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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仪列传第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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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学孟 译注

    【说明】

    张仪列传与苏秦列传堪称姊妹篇。苏秦游说六国,张仪也游说六国;苏秦合纵以燕为主,张仪连横以魏为主,文法也一纵一横。他们都是以权变之术和雄辩家的姿态,雄心勃勃,一往无前,为追求事功而生死置之度外的人物,表现了他们的雄才大略,体现了他们的力量和存在的价值。张仪除了张扬暴露合纵的短处,用以附会自己的主张而外,借秦国强大的势力,又多以威胁利诱、欺诈行骗的权术,成为轰动一时的风云人物。

    很多段落,不像史书的人物传记,却逼似后世小说。张仪相楚,以商於之地六百里行骗楚王就几乎具备后世小说的全部特征。几百字的小文就有开端、发展、高潮、结局、余波;其中又不乏戏剧的冲突和曲折的情节;人物刻画得鲜明生动而富于个性特征。笔触灵活,神彩飞扬,又不乏幽默之笔,把一个完整的故事描写得曲曲折折、有声有色。其中张仪的欺诈权变之术,成竹在胸的韬略以及他的气质、风度,侃侃而谈的才能,善于借物转祸为福的本领;楚王的贪婪愚蠢,刚愎自用,感情的冲动;陈轸的老谋深算、料事如神、耿介衷肠、直面陈言,于严肃、庄重气氛中的诙谐幽默的风采,都在矛盾纠葛的冲突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苏秦激张仪入秦,历来被人所激赏。张仪被楚相诬陷“盗璧”,鞭笞数百,投奔苏秦,却被拒之门外,又遭羞辱,怒而入秦,凭借不期的资助,得以被惠王任用。情节曲折多变,故事性强。张仪从希望到失望再到希望的过程,性格逐渐展开,前有蓄势,后有照应,使故事组织得井然有序,无懈可击。

    人物对话极其简洁,个性化语言刻画了个性化的人物,已为后世小说的楷模。当张仪被楚相“掠笞数百”,其妻曰:“嘻!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张仪谓其妻曰:“视吾舌尚在否?”其妻笑曰:“舌在也。”仪曰:“足矣。”张仪被辱后的幽默、风趣,与妻子戏谑的情状,对读书游说不可动摇的意志,已然再现。廖廖几笔,内涵丰富、耐人咀嚼。

    本传语言艺术的成就是多方面的。说韩时,对秦兵在战场上舍生忘死,冲锋陷阵的描写,对战马夸诞放漫的描摹,犹如大笔泼墨,使人感到万马奔腾的声势。而说赵时,却以貌似恪守本分,唯恐督过的语言,竟如语意双关的外交辞令,处处锋芒毕露,处处杀机四伏,处处是刀光剑影,处处是包举天下的雄心。很多内涵丰富的语言,如“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卞庄剌虎,一举两得”等等,作为成语典故,为今人所习用。

    【译文】

    张仪是魏国人。当初曾和苏秦一起师事鬼谷子先生,学习游说之术,苏秦自认为才学比不上张仪。

    张仪完成学业,就去游说诸侯。他曾陪着楚相喝酒,席间,楚相丢失了一块玉璧,门客们怀疑张仪,说:“张仪贫穷,品行鄙劣,一定是他偷去了宰相的玉璧。”于是,大家一起把张仪拘捕起来,拷打了几百下。张仪始终没有承认,只好释放了他。他的妻子又悲又恨地说:“唉!您要是不读书游说,又怎么能受到这样的屈辱呢?”张仪对他的妻子说:“你看看我的舌头还在不在?”他的妻子笑着说:“舌头还在呀。”张仪说:“这就够了。”

    那时,苏秦已经说服了赵王而得以去各国结缔合纵相亲的联盟,可是他害怕秦国趁机攻打各诸侯国,盟约还没结缔之前就遭到破坏。又考虑到没有合适的人可以派到秦国,于是派人暗中引导张仪说:“您当初和苏秦感情很好,现在苏秦已经当权,您为什么不去结交他,用以实现功成名就的愿望呢?”于是张仪前往赵国,呈上名帖,请求会见苏秦。苏秦就告诫门下的人不给张仪通报,又让他好几天不能离去。这时苏秦才接见了他。让他坐在堂下,赐给他奴仆侍妾吃的饭菜,还屡次责备他说:“凭着您的才能,却让自己穷困潦倒到这样的地步。难道我不能推荐您让您富贵吗?只是您不值得录用罢了。”说完就把张仪打发走了。张仪来投奔苏秦,自己认为都是老朋友了,能够求得好处,不料反而被羞辱,很生气,又考虑到诸侯中没有谁值得侍奉,只有秦国能侵扰赵国,于是就到秦国去了。

    不久苏秦对他左右亲近的人说:“张仪是天下最有才能的人,我大概比不上他呀。如今,幸亏我比他先受重用,而能够掌握秦国权力的,只有张仪才行。然而,他很贫穷,没有进身之阶。我担心他以小的利益为满足而不能成就大的功业,所以把他召来羞辱他,用来激发他的意志,您替我暗中侍奉他。”苏秦禀明赵王,发给他金钱、财物和车马,派人暗中跟随张仪,和他投宿同一客栈,逐渐地接近他,还以车马金钱奉送他,凡是他需要的,都供给他,却不说明谁给的。于是张仪才有机会拜见了秦惠王。惠王任用他作客卿,和他策划攻打诸侯的计划。

    这时,苏秦派来的门客要告辞离去,张仪说:“依靠您鼎力相助,我才得到显贵的地位,正要报答您的恩德,为什么要走呢?”门客说:“我并不了解您,真正了解您的是苏先生。苏先生担心秦国攻打赵国,破坏合纵联盟,认为除了您没有谁能掌握秦国的大权,所以激怒先生,派我暗中供您钱财,这都是苏先生谋划的策略。如今先生已被重用,请让我回去复命吧!”张仪说:“唉呀,这些权谋本来都是我研习过的范围而我却没有察觉到,我没有苏先生高明啊!况且我刚刚被任用,又怎么能图谋攻打赵国呢?请替我感谢苏先生,苏先生当权的时代,我张仪怎么敢奢谈攻赵呢?”张仪出任秦国宰相以后,写信警告楚国宰相说:“当初我陪着你喝酒,我并没偷你的玉璧,你却鞭打我。你要好好地守护住你的国家,我反而要偷你的城池了!”

    苴国和蜀国相互攻打,分别到秦国告急。秦惠王要出动军队讨伐蜀国,又认为道路艰险狭窄,不容易到达。这时韩国又来侵犯秦国。秦惠王要先攻打韩国,然后再讨伐蜀国,恐怕有所不利;要先攻打蜀国,又恐怕韩国趁着久战疲惫之机来偷袭,犹豫不能决断。司马错和张仪在惠王面前争论不休,司马错主张讨伐蜀国,张仪说:“不如先讨伐韩国。”惠王说:“我愿听听你们的理由。”

    张仪说:“我们先和魏国相亲,与楚国友好,然后进军三川,堵绝什谷的隘口,挡住屯留的要道。这样,使魏国到南阳的通道断绝,让楚国出兵逼近南郑,秦军进击新城和宜阳,径直逼近西周和东周的城郊,讨伐周王的罪恶,再攻占楚、魏的土地。周王自己知道没办法挽救,一定会献出传国的九鼎宝物。秦国占有了九鼎之宝,依照地图和户籍,就可以挟制着周天子而向天下发号施令,天下各国没有谁敢不听从的。这是统一天下的大业啊!如今蜀国是西方偏僻的国家,像戎狄一样的落后民族,搞得我们士兵疲惫、百姓劳苦,也不能够扬名天下,夺取了他们的土地也得不到实际的好处。我听说追求名位的人要到朝廷去,追求利益的人要到市场去。如今,三川、周室,如同朝廷和市场,大王却不到那里去争夺,反而到戎狄一类的落后地区去争夺,这离帝王的功业就太远了。”

    司马错说:“不是这样。我听说,想使国家富强的人,一定要开拓他的疆土;想使军队强大的人,一定要使百姓富足;想要统一天下的人,一定要广施恩德。这三种条件具备了,帝王大业也就水到渠成了。如今,大王的疆土还狭小,百姓还贫穷,所以我希望大王先做些容易办到的事情。蜀国,是西方偏僻的国家,却是戎狄的首领,已经发生了类似夏桀、商纣的祸乱。出动秦国强大的军队去攻打它,就好像让豺狼去驱赶羊群一样。占领了它的土地就可以扩大秦国的疆域,夺取了它的财富就可以使百姓富足、整治军队。用不着损兵折将,他们就已经屈服了。攻克一个国家,天下人不认为我们残暴;把西方的全部财富取尽,天下人不认为我们贪婪,我们这一出动军队,使得声望、实利都有增益,还能享有禁止暴乱的好名声。如今去攻打韩国,劫持天子,是很坏的名声,未必就能得到好处,还负有不义的丑名,而又是天下人所不希望攻打的国家,那就危险了。请让我陈述一下理由:周王,是天下共有的宗主;是和齐、韩交往密切的国家。周王自己知道要失掉传国的九鼎,韩国自己知道将会失去三川,这二国必将通力合谋,依靠齐国和赵国的力量,与楚国、魏国谋求和解。如果他们把九鼎宝器送给楚国,把土地让给魏国,大王是不能阻止的,这就是我说的危险所在,所以不如攻打蜀国那样完满。”

    惠王说:“说的好,我听您的。”终于出兵讨伐蜀国。当年十月攻占了蜀国。于是,平定了蜀国的暴乱,贬谪蜀王,改封号为蜀侯,派遣陈庄出任宰相。蜀国归秦国后,秦国因此更加强大、富足,更加轻视其他诸侯了。

    惠王十年,派遣公子华和张仪围攻魏国的蒲阳,降服了它。张仪趁机又劝说秦王把它归还魏国,而且派公子繇到魏国去作人质。张仪又趁机劝说魏王道:“秦国对待魏国如此地宽厚,魏国不可不以礼相报。”魏国因此就把上郡、少梁献给秦国,用以答谢秦惠王。惠王就任用张仪为国相,把少梁改名叫夏阳。

