得凝滞起来。
“太子妃娘娘,夜已深了,德妃娘娘让您务必在子时清醒。”长乐见升平还是有些昏昏沉沉的,连忙上前禀告,她语声刻意压的很低避免被外人听去。
至于升平到底能否救回汉王,这,本就与她无关。
升平惶然抬起头,尹薰面无表情拉起她,随即厉声命令侍卫道:“可以了,你们将汉王送到两仪殿吧。”
不管怎样,升平赌下的最后一搏显然并不曾成功。可她至今还不知道自己输在哪里。
不再懂得泪水的咸涩滋味。
更漏终于指到亥时三刻,升平匆匆穿好外裳与长乐从后宫门悄然离开。垂首侍立的宫人们似乎不想知道她们去处,只是默默的伫立在殿檐下没有人敢抬头询问。
终有一天,她不再是那名骄纵的太子妃,她要学会适应被唐朝君臣刻意屈辱的日子,她要懂得如何讨好敌人存活享受无尚荣耀,不知那时,她是否还会如此刻般心痛绝望?
李建成低头,看见升平双颊呈现奇异绯红,嘴唇更是嫣色|诱人,温热气息薰人心动。他嘴角上扬,低声吩咐:“来人。”
升平收回自己视线谨慎回答:“没有,只是臣妾觉得秦王走的实在匆忙,有些失态而已。”
为什么没有人?是不是人已经被押过去了?还是根本已经改了入宫的路线?升平不停的向四周张望,却在长街尽头看不见任何人。
升平知道,他还想保留自己最后的皇族尊严。
升平失望的闭上双眼,泪水再次滚落。
李世民去时步履凌乱,宽阔脊背僵硬木讷,虽他在竭力克制自己行走姿态,但从动作中不难看出全身已是虚软。
除了等,只能是等。
为何?太子突然换了心性?
几名侍卫远远避开,尹薰看了看车笼里的杨谅又回身看了看阴暗处的升平:“太子妃,出来吧,不过你们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再缓,那几名侍卫就会没命的。”
千言万语终堵在喉咙,她根本不知该说些什么。
升平猝然坐起,觉得眼前一面漆黑。她连忙闭上眼让自己恢复清醒,随即抬起头问道:“方才德妃娘娘来过了?”
“不!谅哥哥,阿鸾不让你死,阿鸾一会儿就去找李渊那个老贼,哪怕他将我们兄妹就此圈禁一生,阿鸾也要就此保住谅哥哥一条性命!”升平不肯放手,紧紧抓住杨谅冰冷的手指。
汉王杨谅冰冷的手指伸出木栅栏轻轻划着升平的脸颊,将她流下的眼泪抹去:“记得保住二哥的皇嗣,大约,那个孩子是杨氏唯一的血脉了。”杨谅顿了顿,又笑笑:“阿鸾,谅哥哥先走一步去见父皇母后,你别急……”
都不可能。
“太子妃娘娘,现在才亥时,还有一个时辰才到子时,勿急。”长乐拦住升平动作。
升平伤感开口:“可是,阿鸾会怪自己,阿鸾不能保护任何人。”
杨谅抬起头望着升平含泪的双眼,一丝怅然笑容留在他的脸庞:“阿鸾,记住,没有人能保护他在乎的所有的人。若杨氏一门就此灭绝,你就甘心做个不谙世事的太子妃吧。”
“太子未时已经出宫,不知何时归来。”长乐小声禀告。
“谅哥哥……”升平禁不住出声,话没等出口已经被人捂住嘴。升平惶然回头,发觉尹薰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没有任何力道,却是代表诀别。
升平哀哀趴伏在青石砖上不住的哽咽,尹薰目送囚车缓缓离去才说道:“太子妃,你现在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升平压低头顶风帽,步履加速转出东宫。承天门离东宫并不算远,只是心急,脚下的路也变得长起来。
升平皱眉。
“德妃娘娘的意思是?”升平怔怔,几乎不敢问清尹薰话里意思生怕自己心中刚刚浮起的幻想立即破灭。
“说来,也难为阿鸾了,杨广和杨勇内斗,父皇母后病逝,大隋至倾灭时都只有阿鸾一个人在此坚守,对此谅哥哥心觉惭愧,阿鸾还是个孩子,怎能当得起如此多的事,如此多的磨难……国亡宫倾都怪不得你的,是哥哥们不好,害了你。”汉王杨谅深陷的眼窝有些隐隐的湿意。
升平松口气,可还没等放松下来,人又开始紧张:“那太子呢?他去了哪里?”
