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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故国何在人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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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乐低头领命,不知自己何处得罪太子妃,一时惶惶难安。升平收回刻意冷漠的眼神,心中有些难过。

    升平抿紧双唇没有随任何人呼喊万岁,只是静静的俯在太子李建成身后,垂下头,犹如真的臣服。

    升平坐在妆台前由身后侍女服侍梳发,那是北族人最流行的发式,显贵门阀家的女子多以梳此发式为美,究其整体姿态却不如大隋富丽繁琐,此发式名曰蓼髻。

    李渊回身朝李世民看去,目光陡然变得狠戾,拔过佩剑猛地站起,怒吼一声道:“逆子,你侵犯太子妃就拿十指来偿债吧!”

    莫名怔忡,已是心动。

    他们父子不就是要以她升平太子妃下嫁做个欺骗天下愚民的幌子吗,她给就是。

    莫非这里还有其他谋算?

    李建成掠夺的视线在升平的绝世容颜上来回横扫,嘴角含着颇为满意的微笑。升平微微仰起头,对视他肆无忌惮的打量。

    她明白了。

    升平心中惊惧,面容上却不动声色,就这般静静的看着他在自己面前三叩首。此刻,梦中泪痕犹未干心却已经凉个彻底。

    李世民以为升平拾刀是准备刺死他,不料竟是自刎。慌张之余忘了收放力道,活生生将孱弱极点的升平劈昏。

    这个诱惑着实够大,升平纵然不屑也必须想想背后缘由。到底是什么样的巨大利益能迫使李家不惜如此自辱求娶一个被侮辱的亡国太子妃。

    如今,偌大的皇宫已经没有人可以相信了,升平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无论长乐回答这件礼服比得过大隋还是远远不及,她都不会轻易相信李世民派来的人。

    冬末春初,宫倾时颓败的草木已然重新焕发新意。不管升平脖颈上的伤口是否已经痊愈,她都必须在此时面对即将到来的新君登基。

    升平一时愣住,别开双眼,逼自己将其中缘由仔仔细细思考明白,以防再中这逆贼的奸计。

    “太子妃殿下请起。”醇厚的嗓音传入耳中,升平的手指也被太子反手抓在掌心。

    可每一个人的眉眼都渐渐模糊了,无论她怎样用力揉搓双眼也无法看清。

    升平不漏痕迹的扯动嘴角嘲笑李世民的憋屈,一点点笑意被凝视她的李世民看个满眼,笑意在阳光下被扭曲成有意牵绊,他几乎想走上前去揽她入怀,但眼前已有太子阻挡,只能压抑心中激昂。

    没有什么比迎娶故国太子妃为太子妃更加宽容仁德的了,也正因为镇国太子妃即将成为太子妃,南苗抵抗的旧部会变成无由之师,变成大隋人人得而诛之的叛贼,汉王杨谅将再无力复辟朝堂。

    刹那间,剑尖直逼袒露胸口,若升平再不阻止,凭借李世民的力道之猛定然刺心而过。

    好个托辞!李渊此时再说这些客套话,分明是想堵住升平即将脱口而出的反驳诘问,让她根本无从发问质疑。

    升平惶惶的想要坐起,却因动作用力扯动脖子上的伤口,巨痛迫使她不得不再次躺下,望着眼前正在负手伫立的老者。

    长乐左右看看,见大殿内伫立的各个北族侍女皆目不旁视,她同样低声的回答:“奴婢认为,北族服饰远远不及大隋礼服飘逸和大气。”

    抑或还有人记得她是谁吗?

    其实,李渊要她配合,在天下臣民面前做一场戏。

    刀锋出奇的锐利。

    李渊见升平犹疑再向前爬行一步,诚恳道:“太子妃殿下,故国已不可复,但臣永不会忘记先皇恩典,若他日犬儿能接替臣之大业登基,太子妃身为太子妃依然可以母仪天下,臣永保杨氏一门不灭,永耀乾坤。”

    心中骤然一紧,升平连想也不曾想,便立即脱口而出:“休想!”