    张仪出任秦国国相四年,正式拥戴惠王为王。过了一年,张仪担任秦国的将军,夺取了陕邑,修筑了上郡要塞。

    此后二年,秦王派张仪和齐、楚两国的国相在啮桑会谈。他从东方归来,被免去国相的职务,为了秦国的利益,他去魏国担任国相,打算使魏国首先臣侍秦国而让其它诸侯国效法它。魏王不肯接受张仪的建议,秦王大发雷霆,立刻出动军队攻克了魏国的曲沃、平周,暗中给张仪的待遇更加优厚。张仪觉得很惭愧,感到没有什么可以回敬来报答秦王。他留任魏国四年,魏襄侯去世,哀王即位。张仪又劝说哀王,哀王也不听从。于是,张仪暗中让秦国攻打魏国。魏国和秦国交战,失败了。

    第二年,齐国又在观津打败了魏军。秦国想要再次攻打魏国,先打败了韩国申差的部队,杀死了八万官兵,使得诸侯们震惊慌恐。张仪再次游说魏王说:“魏国土地纵横不到一千里,士兵超不过三十万。四周地势平坦,像车轴的中心,可以畅通四方的诸侯国,又没有名山大川的隔绝。从新郑到大梁只有二百多里,战车飞驰,士兵奔跑,没等用多少力气就已经到了。魏国的南边和楚国接境,西边和韩国接境,北边和赵国接境,东边和齐国接境,士兵驻守四面边疆,光是防守边塞堡垒的人就不少于十万。魏国的地势,本来就是个战场。假如魏国向南与楚国友善而不和齐国友善,那么齐国就会攻打你的东面;向东与齐国友善而不和赵国友善,那么赵国就会攻打你的北面;与韩国不合,那么韩国攻打你的西面;不亲附楚国,那么楚国就会攻打你的南面;这就叫做四分五裂的地理形势啊。

    “况且,各国诸侯缔结合纵联盟的目的,是为了凭靠它使国家安宁,君主尊崇,军队强大,名声显赫。如今,那些主张合纵的人,想使天下联合为一体,相约为兄弟手足,在洹水边上杀白马,歃血为盟,彼此表示信守盟约的坚定信念。然而,即使是同一父母所生的亲兄弟,还有争夺钱财的,您还打算凭借着苏秦虚伪欺诈、反复无常的策略,那必将遭到失败是很明显的了。

    “假如大王不奉事秦国,秦国出兵攻打河外、占领卷地、衍地、燕地、酸枣,劫持卫国夺取阳晋,那么赵国的军队就不能南下支援魏国,赵国的军队不能南下而魏国的军队不能北上,魏军不能北上,合纵联盟的通道就被断绝了。合纵联盟的道路断绝,那么,大王的国家想不遭受危难,就办不到了。秦国使韩国屈服,进而攻打魏国,韩国害怕秦国,秦、韩合为一体,那么魏国的灭亡,快的简直来不及坐下来等待啊。这是我替大王担忧的啊。

    “我替大王着想,不如奉事秦国。如果您奉事秦国,那么楚国、韩国一定不敢轻举妄动;没有楚国、韩国的外患,那么大王就可以垫高了枕头,安心地睡大觉了,国家一定没有什么可以忧虑的事了。

    “况且,秦国想要削弱的莫过于楚国,而能够削弱楚国的莫过于魏国。楚国即使有富足强大的名声,而实际很空虚;它的士兵即使很多,然而总是轻易地逃跑溃散,不能够艰苦奋战。假如魏国发动所有军队向南面攻打楚国,胜利是肯定的。宰割楚国使魏国得到好处,使楚国亏损而归服秦国,转嫁灾祸,使自己的国家安宁,这是好事啊。假如大王不听从我的建议,秦国出动精锐部队向东进攻,那时即使您想要臣侍秦国,恐怕也来不及了。

    “况且,那些主张合纵的人,大多只会讲大话,唱高调,很少让人信任。他们只想游说一个国君达到封侯的目的,所以天下游说之士,没有不日夜激动地紧握手腕,瞪大眼睛,磨牙鼓舌,大谈合纵的好处,用以劝说各国的国君。国君赞赏他们的口才,被他们的游说迷惑,难道这不是糊涂吗?

    “我听说,羽毛虽轻,集聚多了,可以使船沉没;货物虽轻,但装载多了也可以折断车轴;众口所毁,就是金石也可以销熔;谗言诽谤多了,即使是骨肉之亲也会销灭。所以我希望大王审慎地拟订正确的策略,并且请准许我乞身引退,离开魏国。”

    于是,哀王背弃了合纵盟约,依靠张仪请求和秦国和解。张仪回到秦国,重新出任国相。三年后,魏国又背弃了秦国加入合纵盟约。秦国就出兵攻打魏国,夺取了曲沃。第二年,魏国再次臣事秦国。

    秦国想要攻打齐国,然而齐、楚两国缔结了合纵相亲的盟约,于是张仪前往楚国出任国相。楚怀王听说张仪来,空出上等的宾馆,亲自到宾馆安排他住宿。说:“这是个偏僻鄙陋的国家,您用什么来指教我呢?”张仪游说楚王说:“大王如果真要听从我的意见,就和齐国断绝往来,解除盟约,我请秦王献出商於一带六百里的土地,让秦国的女子作为服侍大王的侍妾,秦、楚之间娶妇嫁女,永远结为兄弟国家,这样向北可削弱齐国而西方的秦国也就得到好处,没有比这更好的策略了。”楚王非常高兴地应允了他。大臣们来向楚王祝贺,唯独陈轸为他伤悼。楚王很生气地说:“我用不着调兵遣将就得到六百里土地,臣子们向我祝贺,唯独你为我伤悼,这是为什么?”陈轸回答说:“不是这样,在我看来,商於一带的土地不仅不能得到,而且齐国和秦国可能会联合起来。齐、秦联合起来,那么一定会祸患临头。”楚王说:“能说明理由吗?”陈轸回答说:“秦国之所以重视楚国,是因为楚国有结盟的齐国。如今和齐国断绝往来,废除盟约,那么楚国就孤立了。秦国为什么不满足地追求一个孤立无援的楚国,而给它六百里土地呢?张仪回到秦国,一定会背弃向大王的承诺,这是向北和齐国断绝了外交关系,又从西方的秦国招来祸患,两国的军队必然会一块打到楚国。我妥善地替大王想出了对策,不如暗中和齐国联合而表面上断绝关系,并派人跟随张仪去秦国。假如秦国给了我们土地,再和齐国断交也不算晚;假如秦国不给我们土地,那就符合了我们的策略。”楚王说:“希望陈先生闭上嘴,不要再讲话了,等着我得到土地。”就把相印授给了张仪,还馈赠了大量的财物。于是就和齐国断绝了关系,废除了盟约,派了一位将军跟着张仪到秦国去接收土地。

    张仪回到秦国,假装没拉住车上的绳索,跌下车来受了伤,一连三个月没上朝,楚王听到这件事,说:“张仪是因为我与齐国断交还不彻底吧?”就派勇士到宋国,借了宋国的符节,到北方的齐国辱骂齐王,齐王愤怒,斩断符节而委屈地和秦国结交。秦、齐建立了邦交,张仪才上朝。他对楚国的使者说:“我有秦王赐给的六里封地,愿把它献给楚王。”楚国使者说:“我奉楚王的命令,来接收商於之地六百里,不曾听说过六里。”使者回报楚王,楚王怒火填胸,立刻要出动军队攻打秦国。陈轸说:“我可以张开嘴说话了吗?与其攻打秦国,不如反过来割让土地贿赂秦国,和他合兵攻打齐国,我们把割让给秦国的土地,再从齐国夺回来补偿,这样,大王的国家还可以生存下去。”楚王不听,终于出动军队并派将军屈匄进攻秦国。秦、齐两国共同攻打楚国,杀死官兵八万,并杀死屈匄,于是夺取了丹阳、汉中的土地。楚国又派出更多的军队去袭击秦国,到蓝田,展开大规模的战半,楚军大败,于是楚国又割让两座城池和秦国媾和。

    秦国要挟楚国,想得到黔中一带的土地,要用武关以外的土地交换它。楚王说:“我不愿意交换土地,只要得到张仪,愿献出黔中地区。”秦王想要遣送张仪,又不忍开口说出来。张仪却请求前往。惠王说:“那楚王恼恨先生背弃奉送商於土地的承诺,这是存心报复您。”张仪说:“秦国强大,楚国弱小,我和楚国大夫靳尚关系亲善,靳尚能够去奉承楚国夫人郑袖,而郑袖的话楚王是全部听从的。况且我是奉大王的命令出使楚国的,楚王怎么敢杀我。假如杀死我而替秦国取得黔中的土地,这也是我的最高愿望。”于是,他出使楚国。楚怀王等张仪一到就把他囚禁起来,要杀掉他。靳尚对郑袖说:“您知道您将被大王鄙弃吗?”郑袖说:“为什么?”靳尚说“秦王特别钟爱张仪而打算把他从囚禁中救出来,如今将要用上庸六个县的土地贿赂楚国,把美女嫁给楚王,用宫中擅长歌唱的女人作陪嫁。楚王看重土地,就会敬重秦国。秦国的美女一定会受到宠爱而尊贵,这样,夫人也将被鄙弃了。不如替张仪讲情,使他从囚禁中释放出来。”于是郑袖日夜向怀王讲情说:“做为臣子,各自为他们的国家效力。现在土地还没有交给秦国,秦王就派张仪来了,对大王的尊重达到了极点。大王还没有回礼却杀张仪,秦王必定大怒出兵攻打楚国。我请求让我们母子都搬到江南去住,不要让秦国像鱼肉一样地欺凌屠戮。”怀王后悔了,赦免了张仪,像过去一样优厚地款待他。

    张仪从囚禁中放出来不久,还没离去,就听说苏秦死了,于是游说楚怀王说:“秦国的土地占了天下的一半,军队的实力可以抵挡四方的国家,四境险要,黄河如带横流,四周都有设防重地可以坚守。勇武的战士一百多万,战车千辆,战马万匹,贮存的粮食堆集如山。法令严明,士兵们都不避艰苦危难,乐于为国牺牲,国君贤明而威严,将帅智谋而勇武,即使没有出动军队,它的声威就能够席卷险要的常山,折断天下的脊骨,天下后臣服的国家首先被灭亡。而且,那些合纵的国家要与秦国相较,无异于驱赶着羊群进攻凶猛的老虎,猛虎和绵羊不能成为敌手是非常明显的。如今,大王不亲附老虎而去亲附绵羊,我私下认为大王的打算错了。

    “当今,天下强大的国家,不是秦国便是楚国,不是楚国便是秦国,两国相互争战,从它的形势看,不可能两个国家都存在下去。如果大王不去亲附秦国,秦国就会出动军队先占据宜阳,韩国的土地也就被切断不通。出兵河东,夺取城皋,韩国必然要到秦国称臣,魏国就会闻风而动。秦国进攻楚国的西边,韩国、魏国进攻楚国的北边,国家怎么会不危险呢?

