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千里之行（下）
避开母亲不舍的目光，我低头坐进车里，连声再见都不愿意给母亲留下，生怕一回头，看见母亲眼中的泪水。
我笑了，摇摇头。车窗缓缓摇上，他还在外面喊着：“姐，再等我几年，等我几年！”
可怜吗，未必，我觉得很好。
我进考场那年，母亲坐在这里等我，今天晔晔进考场，换成我坐在同样的地方，等他。
母亲愣住，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也只是笑，不跟她多解释。出这口恶气，说不准是为了母亲，还是为了自己，就像小时候临时起意的调皮，想着念着，都不禁乐出来。
我点头，笑答：“好，过两年我们还他们家。”
还得清吗？只要我去了凌家，怕是再也还不清了。
“妈，你说，我一会儿直接去机场，不去县城吃饭好不好？”
也许他知道，我们姐弟最后的时间也就不过区区百日，所以经常磨我多陪陪他。
有人送过垫子，铺在地上，我跪倒，双手放在耳边，俯身下去，额头碰在青石转上，认认真真的拜别。
母亲终究还是为我置办了两套结婚用的被子，缎子被面，内里是新弹的棉花，盖在身上又软，又暖。
考试三天，我坐在考场外三天。从日东升起，到日西斜落，从晔晔笑呵呵走进考场，到晔晔笑呵呵走出考场。
这段婚姻因钱而起，等到结束时，恐怕就不止用钱这么简单了。
凌家没有正式迎娶仪式。
听到我的回答，晔晔有些释然，而我知道，那不过是句孩子气的话。
一拜、二拜、三拜，起身时我露出最后笑容给母亲。
“姐，他们会供你读书吗？”晔晔突然问道，似乎已经知道什么内情。
此一去，一年两年未必回得来，就怕再见，母亲又苍老许多，我也变了模样。
也难怪他会知道，村子里已经沸沸扬扬有些话头，想必已经被改编的分外精彩。
袋子里，有一袋子桔子味的水果糖，有一本我上次陪他去县城新华书店没舍得买的书，有他自己动手做的木头娃娃梳着和我一样的辫子，还有套在相框里我大学毕业戴学士帽的照片。
据说大爹家的小女儿过去凌家只是适应生活，不想大爹觉得女儿过去了，自然就是结婚，这是板上钉钉动摇不了的事，于是提前发了喜糖，殊不知，这中间的环套太多，自己先失了面子。
该来的终有一天会来到。
我不在家读书时，母亲说，晔晔已经如同成年的男子汉，一肩承担家内家外的大小事务，偏在此时，他又像似回到与我幼时嬉闹的模样，每天赖在我的身边，说笑，玩闹，读书，做事，久久不肯离去。
“姐，你是不是要走了？”晔晔侧脸问我。
凌家女人开始催促，我拿好收拾整齐的行李箱，放在车上，母亲眼巴巴的望着那两床新被，又眼巴巴的望着我。我只好硬着头皮又把被子也抱上车。
我曾多次劝她，不要做被子，一来，我走的时候不会带，二来，凌家也不屑用，可她执意要做，大约为的是弥补自己心中对我的亏欠。
也许再冷的夜晚盖上母亲精心弹过的被子，也会温暖如家，因为这里铺满了她的慈爱。
她们塞给母亲一个厚厚的红包，母亲眼睛始终盯着我不敢去接，我含笑收下当面点查了，硬塞入她的手中，母亲犹豫了半天才收下。
女儿嫁了一个富贵人家，爹娘共荣。
凌家早先来过凌家镇的两位女人来接我。
面子阿，面子。他这一生的面子怕也只有此时才能体现了。
“姐，我出来了。”晔晔笑眯眯的走到我面前，摇晃着手，唤回我的眼神。
和她打过招呼，我拖着晔晔的手往公交车站走，脚步缓慢，很想用脚步拖住时间。
我心中难受，勉强露出笑容：“是阿，等你开学了，我也得回去读书了。”