    只有李世民跪在床榻前缓缓开口:“臣愿以死谢罪。”

    各自活命吧。

    李渊则是暗示李世民做做样子哄骗身后的愚笨太子妃。

    若能就此死了该有多好。

    容不得升平再推辞什么,宣旨侍卫已经将圣旨交付升平手中:“太子妃殿下,请谢恩吧!”

    升平身边服侍的侍女更是经过李渊精心挑选的北族贵族女儿家,名曰陪房。她们对中原南朝太子妃原本就抱有鄙夷态度,更不屑偷听她们的低声言语。

    为首男子又殷切的下行三步以示对升平镇国太子妃封号的尊敬。

    两仪殿的玉阶还是那般直入天际高不可攀,时隔一年,红墙雕梁,华美阑干都已开始褪了斑驳颜色,但宫苑新添的繁盛花木,四周点缀的各色彩灯,也算为新君的登基大典平添许多新景新象。

    大唐文武百官早已齐聚至两仪殿门口,间或人群中升平发觉有眼熟的旧臣,也因见隶属于镇国终于的凤辇缓缓驶来愧色不敢面对,那些大隋的旧臣弓身躲藏,面皮涨红。

    升平双眼目视前方的玉石台阶,那缕暗暗灰白花纹,如同遮掩宫倾真相的谎言般越来越清晰。

    世人皆知宫倾时分李家内外勾结混战暴乱,由此致使大隋军民死伤无数。李渊既然是高举仁义之师的旗帜入主大兴城,必然要堵住天下百姓的悠悠众口,宫倾之乱可以借由减免赋税洗刷掩盖,唯独凌|辱故国太子妃一条无法抹擦遮蔽。

    但凭此景此色,谁能想到,此处在月余前曾历经宫倾,四处尸落成山血流成河。谁能想到,此处在月余前曾经哀声震天,整个宫殿被犀利杀气蔽盖,连阳光也不能照拂。

    他抬头朝升平淡淡微笑,而后从李渊手中抽出佩剑朝自己胸口刺去。

    李渊无视升平激动,面部表情依旧淡定自若:“汉王当然还活着,只是怕再晚几日就不知晓苍天是否眷待汉王了。”

    她也是臣服之人不是吗,国倾人败怪得了谁?

    发现血迹的李渊从容命令李家侍女上前服侍,升平缄默木然,任由几个侍女将自己的伤口重新换药包扎,再更换崭新被褥。

    他们要走了吗?为什么还留下她独自一人?

    殿前文武臣官山呼万岁,原来新君已经将玉阶上所有人眼底的暗流瞧了去,他陡然从宝座上站起望着储君建成及升平,意气风发的端起在紫金镶翠的祷文诏书。

    大约,大隋并没有完全败颓,此时仍有亲信旧部在南苗之地顽强抵抗,他们拥立汉王杨谅为帝妄图打回京城复辟大隋。

    其实身子残败与否,此刻已然不再重要,反正总归是要和父皇母后团聚的,这副躯壳又能维持多久鲜活?

    侍女为升平围上绚烂如夕阳云霞般的红裙,这又是北族女子为方便齐射所做的斜裙短佩,不能遮挡双足先失了袅袅风雅。伸臂,短窄的袖口缩在手腕上方,摊手,纤细十指就此袒露在外,不见大隋极爱的飘逸,反而更显得利落干脆。

    升平悄然以袖掩面,偷偷拭掉自己眼角的湿意。

    升平再压抑不住内心激动登时由床榻上坐起身,脖子上的伤口被这一动作撕开,疼得她声音大变:“谅哥哥还活着?”