    “而且,那些主张合纵的人聚集了一群弱小的国家攻打最强大的国家,不权衡敌对国的力量而轻易地发动战争,国家穷困而又频繁地打仗,这就是导致危亡的策略。我听说,您的军事力量比不上别国强大,就不要挑起战争;您的粮食比不上人家多,就不要持久作战。那些主张合纵的人,粉饰言辞,空发议论,抬高他们国君的节行,只说对国君的好处,不说对国君的危害,突然招致秦国的祸患,就来不及应付了。所以希望大王仔细地考虑这个问题。

    “秦国拥有西方的巴郡、蜀郡,用大船装满粮食,从汶山起程,顺着江水漂浮而下,到楚国三千多里。两船相并运送士兵,一条船可以载五十人和三个月的粮食,顺流而下,一天可走三百多里,即使路程较长,可是不花费牛马的力气,不到十天就可以到达扞关。扞关形势一紧张,那么边境以东,所有的国家就都要据城守御了。黔中、巫郡将不再属于大王所有了。秦国发动军队出武关,向南边进攻,楚国的北部地区就被切断。秦军攻打楚国,三个月内可以造成楚国的危难,而楚国等待其他诸侯的救援,需要半年以上的时间,从这形势看来,根本来不及。依靠弱小国家的救援,忽略强秦带来的祸患,这是我替大王担忧的原因啊。

    “大王曾经和吴国人作战,打了五次胜了三次,阵地上的士兵死光了;楚军在偏远的地方守卫着新占领的城池,可活着的百姓却太辛苦了。我听说功业过大的国君,容易遭到危险,而百姓疲惫困苦就怨恨国君。守候着容易遭到危险的功业而违背强秦的心意,我私下替大王感到危险。

    “秦国之所以十五年不出兵函谷关攻打齐国和赵国的原因,是因为秦国在暗中策划,有一举吞并天下的雄心。楚国曾经给秦国造成祸患,在汉中打了一仗,楚国没有取得胜利,却有七十多位列侯执珪的人战死,于是丢掉了汉中。楚王大怒,出兵袭击秦国,又在蓝田打了一仗。这就是所说的两虎相斗啊。秦国和楚国相互厮杀,疲惫困顿,韩国和魏国用完整的国力从后边进攻,再没有比这样的策略更危险的了。希望大王仔细地考虑它。

    “假如秦国出动军队攻占魏国的阳晋,必然像锁住天下的胸膛一样。大王出动全部军队进攻宋国,用不了几个月的时间,宋国就会被拿下来,攻占了宋国而挥师向东进发,那么泗水流域的许多小国便全归大王所有了。

    “游说天下各国凭借信念合纵相亲、坚守盟约的人就是苏秦。他被封为武安君,出任燕国的宰相,却在暗中与燕王策划攻破齐国,并且分割它的土地;假装获罪于燕王,逃亡到齐国,齐王因此收留了他而且任用他作了宰相;过了两年被发觉,齐王大怒,在刑场上把苏秦五马分尸。靠一个奸诈虚伪的苏秦,想要经营整个天下,让诸侯们结为一体,他的策略不可能成功,那是很明显的了。

    “如今,秦国和楚国连壤接境,从地理形势上也应该是亲近的国家。大王果真能听取我的建议,我请秦王派太子来楚国作人质,楚国派太子到秦国作人质,把秦王的女儿作为侍候大王的姬妾,进献有一万户居民的都邑,作为大王征收赋税供给汤沐之具的地方,永结兄弟邻邦,终生不相互打仗。我认为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策略了。”

    此时,楚王虽已得到张仪,却又难于让出黔中土地给秦国,想要答应张仪的建议。屈原说:“前次大王被张仪欺骗,张仪来到楚国,我认为大王会用鼎镬煮死他,如今释放了他,不忍杀死他,还听信他的邪妄之言,这可不行。”怀王说:“答应张仪的建议可以保住黔中土地,这是美好有利的事情。已经答应了而又背弃他,这可不行。”所以最终答应了张仪的建议,和秦国相亲善。

    张仪离开楚国,就借此机会前往韩国,游说韩王说:“韩国地势险恶,人都住在山区,生产的粮食不是麦而是豆,人们吃的大都是豆子饭、豆叶汤。一年没收成,人们连糟糠这样粗劣的食物都吃不饱。土地不足九百里,没有储存二年的粮食。估计大王的士兵,全数也超不过三十万人,而那些勤杂兵、后勤人员也都包括在内。除掉防守驿亭、边防要塞的士兵,现有的军队不过二十万罢了。而秦国武装部队就一百多万,战车千辆,战马万匹,那勇武的战士飞奔跳跃永往直前,不戴头盔,双手捂着面颊,带着武器,愤怒扑向敌阵的,多到没法计算。秦国战马精良,骏马奔驰,前蹄扬起,后蹄腾空,一跃就是两丈多远的马,多到没法数清。山东六国的士兵,戴着头盔,穿着铠甲会合作战,秦国的军队却甩掉战袍,赤足露身扑向敌人,左手提着人头,右手挟着俘虏。秦兵与山东六国的兵相比,如同勇猛的大力士孟贲和软弱的胆小鬼;用巨大的威力压下去,好像勇猛的大力士乌获与婴儿对抗。用孟贲、乌获这样的军队去攻打不服从的弱小国家,无异于把千均的重量压在鸟卵上,一定不存在侥幸的结果了。

    “那些诸侯、大臣们不估量自己的土地狭小,却听信主张合纵的人甜言蜜语,他们结伙营私,互相掩饰,都振奋地说:‘听从我的策略,可以在天下称霸。’不顾国家的长远利益而听从片刻的游说,贻误国君,没有比这更为严重的了。

    “假如大王不奉事秦国,秦国出动武装部队占据宜阳,切断了韩国的土地,向东夺取成皋、荥阳,那么鸿台的宫殿、桑林的林苑,就不再为大王拥有了。再说,堵塞了成皋,切断了上地,大王的国土就被分割了。首先臣事秦国就安全,不臣事秦国就危险。制造了祸端却想求得吉祥的回报,计谋短浅鄙陋而结下的仇怨深重,违背秦国而服从楚国,即使想不灭亡,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替大王策划,不如帮助秦国,秦国所希望的,没有比削弱楚国更重要的了,能够削弱楚国的,没有谁比得上韩国。不是因为韩国比楚国强大,而是因为韩国地理形势的关系。如今,假如大王向西臣事秦国进攻楚国,秦王一定很高兴。进攻楚国在它土地上取得利益,转移了自己的祸患而使秦国高兴,没有比这计策更适宜的了。”

    韩王听信了张仪的策略。张仪回到秦国报告,秦惠王便封赏了他五个都邑,封号叫武信君。又派张仪向东游说齐湣王说:“天下强大的国家没有超过齐国的,大臣及其父兄兴旺发达、富足安乐。然而,替大王出谋划策的人,都为了暂时的欢乐,不顾国家长远的利益。主张合纵的人游说大王,必定会说:‘齐国西面有强大的赵国,南面有韩国和魏国,齐国是背靠大海的国家,土地广阔,人口众多,军队强大,士兵勇敢,即使有一百个秦国,对齐国也将无可奈何。’大王认为他们的说法很高明,却没能考虑到实际的情况。主张合纵的人,结党营私,排斥异己,没有不认为合纵是可行的。我听说,齐国和鲁国打了三次仗,而鲁国战胜了三次,国家却因此随后就灭亡了,即使有战胜的名声,却遭到国家灭亡的现实。这是为什么呢?齐国强大而鲁国弱小啊。现在,秦国与齐国比较,就如同齐国和鲁国一样。秦国和赵国在漳河边上交战,两次交战两次打败了秦国;在番吾城下交战,两次交战又两次打败了秦国。四次战役之后,赵国的士兵阵亡了几十万,才仅仅保住了邯郸。即使赵国有战胜的名声,国家却残破不堪了。这是为什么呢?秦国强大而赵国弱小啊。

    “如今秦、楚两国嫁女娶妇,结成兄弟盟国。韩国献出宜阳,魏国献出河外,赵国在渑池朝拜秦王,割让河间来奉事秦国。假如大王不臣事秦国,秦国就会驱使韩国、魏国进攻齐国的南方,赵国的军队全部出动,渡过清河,直指博关、临菑,即墨就不再为大王所拥有了。国家一旦被进攻,即使是想要臣事秦国,也不可能了,因此希望大王仔细地考虑它。”

    齐王说:“齐国偏僻落后,僻处东海边上,不曾听到过国家长远利益的道理。”就答应了张仪的建议。

    张仪离开齐国,向西游说赵王说:“敝邑秦王派我这个使臣给大王献上不成熟的意见。大王率领天下诸侯来抵制秦国,秦国的军民十五年不敢出函谷关。大王的声威遍布山东各国,敝邑担惊受怕,屈服不敢妄动,整治军备,磨砺武器,整顿战车战马,练习跑马射箭,努力种地,储存粮食,守护在四方边境之内,忧愁畏惧地生活着,不敢轻举稍动,只恐怕大王有意深责我们的过失。

    “如今,凭借着大王的督促之力,秦国已经攻克了巴、蜀,吞并了汉中,夺取了东周、西周,迁走了九鼎宝器,据守着白马渡口。秦国虽说地处偏僻辽远,然而内心的压抑愤懑的日子太长了。现在,秦国有一支残兵败将,驻扎在渑池,正打算渡过黄河,跨过漳水,占据番吾,同贵军在邯郸城下相会,希望在甲子这一天与贵军交战,用以效法武王伐纣的旧事,所以秦王郑重地派出使臣先来敬告大王及其左右亲信。

    “大王信赖倡导合纵联盟的原因,是凭靠着苏秦。苏秦迷惑诸侯,把对的说成错的,把错的说成对的,他想要反对齐国,而自己让人家在刑场上五马分尸。天下诸侯不可能统一是很明显的了。如今,楚国和秦国已结成了兄弟盟国,而韩国和魏国已向秦国臣服,成为东方的属国,齐国奉献出盛产鱼盐的地方,这就等于斩断了赵国的右臂。斩断了右臂而和人家争斗,失去他的同伙而孤立无援,想要国家不危险,怎么可能办到呢?

