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侯周勃世家第二十七
支菊生 译注
【说明】
本篇是汉初名将周勃和周亚夫父子二人的合传。周勃父子都是汉朝初期的有功之臣。周勃是诛吕安刘的主要决策者和组织者,为挽救刘氏政权立了大功,所以司马迁把他作为汉初的主要功臣之一列入世家。周亚夫是平定“七国之乱”的汉军统帅,为削弱诸侯王的割据势力和巩固汉王朝的中央政权立了大功。父子二人都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有功于汉室,这样的功臣理应受到恩宠与殊荣,但他们都只做了两三年的丞相就被免职了。尤其令人不平的是,父子二人晚年都因被诬告谋反而被捕入狱。周勃虽由于薄太后的干预被无罪释放,但已在狱中受尽了狱吏的凌辱。周亚夫则是入狱后五日不食,呕血而死。周亚夫之死显然是对汉朝统治者迫害功臣的无声抗议。汉朝从高祖到武帝,对待许多功臣都心怀疑忌,刻薄寡恩。萧何入过狱,韩信最终被杀,樊哙也曾被捕,周勃父子的遭遇更具有典型性,所以有人认为这是一篇专写功臣受辱的传记。汉朝皇帝的刻薄寡恩,司马迁是有亲身感受的,所以在这篇传记中有一股愤愤不平之情不断流注于笔端。
周勃父子的一生有许多相似之处,但作者对两个人物的写法却不尽相同,这是本篇的一大特色。如写周勃之功,详细罗列他随从高祖东征西讨所立的大小战功几十次,而对他的主要功绩诛吕安刘只是几笔带过,以“互见法”详记在其他篇中。初看似乎不甚合理,细想就会理解,作者正是要有意突出周勃的战功之多。这一方面可以为高祖临终遗言“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提供可信的依据。(《高祖本纪》中极少提到周勃)。另一方面又与后来周勃的被捕入狱形成强烈的对比。写周亚夫则换了另一副笔墨。先是能过对细柳军营的精采描述突出了周亚夫治军的严谨、严肃与严格,大臣都被惊呆,皇帝也不能不为之赞叹。接着写他在平定七国之乱时的胸有成竹,从容不迫,任何干扰也不能动摇他的既定策略,皇帝的诏令也不例外。这两个片断,作者都是运用特写的手法生动地描绘了周亚夫的大将风度。
两个人物同中有异,异中见同,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太史公笔法的灵活与巧妙。
【译文】
绛侯周勃,沛县人。他的祖先是卷县人,后来迁到的沛县。周勃靠编蚕箔维持生活,还常在人家办丧时事吹箫奏挽歌,后来又成为能拉硬弓的勇士。
高祖当初称为沛公刚刚起兵的时候,周勃以侍从官的身份随从高祖进攻胡陵,攻下方与。方与反叛,周勃跟他们交战,打退了敌军。之后进攻丰邑,在砀郡东边攻打秦军,军队回到留县和萧县。再次进攻砀郡,把它攻破了,打下了下邑,周勃最先登上城墙。高祖赐给他五大夫的爵位。进攻蒙、虞二城,都攻下了。袭击章邯车骑部队的时候,周勃立下等功。平定魏地后,进攻爰戚、东缗,一直打到栗县,都攻占了。攻啮桑时,周勃又最先登城。在东阿城下攻击秦军,把他们打败了。追击到濮阳,攻下甄(juàn,倦)城。进攻都关、定陶,袭击并攻占了宛朐(qu,渠),俘获了单父的县令。夜袭攻占了临济,进攻寿张,又往前打到卷县,把它攻破了。在雍丘城下攻击秦军将李由的军队。进攻开封时,周勃先到城下,立了战功。后来章邯打败了项梁的军队并杀死了项梁。沛公刘邦和项羽领兵向东回到砀郡。从在沛县开始起兵到回至砀郡,共一年零两个月。楚怀王给沛公的封号是安武侯,并任他做砀郡郡长。沛公任命周勃以虎贲令的职位跟随沛公平定魏地。在城武进攻东郡郡尉的军队,打败了他们。攻打秦将王离的军队,把他们打败了。进攻长社,周勃又是最先登城。进攻颍阳、缑(gou,勾)氏,切断了黄河的渡口。在尸乡北面攻打赵贲的军队。又南下攻打南阳郡吕攻破武关、峣关。在蓝田大败秦军,打到咸阳,灭了秦朝。