    升平木然又坐下,脖子上的伤口似乎又有粘稠鲜血在向外流出。

    天下由他一手仗剑得来,万里河山有大半是他亲率军队改天换地。可此时他只能穿戴暗色蟠龙朝服悄然伫立站在太子身后,光芒皆被前方的明黄色所掩盖,根本不为人所注意。

    马踏天阙胜者为王从来都只是个朝代神话,更多时,出力者得不到江山也会因失落而从此不稳动摇。

    追随汉王杨谅的多是大隋旧臣藩王,明知抵死顽抗也挡不住此刻的大势已去,却被眼前的利字蒙昏了双目,指望可以借由杨谅的复辟分得一杯残羹,更有恬不知耻的隋朝旧臣修书要求李渊画渭水为线各自为国。

    升平见状笑笑,此刻的她已没有力气再责怪任何人。

    思及此处升平低笑,眼底空洞根本毫无趣意。

    如今新帝登基宫人再次繁碌起来,用十里锦毯掩盖住石缝里无法刷洗的褐色血印,尘嚣散尽,阳光普照之处无不昭示大唐君臣的威武刚强。锦旗高扬彩帜飘展,处处皆可见战胜者的得意之色,以及垂首丧气的昔日能臣。

    而李家在攻打京城时的所作所为难免会被天下人诟病,从而致使人心浮动。危急时刻,李渊必须要做出一件让天下人敬佩的事,感动大隋的黎民百姓,使得他们民心趋向稳定。

    升平恨不得李世民不是剁掉十指,而是引剑自刎。

    亦如今日煌煌天威下,玉阶上也站有皇族内眷,其中不乏有拓跋氏的贵妇,李姓太子妃数人,却皆面色阴沉看升平站在昔日疆土宫殿上重现杨氏皇室尊贵,无一人能走出玉阶阴影与她直视对抗。

    升平垂首看自己惨白颜色的手指,声音越发冷硬:“一,本宫大婚必须举国同庆,昭告天下。二,本宫必须于东宫而居,携小皇子教养。三,他!”她霍然抬手,指尖直指李世民:“必须亲赴南苗救回汉王汉王杨谅!”

    升平觉得自己应该庆幸李世民送来了长乐,好歹有个人能在她思念前朝故国时说起相同经历的事物,但升平同时也难以自抑的怀疑长乐是李世民安排在自己身边的奸细眼目,不得不谨慎对待。

    “可以。”李渊依旧毕恭毕敬的回答。

    车辇缓缓启动,一路驶过大兴宫宫门,宫门上悬挂的匾额换了颜色,已不再是从前金赤交织的祥云图文而改由天青海水纹配以暗金描绘边缘。

    原本大气磅礴的隋朝宫名如今都被新君李渊有意彰显自己的仁政简朴改成了殿名,可见若江山都可以妥协易主,几个区区宫名又算得了什么。

    升平横刀在颈项上轻轻划过,只觉得冰冷锐痛透肌袭来,热乎乎的血涌出,滴滴答答坠入怀中。

    今日,她虽与仇人携手并肩一同眺望新建江山的壮美,来日,她必然会毫不留情亲手结束大唐命脉。

    升平抬眼与李建成对视。身高伟岸的他深眉长鬓,容貌肖似李世民,又不似李世民。眉眼较李世民更为秀气,也更为阴柔。

    层层叠叠纱帏遮挡住升平的容颜,李渊锐利的视线正来回扫视。他已经急不可耐的操纵眼前的傀儡了,升平必须当机立断,以最短的时间寻找最两全的解决之策。

    升平深深吸口气,向前躬身施礼:“臣妾杨鸾觐见太子殿下。”

    他此时正赤|裸着上身,身前身后皆是赫目的鞭痕,紫红色伤口处处凝结血疤,皮开肉绽的惨状足见下手人之狠毒。

    隋大业四年

    鼓乐齐鸣,钟磬长响,庆祝礼成。升平微微抬眼眺望天下欢呼人群,恍然如梦。

    李世民还是没有获取想得到的臣服。升平永远站在最高处让他仰视,即便毁灭大隋江山,他也换不来她与他平首而立。

    惹得父皇母后和五位哥哥齐齐围绕在升平身边,好不团圆。

    此处不是天牢,不是冷宫北宫,不是昭阳宫,不是大兴殿,是她很少到过的偏僻小殿。

    也许在寻常人看来,身着何衣头顶何冠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可身体里流淌着的故国血脉让升平根本无法如此安然接受自己即将面临的巨大改变。