    “现在,秦国派出三支军队:其中一支军队堵塞午道,通知齐国调动军队渡过清河,驻扎在邯郸的东面;一支军队驻扎在成皋,驱使韩国和魏国的军队驻扎在河外;一支军队驻扎在渑池。相约四国军队结为一体进攻赵国,攻破赵国,必然由四国瓜分它的土地。所以我不敢隐瞒真实的情况,先把它告诉大王左右亲信。我私下替大王考虑,不如与秦王在渑池会晤,面对面,口头作个约定,请求按兵不动,不要进攻。希望大王拿定主意。”

    赵王说:“先王在世的时候,奉阳君独揽权势,蒙蔽欺骗先王,独自控制政事,我还深居宫内,从师学习,不参于国家大事的谋划。先王抛弃群臣谢世时,我还年轻,继承君位的时间也不长,我心中确实暗自怀疑这种作法,认为各国联合一体,不奉事秦国,不是我国长远的利益。于是,我打算改变心志,去掉疑虑,割让土地弥补已往的过失,来奉事秦国。我正要整备车马前去请罪,正好赶上听到您明智的教诲。”赵王答应了张仪的建议,张仪才离去。

    向北到了燕国,游说燕昭王说:“大王最亲近的国家,莫过于赵国。过去赵襄子曾经把自己的姐姐嫁给代王为妻,想吞并代国,约定在句注要塞和代王会晤,就命令工匠做了一个金斗,加长了斗柄,使它能用来击杀人命。赵王与代王喝酒,暗中告诉厨工说:‘趁酒喝到酣畅欢乐时,你送上热羹,趁机把斗柄反转过来击杀他。’于是当喝酒喝到酣畅欢乐时,送上热腾腾的羹汁,厨工趁送上金斗的机会,反转斗柄击中代王,并且杀死他,代王的脑浆流了一地。赵王的姐姐听到这件事,磨快了簪子自杀了,所以至今还有一个名叫摩笄的山名。代王的死,天下人没有不知道的。

    “赵王凶暴乖张,六亲不认,大王是有明确见识的,那还能认为赵王可以亲近吗?赵国出动军队攻打燕国,两次围困燕国首都来劫持大王,大王还要割让十座城池向他道歉。如今,赵王已经到渑池朝拜秦王,献出河间一带土地奉事秦国。如今,假如大王不奉事秦国,秦国将出动武装部队直下云中、九原,驱使赵国进攻燕国,那么易水、长城,就不再为大王所拥有了。

    “而且,现在的赵国对秦国来说,如同郡和县的关系,不敢胡乱出动军队攻打别的国家。如今,假如大王奉事秦国,秦王一定高兴,赵国也不敢轻举妄动,这就等于西边有强大秦国的支援,而南边解除了齐国、赵国的忧虑,所以希望大王仔细地考虑它。”

    燕王说:“我就像蛮夷之徒一样处在落后荒远的地方,这里的人即使是男子大汉,都仅仅像个婴儿,他们的言论不能够产生正确的决策。如今,承蒙贵客教诲,我愿意向西面奉事秦国,献出恒山脚下五座城池。”燕王听信了张仪的建议。张仪回报秦王,还没走到咸阳而秦惠王去世了,武王即位。武王从作太子时就不喜欢张仪,等到继承王位,很多大臣说张仪的坏话:“张仪不讲信用,反复无定,出卖国家,以谋图国君的恩宠。秦国一定要再任用他,恐怕被天下人耻笑。”诸侯们听说张仪和武王感情上有裂痕,都纷纷背叛了连横政策,又恢复了合纵联盟。

    秦武王元年,大臣们日夜不停地诋毁张仪,而齐国又派人来责备张仪。张仪害怕被杀死,就趁机对武王说:“我有个不成熟的计策,希望献给大王。”武王说:“怎么办?”回答说:“为秦国国家着想,必须使东方各国发生大的变故,大王才能多割得土地。如今,听说齐王特别憎恨我,只要我在哪个国家,他一定会出动军队讨伐它。所以,我希望让我这个不成才的人到魏国去,齐国必然要出动军队攻打魏国。魏国和齐国的军队在城下混战而谁都没法回师离开的时候,大王利用这个间隙攻打韩国,打进三川,军队开出函谷关而不要攻打别的国家,直接挺进,兵临周都,周天子一定会献出祭器。大王就可以挟持天子,掌握天下的地图户籍,这是成就帝王的功业啊。”秦王认为他说的对,就准备了三十辆兵车,送张仪到魏国,齐王果然出动军队攻打魏国,梁哀王很害怕。张仪说:“大王不要担忧,我让齐国罢兵。”就派遣他的门客冯喜到楚国,再借用楚国的使臣到齐国,对齐王说:“大王特别憎恨张仪;虽然如此,可是大王让张仪在秦国有所依托,也做得够周到了啊!”齐王说:“我憎恨张仪,张仪在什么地方,我一定出兵攻打什么地方,我怎么让张仪有所依托呢?”回答说:“这就是大王让张仪有所依托呀。张仪离开秦国时,本来与秦王约定说:‘替大王着想,必须使东方各国发生大的变故,大王才能多割得土地。如今齐国特别憎恨我,我在哪个国家,他一定会派出军队攻打哪个国家。所以我希望让我这个不成才的人到魏国,齐国必然要出动军队攻打魏国,魏国和齐国的军队在城下混战而谁都没法回师离开的时候,大王利用这个间隙攻打韩国,打进三川,军队开出函谷关而不要攻打别的国家,直接挺进,兵临周都,周天子一定会献出祭器。大王就可以挟持天子,掌握天下的地图户籍,这是成就帝王的功业啊。’秦王认为他说的对,所以准备了兵车三十辆,送张仪去了魏国。如今,张仪去了魏国,大王果然攻打它,这是大王使国内疲惫困乏而向外攻打与自己建立邦交的国家,广泛地树立敌人,祸患殃及自身,却让张仪得到秦国的信任。这就是我所说的‘让张仪有所依托’呀。”齐王说:“好。”就解除了攻打魏国的战争。

    张仪出任魏国宰相一年,就死在魏国了。

    陈轸,是游说的策士。和张仪共同侍奉秦惠王,都被重用而显贵,互相竞争秦王的宠幸。张仪在秦王面前中伤陈轸说:“陈轸用丰厚的礼物随便地来往于秦楚之间,应当为国家外交工作。如今楚国却不曾对秦国更加友好反而对陈轸亲善,足见陈轸为自己打算的多而为大王打算的少啊。而且陈轸想要离开秦国前往楚国,大王为什么没听说呢?”秦王对陈轸说:“我听说先生想要离开秦国到楚国去,有这样的事吗?”陈轸说:“有。”秦王说:“张仪的话果然可信。”陈轸说:“不单是张仪知道这回事,就连过路的人也都知道这回事。从前伍子胥忠于他的国君,天下国君都争着要他作臣子,曾参孝敬他的父母,天下的父母都希望他作儿子。所以被出卖的奴仆侍妾不等走出里巷就卖掉了,因为都是好奴仆;被遗弃的妻子还能在本乡本土嫁出去,因为都是好女人。如今,陈轸如果对自己的国君不忠诚,楚国又凭什么认为陈轸能对他忠诚呢?忠诚却被抛弃,陈轸不去楚国,到哪儿去呢?”秦王认为他的话说的对,于是就很好地对待他。

    陈轸在秦国过了一整年,秦惠王终于任用张仪做宰相,而陈轸投奔楚国,楚王没有重用他,却派他出使秦国。他路过魏国,想要见一见犀首,犀首谢绝不见。陈轸说:“我有事才来,您不见我,我要走了,不能等到第二天呢。”犀首便接见了他。陈轸说:“您为什么喜欢喝酒呢?”犀首说:“没事可做。”陈轸说:“我让您有很多事做,可以吗?”犀首说:“怎么办?”陈轸说:“田需约集各国合纵相亲,楚王怀疑他,还不相信。您对魏王说:‘我和燕国、赵国的国君有旧交情,多次派人来对我说:“闲着没事为什么不互相见见面。”希望您去晋见我们国君。’魏王即使答应您去,您不必多要车辆,只要把三十辆车摆列在庭院里,公开地说要到燕国、赵国去。”燕国、赵国的外交人员听了这个消息,急忙驱车回报他们的国君,派人迎接犀首。楚王听了这个消息,很生气,说:“田需和我相约,而犀首却去燕、赵,这是欺骗我呀。”楚王很生气而不再理睬田需合纵的事。齐国听说犀首前往北方,派人把国家的政事托付给他,犀首就去齐国了,这样三国宰相的事务,都由犀首决断,陈轸于是回到秦国。

    韩国和魏国交战,整整一年不能解除。秦惠王打算让他们和解,问左右亲信的意见。左右亲信有的说让他们和解有利,有的说不和解有利,惠王不能为此事作出决断。陈轸正好回到秦国,惠王说:“先生离开我到楚国,也想念我吗?”陈轸回答说:“大王听说过越国人庄舃吗?”惠王说:“没听说。”陈轸说:“越人庄舃在楚国官做到执珪的爵位,不久就生病了。楚王说:‘庄舃原本是越国一个地位低微的人,如今官做到执珪的爵位,富贵了,也不知想不想越国?’中谢回答说:‘大凡人们思念自己的故乡,是在他生病的时候,假如他思念越国,就会操越国的腔调,要是不思念越国就要操楚国的腔调。’派人前去偷听,庄舃还是操越国的腔调。如今我即使被遗弃跑到楚国,难道能没有了秦国的腔调吗?”惠王说:“好。现在韩国和魏国交战,一整年都没有解除,有的对我说让他们和解有利,有的说不让他们和解有利,我不能够作出决断,希望先生为你的国君出谋划策之余,替我出个主意。”陈轸回答说:“也曾有人把卞庄子剌虎的事讲给大王听吗?庄子正要剌杀猛虎,旅馆有个小子阻止他,说:‘两只虎正在吃牛,等它们吃出滋味的时候一定会争夺,一争夺就一定会打起来,一打起来,那么大的就会受伤,小的就会死亡,追逐着受伤的老虎而剌杀它,这一来必然获得剌杀双虎的名声。’卞庄认为他说的对,站在旁边等待它们,不久,两只老虎果然打起来,结果大的受了伤,小的死了,庄子追赶上受伤的老虎而杀死了它,这一来果然获得了杀死双虎的功劳。如今,韩、魏交战,一年不能解除,这样势必大国损伤,小国一定危亡,追逐着受到损伤的国家而讨伐它,这一讨伐必然会获得两个胜利果实。这就如同庄子剌杀猛虎一类的事啊。我为自己的国君出主意和为大王出主意有什么不同呢?”惠王说:“说的好。”终于没有让它们和解。大国果然受到损伤,小国面临着危亡,秦国趁机出兵讨伐它们,大大地战胜它们,这是陈轸的策略呀。