项羽到了咸阳,把沛公封为汉王。汉王赐给周勃的爵位是威武侯。周勃跟随汉王进入汉中,被任命为将军。回师平定三秦,到秦地后,汉王把怀德赐给周勃作食邑。进攻槐里、好畤,立了上等功。在咸阳攻击赵贲和内史保,又立上等功。向北进攻漆县。攻打章平、姚卬的军队。向西平定汧县。又回军打下了湄县、频阳。在废丘包围了章邯军队。打败了西县县丞的军队。攻打盗巴的军队,打败了他。进攻上邽。在东。在东边镇守峣关。转而攻打项羽。进攻曲逆,立上等功。回师镇守敖仓,追击项羽。项羽死后,趁机向东平定楚泗水和东海两郡,共占领二十二县。又回师守卫洛阳、栎阳,汉王把钟离赐给周勃与灌婴做为二人共有的食邑。周勃以将军的身份随从高祖征讨反叛汉朝的燕王臧荼,在易县城下把他们打败。周勃率领的士兵在车马大道上抵御敌军,战功多。周勃被封赐列侯的爵位,高祖分剖符信保证周勃的爵位代代相传,永不断绝。赐绛县八千一百八十户做为食邑,号称绛侯。
周勃以将军身份随从高祖在代地征讨反叛汉朝的韩王信,降服了霍人县。再向前到达武泉,攻击胡人的骑兵,在武泉北边把他们打败。又转移到铜鞮进攻韩王信的军队,打败了他们。回师降服了太原郡的六座城。在晋阳城下,攻击韩王信的胡人骑兵,击败了他们,攻下了晋阳。随后又在硰石攻击韩王信的军队,把他们击败,追击败兵八十里。回师进攻楼烦的三座城,趁势在平城之下攻击胡人骑兵,周勃所率领的士兵在车马大道上抵御敌兵,战功最多。周勃晋升为太尉。
周勃攻打叛将陈豨,在马邑县屠城。他率领的士卒斩杀了陈豨的将军乘马。在楼烦攻打韩王信、陈豨、赵利的军队,把他们打败了,俘获了陈豨的部将宋最和雁门郡守圂。趁势转攻云中郡,俘获了郡守圂、丞相箕肆和将军勋。平定雁门郡十七个县,云中郡十二个县。趁势又在灵丘攻打陈豨,把他的军队打垮,斩杀了陈豨,俘获了陈豨的丞相程纵、将军陈武、都尉高肆。平定代郡九个县。
燕王卢绾反叛,周勃以相国的职位代樊哙领兵,攻下蓟县,俘获了卢绾的大将抵、丞相偃、郡守陉、太尉弱以及御史大夫施等人,屠灭浑都城。在上兰打败了卢绾的叛军,又在沮阳击败卢绾的叛军。追击到长城,平定上谷郡十二县,右北平郡十六县,辽西、辽东二十九县,渔阳郡二十二县。随从高祖出征,共俘获相国一人,丞相二人,将这和年俸二千石的官各三人,另外还打败了两支军队,攻下了三座城,平定五个郡、七十九个县,俘虏丞相、大将各一人。
周勃为人质朴刚强,老实忠厚,高祖认为可以嘱托大事。周勃不喜爱文辞学问,每次召见儒生和游说之士,他面向东坐着,要求他们:“赶快对我说吧!”他的质朴少文才就像这个样子。
周勃平定燕地之后回朝,高祖已经去世,他以列侯的身份侍奉惠帝。惠帝六年(前189)设太尉官职,任命周勃为太尉。十年以后,吕后去世。吕禄以赵王身份任汉朝上将军,吕产以吕王身份任汉朝相国,他们把持汉朝政权,想要推翻刘氏。周勃身为太尉,却不能进入军营之门;陈平身为丞相,却不能处理政务。于是周勃与陈平谋划,终于诛灭了吕氏家族,拥立孝文皇帝。此事的说情都记载在《吕太后本纪》和《孝文本纪》中。