    见她并不答话,李渊又道:“臣与太子妃还有姻亲相连,臣的母亲是文献皇后的亲姐姐。”

    承天门。升平无声咬着这三个字忽而笑了。

    “太子妃殿下,吉时已到。”身边宫人轻轻提醒升平。这名宫人是隋朝旧日宫人,容貌还算端丽,做事甚为麻利清爽。据说宫倾之时她藏身于青铜聚水缸中被叛军发现,她以匕首刺伤数人才能避免自己遭受被叛军凌|辱的命运,直至被人救下掠到军营里才被发现。

    宫倾以后,凡是五宫六殿行走的宫人内侍皆换了模样。不知先前那些服侍过大隋的宫人内侍究竟是无辜死于战乱还是被李渊坑杀灭口,总之再见不到任何熟悉的面孔。

    尚未痊愈的升平被身边宫人搀扶着迎接来自大唐朝的第一道圣旨。

    不管征伐南苗谁死谁伤,反正她不会让他活着回来。

    不知为何,目睹这一幕胸口觉得难受窒闷,梦里的她哇的一声哭出来。

    李世民顾不得自己仍是赤条条没穿衣衫猝然站起,立掌为刃劈在升平的颈后。

    李世民停住手上动作与升平四目相对,升平嘴角漾起冷笑,轻易将李世民如炬目光避开冷冷的道:“好,本宫答应下嫁,但有三点要求……”

    唯独对面的同样跪拜的李世民清楚看见,她眼底的酸楚和绝决。

    李渊抬手阻止李世民开口,从容微笑:“太子妃殿下,犬儿身上鞭伤皆是臣所为,臣听闻他在宫倾时对太子妃殿下多为不敬,所以恼怒之余狠狠教训了他,若是太子妃殿下觉得不解气,剁他十指又何妨?”

    李渊被当众拒绝容色依旧不改,脸上除了淡定还是淡定:“臣替长子李建成求娶镇国太子妃。”

    升平趁机思考李渊话中的意思。

    “小皇子呢?”升平抬头冷声反问。

    升平极快的瞥了一眼那个孩子,面容上不喜不忧,只是木然点头随口说:“哦,不用再送出去了,留在本宫身边教养就行了。”

    她知道他们分别是谁。更知道自己的脚步决定怎样的命运。

    偶尔也有少数粗使宫人内侍是大隋遗留下的,只是他们或聋或哑,都说不得宫事了。

    只等朝夕。

    李渊见升平沉默不语以为她心中仍悲伤过度,只是淡然笑笑:“太子妃殿下,国之不复还望请太子妃殿下节哀。如今天下苍生拥戴臣为平民表率,臣逆天而行实属盛情难以推却,并非有意与恩主作对,臣只是想与北方邦国为盟平定中原叛乱,如今臣见大兴城已安定无忧,乱不会再复,太子妃即便此时命臣赴死,臣也再所不辞。”

    升平木然跪倒在地,三拜后手擎圣旨起身。身后侍女涌上,在升平面前罗列已准备好的簇新大红瞿凤礼服,嫣红攒花金丝敝屣裙,以及八只凤钗的荣耀金冠。

    升平缓缓坐下,良久没有言语。其实,她还没琢磨透李渊话中意思,他对自己毕恭毕敬究竟是想做什么?