    犀首,是魏国阴晋人。名叫衍,姓公孙。和张仪关系不好。

    张仪为了秦国到魏国去,魏王任用张仪做宰相。犀首认为对自己不利,所以他使人对韩国公叔说:“张仪已经让秦、魏联合了,他扬言说:‘魏国进攻南阳,秦国进攻三川。’魏王器重张仪的原因,是想获得韩国的土地。况且韩国的南阳已经被占领,先生为什么不稍微把一些政事委托给公孙衍,让他到魏王面前请功,那么秦、魏两国的交往就会停止了。既然如此,那么魏国一定谋取秦国而抛弃张仪,结交韩国而让公孙衍出任宰相。”公叔认为有利,因此就把政事委托犀首,让他献功。犀首果然作了魏国宰相,张仪离开魏国。

    义渠君前来朝拜魏王。犀首听说张仪又出任秦国宰相,迫害义渠君。犀首就对义渠君说:“贵国道路遥远,今日分别,不容易再来访问,请允许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他继续说:“中原各国不联合起来讨伐秦国,秦国才会焚烧掠夺您的国家,中原各国一致讨伐秦国,秦国就会派遣轻装的使臣带着贵重的礼物事侍您的国家。”此后,楚、魏、齐、韩、赵五国共同讨伐秦国,正赶上陈轸对秦王说:“义渠君是蛮夷各国中的贤明君主,不如赠送财物用来安抚他的心志。”秦王说:“好。”就把一千匹锦绣和一百名美女赠送给义渠君,义渠君把群臣招来商量说:“这就是公孙衍告诉我的情形吗?”于是就起兵袭击秦国,在李伯城下大败秦军。

    张仪死了以后,犀首到秦国出任宰相。曾经佩带过五个国家的相印,做了联盟的领袖。

    太史公说:三晋出了很多权宜机变的人物,那些主张合纵、连横使秦国强大的,大多是三晋人。张仪的作为比苏秦有过之,可是社会上厌恶苏秦的原因,是因为他先死了而张仪张扬暴露了他合纵政策的短处,用来附会自己的主张,促成边横政策。总而言之,这两个人是真正险诈的人。

    【原文】【注解】

    张仪者,魏人也。始尝与苏秦俱事鬼谷先生1,学术2,苏秦自以不及张仪。

    1事:师事,侍奉。2术:此指游说之术。

    张仪已学而游说诸侯。尝从楚相饮,已而楚相亡璧1,门下意张仪2,曰:“仪贫无行3,必此盗相君之璧。”共执张仪4,掠笞数百5,不服,之6。其妻曰:“嘻!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张仪谓其妻曰:“视吾舌尚在不7?”其妻笑曰:“舌在也。”仪曰:“足矣。”

    1亡:丢失。璧:平而圆,中间有孔的玉。2意:怀疑。3无行:品行不端。4执:拘捕,捉拿。5掠笞:用竹板或荆条拷打。6:通“释”。释放。7不:相当于“否”。

    苏秦已说赵王而得相约从亲1,然恐秦之攻诸侯,败约后负,念莫可使用于秦者2,乃使人微感张仪曰3:“子始与苏秦善,今秦已当路4,子何不往游,以求通子之愿?”张仪于是之赵,上谒求见苏秦5。苏秦乃诫门下人不为通,又使不得去者数日。已而见之,坐之堂下,赐仆妾之食。因而数让之曰6:“以子之材能,乃自令困辱至此。吾宁不能言而富贵子7,子不足收也。”谢去之。张仪之来也,自以为故人,求益,反见辱,怒,念诸侯莫可事,独秦能苦赵8,乃遂入秦。

    1从亲:除秦国而外南北各国合纵相亲,相互支援,结为一体共同抗拒秦国。从,通“纵”。2念:想。引申为考虑。3微感:暗中引导,劝说。微,隐匿,暗中。感:感染,感受。4当路:指当权。5谒:名帖。一般要写上姓名、籍贯、官爵和拜见事项。6数:屡次。让:责备,责怪。7宁:岂,难道。8苦:困苦。引申为困扰,侵,扰。

    苏秦已而告其舍人曰1:“张仪,天下贤士,吾殆弗如也2。今吾幸先用,而能用秦柄者3,独张仪可耳。然贫,无因以进。吾恐其乐小利而不遂,故召辱之,以激其意。子为我阴奉之4。”乃言赵王,发金币车马,使人微随张仪,与同宿舍,稍稍近就之,奉以车马金钱,所欲用,为取给,而弗告。张仪遂得以见秦惠王。惠王以为客卿5,与谋伐诸侯。

    苏秦之舍人乃辞去。张仪曰:“赖子得显,方且报德,何故去也?”舍人曰:“臣非知君,知君乃苏君。苏君忧秦伐赵败从约,以为非君莫能得秦柄,故感怒君6,使臣阴奉给君资,尽苏君之计谋。今君已用,请归报。”张仪曰:“嗟乎,此在吾术中而不悟,吾不及苏君明矣!吾又新用,安能谋赵乎?为吾谢苏君,苏君之时,仪何敢言。且苏君在,仪宁渠能乎7!”张仪既相秦,为文檄告楚相曰:“始吾从若饮,我不盗而璧8,若笞我。若善守汝国,我顾且盗而城!”

    1舍人:王公显贵的侍从宾客或左右亲近的人。2殆:大概,恐怕。3柄:权柄,权力。4阴奉之:暗中侍奉张仪。5客卿:别国的人在本国作官,并以客礼待之。6感怒:激怒。7宁渠:哪里,如何。《索隐》:“渠音距,古字少,假借耳。”8而:你。

    苴蜀相攻击,各来告急于秦。秦惠王欲发兵以伐蜀,以为道险狭难至,而韩又来侵秦,秦惠王欲先伐韩,后伐蜀,恐不利,欲先伐蜀,恐韩袭秦之敝,犹豫未能决。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惠王之前,司马错欲伐蜀,张仪曰:“不如伐韩。”王曰:“请闻其说。”

    仪曰:“亲魏善楚,下兵三川,塞什谷之口,当屯留之道,魏绝南阳,楚临南郑,秦攻新城、宜阳,以临二周之郊,诛周王之罪1,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能救,九鼎宝器必出2。据九鼎,案图籍3,挟天子以令于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今夫蜀,西僻之国而戎狄之伦也4,敝兵劳众下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朝市也。而王不争焉,顾争于戎狄,去王业远矣。”

    1诛:讨伐、惩罚。2九鼎宝器:象征国家政权的传国之宝。3案:又写作“按”。按照,依照。图籍:地图和户籍。4戎狄:古代泛指我国西部和北部的少数民族。

    司马错曰:“不然。臣闻之,欲富国者务广其地1,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2,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今王地小民贫,故臣愿先从事于易。夫蜀,西僻之国也,而戎狄之长也,有桀纣之乱。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得其地足以广国,取其财足以富民缮兵3,不伤众而彼已服焉。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4,利尽西海而天下不以为贪,是我一举而名实附也,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今攻韩,劫天子,恶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义之名,而攻天下所不欲,危矣。臣请谒其故5:周,天下之宗室也6;齐、韩之与国也。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将二国并力合谋,以因乎齐、赵而求解乎楚、魏,以鼎与楚,以地与魏,王弗能止也。此臣之所谓危也。不如伐蜀完7。”

    1广:开拓疆土。2王:统一天下,成就王业。3缮:整治。4拔:攻克,占领。5谒:告诉、陈述。6宗室:此指宗主,共主。7完:完满,周全。

    惠王曰:“善,寡人请听子。”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贬蜀王更号为候1,而使陈庄相蜀。蜀既属秦,秦以益强,富厚,轻诸侯。

    1贬蜀王更号为候:卷五《秦本纪》及卷十五《六国年表》均谓伐蜀乃惠文王更元后九年事,此传叙于惠文王十年以前,不合。

    秦惠王十年,使公子华与张仪围蒲阳,降之。仪因言秦复与魏,而使公子繇质于魏1。仪因说魏王曰:“秦王之遇魏甚厚,魏不可以无礼。”魏因入上郡、少梁2,谢秦惠王。惠王乃以张仪为相,更名少梁曰夏阳。

    仪相秦四岁,立惠王为王3。居一岁4,为秦将,取陕。筑上郡塞。

    1质:做人质。2入:进献。3立惠王为王:孝公以前秦国国君称公,惠王即位时称君,此时始称王。4居:过,过了。

    其后二年,使与齐、楚之相会啮桑。东还而免相,相魏以为秦,欲令魏先事秦而诸侯效之。魏王不肯听仪。秦王怒,伐取魏之曲沃、平周,复阴厚张仪益甚1。张仪渐,无以归报。留魏四岁而魏襄王卒,哀王立。张仪复说哀王,哀王不听。于是张仪阴令秦伐魏。魏与秦战,败。

    明年,齐又来败魏于观津。秦复欲攻魏,先败韩申差军,斩首八万,诸侯震恐。而张仪复说魏王曰:“魏地方不至千里2,卒不过三十万。地四平,诸侯四通辐湊3,无名山大川之限4。从郑至梁二百余里,车驰人走,不待力而至。梁南与楚境,西与韩境,北与赵境,东与齐境,卒戍四方,守亭鄣者不下十万5。梁之地势,固战场也。梁南与楚而不与齐6,则齐攻其东;东与齐而不与赵,则赵攻其北;不合于韩,则韩攻其西;不亲于楚,则楚攻其南:此所谓四分五裂之道也。

    1阴:暗中,私下。2地方:纵横面积。3辐湊:也作“辐辏”。车辐集中于轴心。比喻人或物集聚一处,故道路平坦、宽广。4限:阻挡,隔绝。5亭鄣:古代边塞堡垒。鄣,也作“障”。筑垒阻隔。6与:和……结交,亲附。

    “且夫诸侯之为从者,将以安社稷尊主强兵显名也1。今从者一天下,约为昆弟2,刑白马以盟洹水之上3,以相坚也。而亲昆弟同父母,尚有争钱财,而欲恃诈伪反覆苏秦之余谋4,其不可成亦明矣。