杜老师原本就是曾经教过我的老师，她看我们姐弟俩长大，说话自然亲密些。
他身边随行的杜老师笑着对我说：“墨墨，这次你弟弟答的不错，估计考个一本没问题，你们姐弟俩可真用功，两个都能考上大学，将来晔晔你也像姐姐一样考研，硕士博士都读下去，那你就是我们县第一个博士了。”
生我养我二十三年，母亲含辛茹苦，一朝送与他人必然心中难过。如果我是欢天喜地上了心上人的花车，也许能减少些她的心酸，可我的内情又并非如此。
我冷笑，让带信的人说，请他去吧，我自有安排。他等他的，我不去就是，谁是谁的面子，谁又能成全谁？父亲一定不明白，嫁入富贵人家的女儿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车子启动，渐渐向前滑行，我紧紧咬住牙，拼命眨眼，不让眼底的泪水落下。
晔晔已经成年，而且高考已过，我愿意和盘托出。
回不来，如何再见？
“谢谢杜老师，改天去我们家玩。”我抿嘴笑着说。别人夸奖晔晔，比夸奖我，还让我高兴。
“姐，等等我，等我几年。”他说。
就让他不明白吧，糊涂总比明白了好。
他手术完毕醒来后曾经问过钱的来历，我和母亲对他统一口径说道，是我在北京结识的男朋友帮了忙，等他手术痊愈后我还是要回北京读书。虽然晔晔对我从来没有提及过这个男人觉得有些诧异，但还是默许了我们的解释。
时间并不难熬，只是有些感触。
她觉得我很可怜。
晔晔进入考场那天，身体已经恢复一多半，我们提前联系了高考办，县上按照晔晔的特殊病情为他单独开辟的特别考场，考场里只有三位老师、一位医护工作者和他一名考生。
凌家两人问我，还需要做什么，我要求，离别前好好拜拜母亲。
六月时节，她蹲在做棉胎的铺子门口监工，飞扬的白絮沾上了她花白的鬓发，没人能分清，哪缕是棉絮，哪缕是白发。
母亲把家收拾了，又在我睡过的床前贴了块红纸充当喜字讨个吉利。
日子是拖不过去的。
“姐，等过几年我工作了，咱们赚钱还他们家。”憋了半天，晔晔只能说出这句安慰我的话。
一清早，晔晔不知道去了哪里，母亲在门口望了几次都没看见他的身影。
一辆车，两个人，以及我们当地该有的上门礼品，就是接我的最大阵仗。
“你喜欢他吗？”晔晔攥紧我的手，骨节别在一起，有些疼。
也许，我本来就是个孩子，只不过，现实让我提前长大。
因为这原本就不是结婚。
父亲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他家停了几个月的炊烟昨日再次袅袅升起，又托人捎过信来，说什么县城凌家准备那顿酒宴，他们会去给我撑撑面子。
终于，我还是忍不住哭出来，抱着晔晔给我的东西，哭的像个孩子。
大概，这才是母亲最难过的地方。
我低头想想凌棠远那日无礼的举动，忍住疼痛，微微笑笑：“喜欢和不喜欢本来就是一线之间，今天不喜欢，也许明天就喜欢，今天喜欢，也许明天就不喜欢，谁能说的准呢。”
车开出几十米，迎面看见晔晔气喘吁吁跑回来，疯子一样扑在车子玻璃上狠命拍打，凌家女人赶紧打开车窗，他先扔进来一大袋子东西，额头细密的汗珠也因动作甩落，亮晶晶的留在我的记忆里。
母亲老了，晔晔还小，此次我若离去，恐怕一年两年都回不来一趟，不知道未来的日子，他们会怎样过……
晔晔拖着我的手抹了一把眼角，我伸出空闲的左手摸摸他的发顶。
“会，而且他们家为人和善，我过去以后生活应该会很顺意。以后咱们家只发愁怎么花钱，不发愁怎么赚钱了。”虽然坦白，但我仍有些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