“上次在大兴殿上,谅哥哥就想跟阿鸾说,阿鸾现在很漂亮,肖似母后呢。阿鸾和谅哥哥大约有五年不曾见过了吧,果然变得不太敢认了。真是女大十八变,那个调皮的小阿鸾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了。”被实施宫刑的杨谅还竭力保持着脸上的笑容,他消瘦的面颊随着笑容动作抽搐着,但他刻意不让升平发现自己正忍受着□难忍的疼痛。
李建成见状笑道:“此酒不过是加了些软魂散之类的东西,李世民身兼内力能挺着到走出宫门已是不易,不过,以太子妃你的身体只能抵得过一口而已。”
李世民并不辩解,他只是憨然笑笑,俯俯身立刻转身离去。
尹薰从阴影处走出朝那名侍卫点点头,“暂且退下,本宫有事要与他说话。”
你还好吗?自然不好,身为皇族遭受耻辱宫刑,便是能得以苟活,心怕也已经死掉。
升平当然不信李建成的言语。她觉得,此刻耳边的一切不过是场幻觉,一场即将伴随血雨腥风而来的幻觉,风雨欲来的宫杀终于要开始了。
此次李建成是蓄谋已久的计划。他让李世民喝下诡异药酒只是想知道李世民最亲近的臣僚是谁。升平黑着双眼蜷缩在李建成胸前,心中有着异常的清明。看来,李建成已经打算开始为自己夺位铺路了,不,也许从他迎娶升平那刻起就已经扯掉以往遮蔽兄弟亲情的面纱。
说阿鸾救你?实在好笑,如今除了能趴在木栅栏外与他四目相对,她根本连车笼都无法打开。
长乐在升平钳制下挣扎退缩:“太子妃娘娘,奴婢也不知道。德妃娘娘只说是让太子妃娘娘记得子时去承天门,汉王会从那里经过去往两仪殿。”
偏就有一丝不知从哪里来的凉意直入骨子里冰透全身,经由微风拂过,连神智也变得冷静起来。
而她,正身处于其中。
事到如今他还在刻意宽慰她,她知道。
“没什么,赌一次人性不定罢了,皇上也一样,也许他此刻龙颜大悦不忍杀汉王呢。”尹薰蹲在升平面前,目光灼灼:“或者是太子会为汉王求情。”
尹薰遽然离去,长乐忐忑的扶起脸色惨白的升平。升平望着杨谅离去的方向,心中难过无法言喻。
车笼继续前行,终到了承天门口,为首侍卫对着阴影处突然跪倒叩首,压低声音道:“德妃娘娘,人已经带到了。”
升平斜长孤影被宫灯拖出远远,在金销石砖上冰冷僵住,仿佛是没有生命的玩偶,无力做出任何反抗。
此刻,他的白衣染满血迹,夜色里呈现骇人的深褐色,看不真切。
尹薰一把拽住升平手腕语气冰冷:“你再求本宫也没用,你跟着去了不过是个一起死罢了。”
亥时升平被长乐轻轻摇醒,再睁眼发现枕侧的李建成已不在身边。
兄妹手足相伴二十几载终还是要散,就像杨广,就像每一个生长在她身边的兄长都会转身离去,谅哥哥也不例外。她曾经拥有过的宠溺疼爱,她曾经拥有的兄妹情深,都似过眼云烟般消散。不管升平自己愿意与否,这些人总还是抓不住留不下。
汉王杨谅了然的笑了缓缓的摇头:“傻阿鸾,生死哪里由得了一个弱质女流的你,届时,怕是你想死也还有人不允许。”
升平闻声立即疾步走到车前,双手拉住车笼栅栏望着里面瘫坐的汉王杨谅:“谅哥哥,谅哥哥,你……”
升平这厢还在望着李世民踉跄背影出神,李建成的视线已经冰冷向她方向投来,“怎么,太子妃担心二弟?”
李建成站起身,弯腰用力将升平抱在怀中,回身对那人轻声道:“去看看,到底有谁去秦王府邸探望过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