    1社稷:国家的代称。社,土神。稷,谷神。以往古代帝王都祭祀社稷,故称。2昆弟:兄弟。3刑:割杀,宰杀。4恃:凭借,依靠。

    “大王不事秦,秦下兵攻河外,据卷、衍、〔燕〕、酸枣,劫卫取阳晋1,则赵不南,赵不南而梁不北,梁不北则从道绝,从道绝则大王之国欲毋危不可得也。秦折韩而攻梁,韩怯于秦,秦韩为一,梁之亡可立而须也2。此臣之所为大王患也。

    1劫:胁迫,威逼。2立而须:喻时间短暂。须,等待。

    “为大王计,莫如事秦。事秦则楚、韩必不敢动;无楚、韩之患,则大王高枕而卧1,国必无忧矣。

    1高枕而卧:垫高了枕头睡大觉。形容无忧无虑。

    “且夫秦之所欲弱者莫如楚,而能弱楚者莫如梁。楚虽有富大之名而实空虚;其卒虽多,然而轻走易北1,不能坚战。悉梁之兵南面而伐楚,胜之必矣。割楚而益梁,亏楚而适秦2,嫁祸安国3,此善事也。大王不听臣,秦下甲士而东伐4,虽欲事秦,不可得矣。

    “且夫从人多奋辞而少可信5,说一诸侯而成封侯,是故天下之游谈士莫不日夜搤腕瞋目切齿以言从之便6,以说人主。人主贤其辩而牵其说7,其得无眩哉8。

    “臣闻之,积羽沉舟9,群轻折轴10,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故愿大王审定计议,且赐骸骨辟魏。”

    哀王于是乃倍从约而因仪请成于秦。张仪归,复相秦。三岁而魏复背秦为从。秦攻魏,取曲沃。明年,魏复事秦。

    1轻走易北:轻易逃跑溃散。走,逃跑。北,打了败仗往回跑。2适:归服。3嫁祸:转移灾难、祸患。4甲士:全付武装的军队。5奋辞:尽力以说大话、唱高调游说。6搤腕:握住手腕。表示激动、振奋的情态、动作。瞋目:怒目,瞪大眼睛。7牵:牵引、牵制。8眩:迷惑,迷乱。9积羽沉舟:喻积轻可为重,积小患可致大灾。10群轻折轴:物虽轻,积多量大,可以折断车轴。意犹上句,也是旨在说明不能忽视小事。众口铄金:喻舆论影响的强大。铄,销。意思是众口所毁,金石犹可销熔。积毁销骨:谗言诽谤多了,骨肉之亲也会销灭。销骨,一说使人毁灭。13赐骸骨:乞身引退。骸骨,身体。辟:同“避”。14倍:通“背”。背弃,背叛。

    秦欲伐齐,齐楚从亲,于是张仪往相楚。楚怀王闻张仪来,虚上舍而自馆之1。曰:“此僻陋之国,子何以教之?”仪说楚王曰:“大王诚能听臣,闭关绝约于齐2,臣请献商於之地六百里,使秦女得为大王箕帚之妾3,秦楚娶妇嫁女,长为兄弟之国。此北弱齐而西益秦也,计无便此者。”楚王大说而许之4。群臣皆贺,陈轸独吊之5。楚王怒曰:“寡人不兴师发兵得六百里地,群臣皆贺,子独吊,何也?”陈轸对曰:“不然,以臣观之,商於之地不可得而齐秦合,齐秦合则患必至矣。”楚王曰:“有说乎?”陈轸对曰:“夫秦之所以重楚者,以其有齐也。今闭关绝约于齐,则楚孤。秦奚贪夫孤国6,而与之商於之地六百里?张仪至秦,必负王7,是北绝齐交,西生患于秦也,而两国之兵必俱至。善为王计者,不若阴合而阳绝于齐8,使人随张仪。苟与吾地,绝齐未晚也;不与吾地,阴合谋计也。”楚王曰:“愿陈子闭口毋复言,以待寡人得地。”乃以相印援张仪,厚赂之9。于是遂闭关绝约于齐,使一将军随张仪。

    1虚上舍:空出上等宾馆。馆之:安排他留宿。2闭关:闭塞关门。引申为断绝往来。3箕帚之妾:嫁女谦辞。箕帚,簸箕扫帚。指做洒扫清除之类的事。4说:同“悦”。高兴,喜欢。5吊:伤悼。6奚:何,为什么。7负:违背,背弃。8阴合而阳绝:暗中合作而表面上假装断绝关系。9赂:馈赠财物。

    张仪至秦,详失绥堕车1,不朝三月。楚王闻之,曰:“仪以寡人绝齐未甚邪?”乃使勇士至宋,借宋之符2,北骂齐王。齐王大怒,折节而下秦3。秦齐之交合,张仪乃朝,谓楚使者曰:“臣有奉邑六里,愿以献大王左右。”楚使者曰:“臣受令于王。以商於之地六百里,不闻六里。”还报楚王,楚王大怒,发兵而攻秦。陈轸曰:“轸可发口言乎4?攻之不如割地反以赂秦,与之并兵而攻齐,是我出地于秦,取偿于齐也,王国尚可存。”楚王不听,卒发兵而使将军屈匄击秦。秦齐共攻楚,斩首八万,杀屈匄,遂取丹阳、汉中之地。楚又复益发兵而袭秦5,至蓝田,大战,楚大败,于是楚割两城以与秦平6。

    1详:通“佯”。假装。绥:登车时作拉手用的绳子。2借宋之符:梁玉绳《史记志疑》云:“此语可疑。骂齐何必用符?而楚自有符,亦何必借宋符乎?”按梁玉绳此疑可释。在尚无电讯、报纸等传播媒介的战国时代,楚国要想凌辱齐国,就得通过信使。但既已闭关绝约,齐楚之间断绝了“外交关系”,那就只有通过第三国了。是以“乃使勇士至宋”,以宋人的身分使齐。而以宋人的身分使齐,当然就得借用宋之符。骂齐这样行为本身固不用符,但它是一种外交活动的凭证,有了这种凭证,楚国派出的这位“勇士”才可能进入齐国,并进而完成他“北骂齐王”的使命。是又何疑焉?又张文虎据卷四十《楚世家》“乃使勇士宋遗北辱齐王,齐王大怒,折楚符而合于秦”之句,认为“‘借宋之符’句当有误”。其实《楚世家》关于此事的记载与此传此句不仅不矛盾,而且还有互相补充的作用。楚国“勇士”虽然通过第三国宋国进入齐国,但要为楚王完成“北骂齐”的使命,当然要现出他的“庐山真面”,出示其所带楚之符。是又何误焉?揆之以情,度之以理,此传此句固未误也,固不必疑也。3折节:折断符节。节,符节。这里指使者用来做凭证的东西。下:委屈自己,向别人表示退让。4发:张开,打开。5益:增加。6平:媾和,讲和。

    秦要楚欲得黔中地1,欲以武关外易之2。楚王曰:“不愿易地,愿得张仪而献黔中地。”秦王欲遣之,口弗忍言。张仪乃请行。惠王曰:“彼楚王怒子之负以商於之地,是且甘心于子。”张仪曰:“秦强楚弱,臣善靳尚,尚得事楚夫人郑袖,袖所言皆从。且臣奉王之节使楚,楚何敢加诛。假令诛臣而为秦得黔中之地,臣之上愿3。”遂使楚。楚怀王至则囚张仪,将杀之。靳尚谓郑袖曰:“子亦知子之贱于王乎4?”郑袖曰:“何也?”靳尚曰:“秦王甚爱张仪而不欲出之5,今将以上庸之地六县赂楚,以美人聘楚,以宫中善歌讴者为媵6。楚王重地尊秦,秦女必贵而夫人斥矣7。不若为言而出之。”于是郑袖日夜言怀王曰:“人臣各为其主用。今地未入秦,秦使张仪来,至重王。王未有礼而杀张仪,秦必大怒攻楚。妾请子母俱迁江南,毋为秦所鱼肉也8。”怀王后悔,赦张仪,厚礼之如故。

    1要(yāo,腰):要挟、威胁。2易:换,交换。3上愿:最高愿望。4贱:轻视,鄙弃。5不:《索引》谓:“‘不’字当作‘必’。时张仪为楚所囚,故必欲出之也。”《正义》则云:“秦王不欲出张仪使楚,若欲自行,今欲以上庸地及美人赎仪。”按两说皆可通,但不必径改原字。6媵(ying,硬)随嫁侍女。7斥:被排斥,被废除。8鱼肉:任人宰割。比喻被人欺凌、屠戮。

    张仪既出,未去,闻苏秦死,乃说楚王曰:“秦地半天下,兵敌四国,被险带河1,四塞以为固。虎贲之士百余万2,车千乘、骑万匹,积粟如丘出。法令既明,士卒安难乐死3,主明以严,将智以武,虽无出甲,席卷常山之险4,必折天下之脊5,天下有后服者先亡。且夫为从者,无以异于驱群羊而攻猛虎,虎之与羊不格明矣6。今王不与猛虎而与群羊,臣窃以为大王之计过也7。

    1被险带河:谓秦国四周地势险要,中有黄河流经。被,同“披”,带,带子,流经穿过的意思。2虎贲:勇武之士。贲,奔跑。3安难乐死:不避艰苦危难,乐于牺牲。4席卷:有如卷席,全部占有。5折天下之脊:常山在天下之北,就像人的脊背。折,折断。6格:抵挡,抵御。7过:错误,过失。

    “凡天下强国,非秦而楚,非楚而秦,两国交争,其势不两立。大王不与秦,秦下甲据宜阳1,韩之上地不通。下河东,取城皋,韩必入臣2,梁则从风而动。秦攻楚之西,韩、梁攻其北,社稷安得无危?