    “长乐,你说,这身礼服比大隋的如何?”升平哑声用中原话低问。

    李世民定定望着升平,她只觉身如火烧,灼|热得几乎无力再说出半句言语,不由得别开视线不肯见这个无耻禽兽。

    祷文结束语是恭祝镇国太子妃与太子不日即将完婚,新朝与旧国的结合为满目疮痍的万里江山带来无限喜气。

    升平头也不回的走出殿门登上车辇,甩开不解的长乐在身后小步跟随。升平冷冷将衣裙收入车辇坐直身子,淡淡吩咐道:“你车下服侍吧。”

    太子哥哥还是站在母后身边,俨然未来君主般一派正襟以待,杨广拉着手教她从桂花树下采桂酿蜜。杨俊和杨秀还蹲在一旁秘密私语,升平知道,他们是在研究到底是哪枚石樽做工最精细,很快一定会面红耳赤的争将起来。

    升平原本因为被凌|辱而散乱的长发在空中来回飘荡,她的颈项上还有鲜血在不断冒出,李世民蹩眉看着怀中倔强不失高傲的女人,目光带有几分深深负疚,一时间再不知该自己该怎么做才好。

    对了,还有汉王杨谅,他做的香囊是送给母后生辰的礼物,他正在挤眉弄眼的警告升平千万不要说出去。

    在她休养的一个月内,承天门前上演的杀戮宫倾被新君美化成承天顺意的起义,承天门三字依旧是大兴宫的原名却透出对大隋昔日统治的无限嘲讽。

    明黄色的抓地长靴,龙足踏踩九湖天海,明黄色锦衣玉袍,蟠龙怒爪张杨横视,明黄色的出锋披麾,俨然一副再庄重不过的华美姿态,甚至连同发顶上的熠熠金冠,映衬出背后某人分外凝重的神情。

    升平脸色不觉惨白。神情憔悴的她兀自直了直身子,靠背后锦枕勉强自己坐起,让外人看起来,她并非那般纤弱扶风。

    他发丝整齐梳入帽冠内,间或两边鬓角的白发也是规整不苟。他浓眉长髯,眉眼似又异族血统,面容虽然敦厚但隐隐可见刚硬阴狠。最耀眼的是身上披挂的外衫竟是用罕见的整张火狐皮做成,能用得起这般毛色来做寻常衣衫,来人的身份不用猜想也知道是谁了。

    身后再次响起三呼万岁的声响,四边守卫高举仪仗,雀跃之声几乎能震动百年宫殿,传入九霄云外。

    这辉煌宫城原本就是升平的故土,外来者如何抵得过她生于此长于此的自若从容?她们都是外来的侵略者,即便占领了大隋宫阙所有的宝物也无法抢夺她固有的太子妃威仪。

    故国,永远是她心底所属的家园。

    长子李建成居然愿意替弟弟揽下烫手山芋?

    李世民得知她曾服侍过隋朝箫皇后,特意派她来服侍升平,他如此诡异行径不知又是想做什么鬼花样。升平思及至此心不免一沉。

    李渊见升平还是不肯开口,旋即又露出慈善笑容道:“臣又闻汉王此刻已被大隋旧臣挟持自立,若不及时派兵相救,恐怕战场上刀剑无眼,汉王性命堪忧……”

    昔日大隋最尊贵的杨氏皇族如今已经悉数凋零,还剩升平一人伶仃苟且,且也多难逃幽禁老死的结局。

    提及南苗升平更加不解,以今时今日李家的庞大军力收复南苗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何必要奏请她一个没有实权的亡国太子妃?

    看来,出生帝王家注定是悲惨的。

    月夜桂花繁盛,旧梦绮丽难忘,回回头,又望见父皇正亲昵的为母后摘掉发丝间沾染的花瓣,神情分外专注宠爱。

    再躲不开命运如此,她必须要昂首前行才能学会坚强。

    此时距前朝君主杨广坐在九龙宝座上嘲讽他们战败,也不过才不足半年,却是另一番天地模样。

    两人刹那错身而过,升平身上熟悉的清香入得心肺,李世民的视线不自然的转向远处。

    隐忍多日的泪水猝不防滴落在面前长阶上,迅速隐入缝隙再不见水意踪影。

    升平听闻大兴城将改称长安城,昭阳宫改为甘露殿<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甘露殿,内宫殿,用以妃嫔承幸皇帝,后改为皇后宫殿。"></span>,其余五宫,即东宫,晋王宫,秦王宫,蜀王宫,汉王宫分别改为承乾殿,武德殿,延嘉殿,神武殿,宣政殿。