    “且夫从者聚群弱而攻至强,不料敌而轻战,国贫而数举兵,危亡之术也。臣闻之,兵不如者勿与挑战,粟不如者勿与持久。夫从人饰辩虚辞3,高主之节,言其利不言其害,卒有秦祸,无及为己,是故愿大王之孰计之。

    1甲:古代军人穿的皮制护身衣。此处指代军队。2入臣:到秦国去称臣。3饰辩虚辞:粉饰巧辩,言辞铺张而空洞。

    “秦西有巴蜀,大船积粟,起于汶山,浮江已下1,至楚三千余里。舫船载卒2,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食,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余里,里数虽多,然而不费牛马之力,不至十日而距扞关。扞关惊,则从境以东尽城守矣3,黔中、巫郡非王之有。秦举甲出武关,南面而伐,则北地绝。秦兵之攻楚也,危难在三月之内,而楚待诸侯之救,在半岁之外,此其势下相及也。夫(待)〔恃〕弱国之救,忘强秦之祸,此臣所以为大王患也。

    1已:通“以”。而。2舫船:两船相并。舫,《索引》谓并两船也。3城守:据城守御。

    “大王尝与吴人战,五战而三胜,阵卒尽矣;偏守新城,存民苦矣。臣闻功大者易危,而民敝者怨上。夫守易危之功而逆强秦之心1,臣窃为大王危之。“且夫秦之所以不出兵函谷十五年以攻齐、赵者,阴谋有合天下之心2。楚尝与秦构难3,战于汉中,楚人不胜,列候执珪死者七十余人4,遂亡汉中。楚王大怒,兴兵袭秦,战于蓝田。此所谓两虎相搏者也。夫秦楚相敝而韩魏以全制其后,计无危于此者矣。愿大王孰计之。

    1逆:背逆,违背。2合:并,吞并。3构难:造成祸患。4执珪:爵位名。

    “秦下甲攻卫阳晋,必大关天下之匈1,大王悉起兵以攻宋,不至数月而宋可举,举宋而东指2,则泗上十二诸侯尽王之有也3。

    “凡天下而以信约从亲相坚者苏秦,封武安君,相燕,即阴与燕王谋伐破齐而分其地;乃详有罪出走入齐4,齐王因受而相之;居二年而觉,齐王大怒,车裂苏秦于市5。夫以一诈伪之苏秦,而欲经营天下,混一诸侯6,其不可成亦明矣。

    “今秦与楚接境壤界,固形亲之国也。大王诚能听臣,臣请使秦太子入质于楚,楚太子入质于秦,请以秦女为大王箕帚之妾,效万室之都以为汤沐之邑7,长为昆弟之国,终身无相攻伐。臣以为计无便于此者。”

    1关:锁住。天下之匈:把卫阳晋看作是天下的胸膛。匈,同“胸”,胸膛。2指:趋向,走向。3泗上十二诸侯:指泗水流域的宋、鲁、邹、莒等小的诸侯国。十二:虚数。4详:通“佯。假装。5车裂:撕裂人体的一种酷刑。俗称五马分尸。市:人多聚集的市场,街市。6混一:统一。7效:送,献出。汤沐之邑:天子赐给诸侯的封邑,邑内收入供诸侯作汤沐之资用。汤沐,即沐浴。

    于是楚王已得张仪而重出黔中地与秦,欲许之。屈原曰:“前大王见欺于张仪,张仪至,臣以为大王烹之1;今纵弗忍杀之2,又听其邪说,不可。”怀王曰:“许仪而得黔中;美利也。后而倍之,不可。”故卒许张仪,与秦亲。

    张仪去楚,因遂之韩,说韩王曰:“韩地险恶山居,五谷所生,非菽而麦3,民之食大抵(饭)菽〔饭〕藿羹4。一岁不收,民不餍糟糠5。地不过九百里,无二岁之食。料大王之卒,悉之不过三十万,而厮徒负养在其中矣6。除守徼亭鄣塞7,见卒不过二十万而已矣。秦带甲百余万,车千乘,骑万匹,虎贲之士跿跔科头贯颐奋戟者8,至不可胜计。秦马之良,戎兵之众9,探前趹后蹄间三寻腾者10,不可胜数。山东之士被甲蒙胄以会战,秦人捐甲徒裼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夫秦卒与山东之卒,犹孟贲之与怯夫;以重力相压,犹乌获之与婴儿。夫战孟贲、乌获之士以攻不服之弱国,无异垂千钓之重于鸟卵之上(13),必无幸矣。

    1烹:古代用鼎镬煮人的酷刑。2纵:释放。3非菽而麦:当依《战国策·韩策一》:“非菽而豆”。这样与下文“民之食大抵菽〔饭〕藿羹”相合。菽,大豆,引申为豆类的总称。4藿羹:豆叶汤。5餍:饱。糟糠:酒渣,谷皮。喻粗劣食物。6厮徒负养:泛指勤杂人员。厮徒,杂役。负养,为公家负担给养的后勤人员。7徼(jiào,叫)亭:设在边境上的驿亭。徼:边界。鄣塞:屏障要塞。塞,边境险要的地方。8跿跔(tuju,徒拘):跳跃。科头:不戴头盔。以示勇敢。贯颐:双手捂着面颊,直扑敌阵。言其勇敢。颐,面颊,腮。奋戟:举着武器愤怒地扑入敌阵。戟,古兵器。9戎兵之众:上下句皆写马,中间杂此一句,语意不甚通贯。张文虎疑为衍文。按固可疑。10探前趹(jue,决)后:骏马奔驰,前蹄扬起,后蹄腾空的姿态。寻:古代长度单位。八尺为寻。被(pi,披)甲蒙胄:穿着用皮革或金属做成的护身衣,戴着头盔。被,同“披”,穿。胄,头盔。捐甲:脱掉铠甲。以示勇敢。徒裼(xi,希):赤足露身。裼,开或脱去外衣,露出内衣或身体。(13)钧:古代重量单位。一钧三十斤。

    “夫群臣诸侯不料地之寡1,而听从人之甘言好辞2,比周以相饰也3,皆奋曰:‘听吾计可以强霸天下。’夫不顾社稷之长利而听须臾之说4,诖误人主5,无过此者。

    “大王不事秦,秦下甲据宜阳,断韩之上地,东取城皋、荥阳,则鸿台之宫、桑林之苑非王之有也6。夫塞城皋,绝上地,则王之国分矣。先事秦则安,不事秦则危。夫造祸而求其福报,计浅而怨深,逆秦而顺楚,虽欲毋亡,不可得也。

    “故为大王计,莫如为秦。秦之所欲莫如弱楚,而能弱楚者莫如韩。非以韩能强于楚也,其地势然也。今王西面而事秦以攻楚,秦王必喜。夫攻楚以利其地,转祸而说秦,计无便于此者7。”

    1群臣诸侯:“群臣”字二疑衍。一说群字后无臣字。疑衍。2甘言好辞:甜言蜜语。3比周:结伙营私。4须臾:片刻。5诖误:贻误,连累。诖:欺骗,贻误。6鸿台之宫、桑林之苑:均韩国宫苑。苑,畜养禽兽、种植林木的园林。7便:有利,便利。

    韩王听仪计。张仪归报,秦惠王封仪五邑,号曰武信君,使张仪东说齐湣王曰:“天下强国无过齐者,大臣父兄殷众富乐1。然而为大王计者,皆为一时之说,不顾百世之利。从人说大王者,必曰:‘齐西有强赵,南有韩与梁。齐,负海之国也,地广民众,兵强士勇,虽有百秦,将无奈齐何’。大王贤其说而不计其实。夫从人朋党比周2,莫不以从为可。臣闻之,齐与鲁三战而鲁三胜,国以危亡随其后,虽有战胜之名,而有亡国之实。是何也?齐大而鲁小也。今秦之与齐也,犹齐之与鲁也。秦赵战于河漳之上,再战而赵再胜秦;战于番吾之下,再战又胜秦。四战之后,赵之亡卒数十万,邯郸仅存,虽有战胜之名而国已破矣。是何也?秦强而赵弱。

    “今秦楚嫁女娶妇,为昆弟之国。韩献宜阳;梁效河外;赵入朝渑池,割河间以事秦。大王不事秦,秦驱韩梁攻齐之南地,悉赵兵渡清河,指博关,临菑、即墨非王之有也。国一日见攻,虽欲事秦,不可得也。是故愿大王孰计之也。”

    1殷:富足,富裕。2朋党比周:结党营私,排斥异己。朋党:以私利为目的而相互勾结的同类。

    齐王曰:“齐僻陋,隐居东海之上,未尝闻社稷之长利也。”乃许张仪。

    张仪去,西说赵王曰:“敝邑秦王使使臣效愚计于大王1。大王收率天下以宾秦2,秦兵不敢出函谷关十五年。大王之威行于山东,敝邑恐惧慑伏3,缮甲厉兵4,饰车骑5,习驰射,力田积粟,守四封之内,愁居慑处,不敢动摇,唯大王有意督过之也6。

    1敝邑:对自己国家的谦称。2宾(bin,膑):同“摈”。排斥,抛弃。3慑伏:也作“慑服”。因畏惧威势而屈服。4缮甲厉兵:整治军装,磨砺武器。厉,同“砺”。5饰:修,整治。6督过:深责其过失。

    “今以大王之力,举巴蜀,并汉中,包两周,迁九鼎,守白马之津。秦虽僻远,然而心忿含怒之日久矣。今秦有敝甲凋兵1,军于渑池2,愿渡河踰漳,据番吾,会邯郸之下,愿以甲子合战3,以正殷纣之事,敬使使臣先闻左右。

    “凡大王之所信为从者恃苏秦。苏秦荧惑诸侯4,以是为非,以非为是,欲反齐国,而自令车裂于市。夫天下之不可一亦明矣5。今楚与秦为昆弟之国,而韩梁称为东藩之臣6,齐献鱼盐之地,此断赵之右臂也。夫断右臂而与人斗,失其党而孤居,求欲毋危,岂可得乎?