    大唐旗帜在昔日大隋宫阙殿前猎猎飘扬,李渊祷告天下的祷文有数十名司礼官吏一一传诵,使得皇宫内苑每一处都能听见新朝天子怜苍生之多艰,扛起天降大任迫不得已起兵勤王的经过。

    升平再抬头,凌厉目光死死盯着李世民,咬牙切齿道:“本宫还要剁掉他十根手指!”

    所有的妆扮都是为了异族新君做出的精心准备,唯独升平对着镜中的必须向新君俯首称臣的自己陷入满心悲怆。

    可为什么不是替李世民求娶?谁惹的祸就该由谁来承担不是吗?

    她已经一无所有了不是吗,李渊完全可以借此登上大兴殿改天换地,为何还要对她一个故国太子妃卑躬屈膝?

    升平蓦然惊醒,缓缓睁开双眼打量周围。殿门,小榻,厚毯,风格熟悉又陌生。

    李世民的视线还在升平的身上盘旋,她察觉他的注视突然想到。

    这一梦好长。

    升平深深吸口气,心中一沉。

    玉阶中腰有两人驻足在金色华盖下,升平不敢仰望生怕牵动自己颈项伤口,只能垂首一步步走向红毯那头的等待。

    晨曦照耀升平肩头上的拖地披麾,红色金辉艳光几乎乱所有朝臣的心神,大约还有一些大隋旧臣心中抑制不住的嘀咕,此妖媚女子未来又要乱了大唐朝吧?

    她还需要记得自己是谁吗?

    不知何时李世民悄然走进来,也直直跪在床边。不懂避讳,他的目光仍直直盯住升平,令升平几乎无力再思考下去。

    凤辇停住,一身盛装的升平被长乐搀扶下辇,没有遮蔽面容的绵延翼纱,也没有阻挡外人视线的累累珠帘,她如同真正大唐朝女子一般坦坦荡荡,在众人瞩目不肯离去的视线下走向玉阶。

    升平想到这里不禁开怀,睡梦里笑中带泪,又惊得哥哥们好不怜爱。

    李渊依旧伏地,郑重道:“老臣拜见镇国太子妃。”

    善于察言观色的李渊见升平面带狐疑就,立即以额触地,口中大声道,“臣,替犬子求娶太子妃殿下。”

    “伤势如何?”耳边突然响起陌生声音,浑厚的低声传入升平梦境。

    为了能迅速平定南苗愈演愈烈之势,李渊废弃企图挟持杨广之子为皇帝以令诸侯的想法,称国号大唐,自己踏上九重宫阙的巅峰。为能就此顺诏民心,李渊命令务必将登基典仪一切从简,只求能尽快在大隋旧宫登上帝位以便名正言顺出师讨逆平叛。

    只能用长子李建成求娶镇国太子妃升平作为善后之计。

    李渊此次率军南征就是要毁灭大隋君臣的最终梦想。

    若此时眼前的人果真是大隋朝旧臣叩拜,升平还能动容他感念大隋恩德不忘,可眼前的他分明就是颠覆大隋江山的逆臣贼子,她又该以何等神色处置?