    “今秦发三将军:其一军塞午道,告齐使兴师渡清河,军于邯郸之东;一军军成皋,驱韩梁军于河外;一军军渑池。约四国为一以攻赵,赵(服)〔破〕,必四分其地。是故不敢匿意隐情,先以闻于左右。臣窃为大王计,莫如与秦王遇于渑池,面相见而口相结,请案兵无攻7,愿大王之定计。”

    1敝:破,旧。凋:损伤,伤残。2军:驻扎。3甲子:古人以干支纪日的日期。4荧惑:炫惑,迷惑。5一:统一。6东藩之臣:即东方属国。藩,分封或臣服的属国。7案兵:勒兵不前。案,压抑,止住。这个意义又写作“按”。

    赵王曰:“先生之时1,奉阳君专权擅势,蔽欺先王,独擅绾事2,寡人居属师傅,不与国谋计。先王弃群臣3,寡人年幼,奉祀之日新4,心固窃疑焉,以为一从不事秦,非国之长利也。乃且愿变心易虑5,割地谢前过以事秦。方将约车趋行6,适闻使者之明诏7。”赵王许张仪,张仪乃去。

    1先王:指赵武灵王的父亲赵肃侯。先,对去世的人的尊称。多指上代或长辈。2擅:专,独揽。绾:专管,控制。3弃群臣:抛弃群臣。对国君死亡的委婉说法。4奉祀:主持祭祀。此指即位当政。5变心易虑:改变心志,另图打算。6约车:套车。约,套,捆缚。趋:趋向,奔向。7诏:劝告,教诲。

    北之燕,说燕昭王曰:“大王之所亲莫如赵。昔赵襄子尝以其姊为代王妻,欲并代,约与代王遇于句注之塞。乃令工人作为金斗1,长其尾2,令可以击人。与代王饮,阴告厨人曰:‘即酒酣乐,进热啜3,反斗以击之。’于是酒酣乐,进热啜,厨人进斟4,因反斗以击代王,杀之,王脑涂地。其姊闻之,因摩笔笄筓以自刺5,故至今有摩筓之山。代王之亡,天下莫不闻。

    1金斗:金勺,用以斟羹,也用于酌酒。2尾:斗柄。形如刀。3啜:喝、吃。4斟:汤匙,指金斗。5摩:通“磨”。物体相磨擦。筓(ji,及)古代盘头发或别住帽子用的簪子。

    “夫赵王之很戾无亲1,大王之所明见,且以赵王为可亲乎?赵兴兵攻燕,再围燕都而劫大王,大王割十城以谢。今赵王已入朝渑池,效河间以事秦,今大王不事秦,秦下甲云中、九原,驱赵而攻燕,则易水、长城非大王之有也。

    “且今时赵之于秦犹郡县也,不敢妄举师以攻伐。今王事秦,秦王必喜,赵不敢妄动,是西有强秦之援,而南无齐赵之患,是故愿大王孰计之。”

    1很戾无亲:凶暴乖张,六亲不认。很,通“狠”,凶暴。戾,乖张,不讲情理。

    燕王曰:“寡人蛮夷僻处1,虽大男子裁如婴儿2,言不足以采正计3。今上客幸教之,请西面而事秦,献恒山之尾五城4。”燕王听仪。仪归报,未至咸阳而秦惠王卒,武王立。武王自为太子时不说张仪,及即位,群臣多谗张仪曰:“无信,左右卖国以取容5。秦必复用之,恐为天下笑。”诸侯闻张仪有郤武王6,皆畔衡7,复合从。

    1蛮夷:古代泛指华夏中原民族以外的少数民族。2裁:通“才”。仅仅、刚刚。3采:产生,求得。4尾:末端,山脚下。5容:容颜。引深为恩宠。6郤:裂缝。比喻感情上的裂痕。7畔:通“叛”。背叛。衡:通“横”。指连横政策。张仪说服六国共同奉事秦国与苏秦说服六国抵抗秦国的合纵政策相对。因秦国在西,六国在东,东西为横,所以叫连横。

    秦武王元年,群臣日夜恶张仪未已1,而齐让又至2。张仪惧诛,乃因谓秦武王曰:“仪有愚计,愿效之3。”王曰:“奈何?”对曰:“为秦社稷计者,东方有大变,然后王可以多割得地也。今闻齐王甚憎仪,仪之所在,必兴师伐之。故仪愿乞其不肖之身之梁4,齐必兴师而伐梁。梁齐之兵连于城下而不能相去,王以其间伐韩,入三川,出兵函谷而毋伐,以临周5,祭器必出6。挟天子,图案籍,此王业也。”秦王以为然,乃具革车三十乘7,入仪之梁。齐果兴师伐之。梁哀王恐。张仪曰:“王勿患也,请令罢齐兵8。”乃使其舍人冯喜之楚,借使之齐,谓齐王曰:“王甚憎张仪;虽然,亦厚矣王之托仪于秦也。齐王曰:“寡人憎仪,仪之所在,必兴师伐之,何以托仪?”对曰:“是乃王之托仪也。夫仪之出也,固与秦王约曰:‘为王计者,东方有大变,然后王可以多割得地。今齐王甚憎仪,仪之所在,必兴师伐之。故仪愿乞其不肖之身之梁,齐必兴师伐之。齐梁之兵连于城下而不能相去,王以其间伐韩,入三川,出兵函谷而无伐,以临周,祭器必出。挟天子,案图籍,此王业也。’秦王以为然,故具革车三十乘而入之梁也。今仪入梁,王果伐之,是王内罢国而外伐与国,广邻敌以内自临,而信仪于秦王也。此臣之所谓‘讬仪’也。齐王曰:“善。”乃使解兵9。

    张仪相魏一岁,卒于魏也。

    1恶:诋毁,中伤。2让:责备,责怪。3效:进献。4不肖:没出息,不长进。谦词。5临:到,逼近。6祭器:祭祀所用的礼器。7革车:兵车。8罢:停止。9解:停止,解除。

    陈轸者,游说之士,与张仪俱事秦惠王,皆贵重,争宠。张仪恶陈轸于秦王曰:“轸重币轻使秦楚之间1,将为国交也。今楚不加善于秦而善轸者,轸自为厚而为王薄也2。且轸欲去秦而之楚,王胡不听乎?”王谓陈轸曰:“吾闻子欲去秦之楚,有之乎?”轸曰:“然。”王曰:“仪之言果信矣。”轸曰:“非独仪知之也,行道之士尽知之矣。昔子胥忠于其君而天下争以为臣,曾参孝于其亲而天下愿以为子。故卖仆妾不出闾巷而售者3,良仆妾也;出妇嫁于乡曲者4,良妇也。今轸不忠其君,楚亦何以轸为忠乎?忠且见弃,轸不之楚何归乎?”王以其言为然,遂善待之。

    居秦期年5,秦惠王终相张仪,而陈轸奔楚。楚未之重也,而使陈轸使于秦。过梁,欲见犀首。犀首谢弗见。轸曰:“吾为事来,公不见轸,轸将行,不得待异日6。”犀首见之。陈轸曰:“公何好饮也?”犀首曰:“无事也。”曰:“吾请令公厌事可乎7?”曰:“奈何?”曰:“田需约诸侯从亲,楚王疑之,未信也。公谓于王曰:‘臣与燕、赵之王有故,数使人来,曰:“无事何不相见”,愿谒行于王8。’王虽许公,公请毋多车,以车三十乘,可陈之于庭9,明言之燕、赵。”燕、赵客闻之,驰车告其王,使人迎犀首。楚王闻之大怒,曰:“田需与寡人约,而犀首之燕、赵,是欺我也。”怒而不听事其。齐闻犀首之北,使人以事委焉。犀首遂行,三国相事皆断于犀首。轸遂至秦。

    1重:丰厚。币:礼物。轻:随便,轻而易举。2厚:多。薄:少。3闾巷:里巷,乡里。4出妇:被遗弃的妻子。乡曲:乡里。5期年:一整年。6异日:他日。7厌:饱,引申为多。8谒:晋见。9陈:摆列。

    韩魏相攻,期年不解。秦惠王欲救之,问于左右。左右或曰救之便1,或曰勿救便,惠王未能为之决。陈轸适至秦2,惠王曰:“子去寡人之楚,亦思寡人不?”陈轸对曰:“王闻夫越人庄舃乎?”王曰:“不闻。”曰:“越人庄舃仕楚执珪,有顷而病。楚王曰:‘舃故越之鄙细人也3,今仕楚执珪,富贵矣,亦思越不?’中谢对曰:‘凡人之思故,在其病也。彼思越则越声4,不思越则楚声。’使人往听之,犹尚越声也。今臣虽弃逐之楚,岂能无秦声哉!”惠王曰:“善。今韩魏相攻,期年不解,或谓寡人救之便,或曰勿救便,寡人不能决,愿子为子主计之余5,为寡人计之。”陈轸对曰:“亦尝有以夫卞庄子剌虎闻于王者乎?庄子欲剌虎,馆竖子止之6,曰:‘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争则必斗,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而剌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卞庄子以为然,立须之。有顷,两虎果斗,大者伤,小者死。庄子从伤者而剌之,一举果有双虎之功。今韩魏相攻,期年不解,是必大国伤,小国亡,从伤而伐之,一举必有两实。此犹庄子剌虎之类也。臣主与王何异也7。”惠王曰:“善。”卒弗救。大国果伤,小国亡,秦兴兵而伐,大克之8。此陈轸之计也。

    1或曰:有的人说。2适:适逢,正赶上。3鄙细人:住在边远或郊野而地位低微的人。4声:口音,腔调。子:指陈轸,敬称。子主:指楚怀王。6馆:旅舍。竖子:小子。对人的蔑称。7臣主:指楚怀王。王:指秦惠王。8克:战胜。

    犀首者,魏之阴晋人也。名衍,姓公孙氏。与张仪不善。

    张仪为秦之魏,魏王相张仪。犀首弗利,故令人谓韩公叔曰:“张仪已合秦魏矣,其言曰:‘魏攻南阳,秦攻三川。’魏王所以贵张子者1,欲得韩地也。且韩之南阳已举矣,子何不少委焉以为衍功,则秦魏之交可错矣2。然则魏必图秦而弃仪3,收韩而相衍。”公孙以为便,因委之犀首以为功。果相魏,张仪去。

    义渠君朝于魏。犀首闻张仪复相秦,害之。犀首乃谓义渠君曰:“道远不得复过4,请谒事情5。”曰:“中国无事6,秦得烧掇焚杅君之国7;有事,秦将轻使重币事君之国。”其后五国伐秦。会陈轸谓秦王曰8:“义渠君者,蛮夷之贤君也,不如赂之以抚其志。”秦王曰:“善。”乃以文绣千纯9,妇女百人遗义渠君10。义渠君致群臣而谋曰:“此公孙衍所谓邪?”乃起兵袭秦,大败秦人李伯之下。

    1贵:器重,重视。2错:中断,停止。3图:图谋,谋取。4过:访问,探望。5谒:陈述,告诉。6中国:中原各诸候国(关东六国)。无事:指各国不攻打秦国。下文“有事”即攻打秦国。7烧掇:焚烧而侵掠。焚杅:焚烧蹂躏,从而牵制。8会:适逢,正赶上。9文绣:饰以彩色花纹的丝织物。纯(tun,屯):匹。10遗:赠予。

    张仪已卒之后,犀首入相秦。尝佩五国之相印,为约长1。

    1约长:联盟领袖。或纵或横,均为约长。

    太史公曰:三晋多权变之士1,夫言从衡强秦者大抵皆三晋之人也。夫张仪之行事甚于苏秦,然世恶苏秦者,以其先死,而仪振暴其短以扶其说2,成其衡道3。要之4,此两人真倾危之士哉5!。

    1三晋:由原晋国分化而立的韩、赵、魏三国。权变:权宜机变。2振暴:张扬暴露。扶:支持,附合。说:主张。3道:指连横政策。4要之:总之,总而言之。5倾危:险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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