    升平目光与李世民相接,瞬时避开,脚下步履越发沉稳,眼前有些昏花迫使她毫不犹豫的抓住面前伸来的修长手掌,似就此借力般登上与李世民平齐台阶。

    万籁俱静,升平和李渊都在注视李世民接下来的行动。

    所以,长乐说及北族礼服远远不及时隋朝时,原本该高兴的升平反而脸色阴沉,变得多疑起来。

    国殇未满百日,如今她以故国镇国太子妃名号穿新朝华衣艳服来觐见侵略大隋的叛逆贼子,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升平隐隐约约梦见自己幼年时,独孤皇后放下手中国事,难得与她和哥哥们一同仲秋赏月。

    李世民霍然抬头,宫灯摇曳的光影照得他脸色从容。显然,他早已知道升平醒来必然取自己性命,剁掉十指已经是天大恩惠了。

    正因为知道是梦,才会不舍,正因为身处艰难,才会珍贵。

    只是不知道,那个刚刚降生人世的小皇子如今是否还存活世,他出生至今从未喝过母乳,从未见过父皇,也莫名要死,真是可怜。

    他迟疑一下,立即张臂将她揽入怀中。

    升平所乘车辇继续缓缓前行,望入眼帘那些窗外的宫人和宫事悉数改变,除了宫殿还是原来的红墙碧瓦,连昔日象征宫阙门楣的紫金宫门都已左右悬挂上北族特有的羊角风灯。

    独孤信当年育有七女,两国王后,一国少王妃,其余几人皆是门阀世家的长媳或命妇。李渊之母独孤氏是文献皇后四姐,文献皇后幼年时她、独孤氏已成婚多年,曾多多照拂过这个最小的妹子独孤伽罗。

    李渊算尽机关不过就是要得到天下一统,纵使大隋君臣就此俯首称臣他也不会善吧甘休,更何况他们还贪恋最后的残垣断壁。

    升平轻轻瞥了瞥站在后侧的某人,他此时面色异常凛然,并没有垂首恭候升平的到来,状似无意的望着眼前一对璧人露出冷冷笑容。

    当众凌|辱完她还想求娶?即便她杨鸾是就此碰死此处,也绝不会嫁给李世民那个龌龊之徒。

    两侧宫人随升平步行而至逐一跪伏在地口诵吉祥,不住俯身叩首。

    他负手打量升平,发觉她已惊醒,原本沉吟的老者突然跪倒在床榻边。

    她想,他一定是心有不甘的。

    李渊不曾想李世民当真要自尽,几乎压不住自己担忧想要出手阻拦,但比李渊动作更快的是升平。升平哼的一声冷笑:“死太容易了。”

    从今天开始,他们将因身份改变而必须遵守君臣之礼,她依旧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俯瞰他。他得不到,也摸不着她。

    “所幸太子妃力弱,擎刀也是无力,伤口不算太深,但须些时日静养,待伤口痊愈才能恢复。”另有声音敬畏的回答。

    不知今日她头顶的凤冠是否染满昔日大隋子民的鲜血?不知她身上的礼服是否用杨氏皇族万千性命织就?

    李渊见升平对自己并不热络,只能捋了捋花白胡须,又咳一声再道:“至今太子妃殿下已沉睡三日,京城内外无需太子妃殿下牵挂,业已平定安稳,臣此刻斗胆向太子妃请命收编南苗重地十三国。”

    镜中容颜简略妆扮的女子从此不再是大隋朝人人宠爱的镇国太子妃。如今她的身份是阶下囚也是新君膝下未来的太子妃,即使未来诞下皇子也必须吃异食穿异服,骨血里流淌异族的肮脏血液。

    太子见状跪伏,升平在李建成身后随之,李世民则与他们二人在台阶另一端对跪。

    “大唐武德元年,恩赐故国太子妃升平觐见新君,与大唐君臣共与登基大典,与万民同乐。”

    杨广,永远是她心底翻不过的痛。

    李渊呆立一瞬,立即回复先前诚挚神色:“太子妃殿下请讲。”

    “小皇子仍在。若镇国太子妃嫁犬儿,臣将送小皇子去蜀国做个安乐公。”李渊对此似乎早有准备,给身后侍女使个眼色,侍女领命出门,很快便抱来一个黄色锦缎的襁褓送到升平面前。

    升平心中已知道大概。

    若那孩子走得慢一步,她也许还能赶上他稚嫩的脚步,携他来世投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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