文帝即位之后,任周勃为右丞相,赐给黄金五千斤,食邑一万户,过了一个多月,有人劝说周勃:“您已诛灭了吕氏家庭,拥立代王为天子,威震天下。您受到丰厚的赏赐,处在尊贵的地位,这样受宠,时间长了将会有灾祸降到您的身上。”周勃害怕了,自己也感到危险,于是就辞职,请求归还相印。皇帝答应他的请求。过了一年多,丞相陈平去世。皇帝又让周勃任丞相。过了十几个月,皇帝说:“前些天我下令让列侯都到自己的封地去,有些人还没有走,丞相您是我很器重的人,希望您带头先去吧!”于是免去丞相职位回到封地。
回到封地一年多,每当河东郡守和郡尉巡视各县的达绛县的时候,绛侯周勃自己害怕被杀害,经常披挂铠甲,命令家人手持武器来会见郡守和郡尉。后来有人上书告发周勃要反叛,皇帝把此事交给负责刑狱的长官廷尉处理,廷尉又把此事交付长安负责,长安的刑狱官逮捕周勃进行审问。周勃恐惧,不知道怎么回答。狱吏渐渐欺凌侮辱他。周勃拿千金送给狱吏,狱吏才写在木简背后提示他:“让公主为你作证。”公主就是文帝的女儿,周勃的长子胜之娶她为妻,所以狱吏教周勃让她出来作证。周勃把加封所受的赏赐都送给了薄太后的之弟薄昭。等案子到了紧要关头,薄昭为周勃向薄太后说情,太后也认为不会有谋反的事。文帝朝见太后,太后顺手抓起头巾向文帝扔去,说:“原来降侯身上带着皇帝的印玺,在北军领兵,他不在这时反叛,如今他住在一个小小的县里,反倒要叛乱吗?”文帝已经看到绛侯的供词,便向太后谢罪说:“狱吏刚好查证清楚,要放他出去了。”于是派使者带着符节赦免绛侯,恢复他的爵位和食邑。绛侯出狱以后说:“我普经率领百万大军,可是怎么知道狱吏的尊贵呀!”
绛侯重新回到封地。在文帝十一年(前169)去世,谥号是武侯。他的儿子胜之继承爵位。过了六年,他所娶的公主与他感情不和,又因他犯了杀人罪,封地被废除。爵位中断了一年,文帝才从绛侯周勃的儿子中挑选出贤能的河内郡守周亚夫,封他为条侯,接续绛侯的爵位。
条侯周亚夫在没有封侯还做河内郡守的时候,许负为他看相,说:“您三年以后被封侯,封侯八年以后任将军和丞相,掌握国家大权,位尊而权重,在大臣中没有第二个能和你比。此后再过九年,您将会饿死。”周亚夫笑着说:“我的哥哥已经继承父亲的侯爵了,如果他死了,他的儿子应当接替,我周亚夫怎么谈得上封侯呢?既然我已像你说的那样富贵,又怎么说会饿死呢?请你指教我。”许负指着周亚夫的嘴说:“您脸上有纵纹入口,这是饿死的面相。”过了三年,他的哥哥绛侯周胜之有罪,文帝从周勃的儿子中挑选贤能的人,大家都推举亚夫,于是封亚夫为条侯,接续绛侯的爵位。
文帝后元六年(前158),匈奴大举入侵边境。文帝便任命宗正刘礼为将军,驻军霸上;任命祝兹侯厉为将军,驻军棘门;任命河内郡守周亚夫为将军,驻军细柳:以便防备匈奴。皇帝亲自去尉劳军队。到了霸上和棘门的军营,一直奔驰进入,从将军到下属官兵都骑马迎送。之后到达细柳军营,军中官兵都披持铠甲,兵刃锐利,弓弩张开,弓弦拉满。天子的前导来到军营,不能进入。前导说:“天子就要到了!”军门都尉说:“我们将军命令说‘在军中只能听将军的命令,不听天子的诏令’。”过了不久,皇帝到了,又不能进入。于是皇帝便派使者手持符节给将军下诏令:“我要进去慰劳军队。”亚夫这才传话打开军营大门。营门的守卫士官对皇帝的车马随从说:“将军有规定,军营里不准驱马奔驰。”于是天子就拉紧缰绳慢慢行进。到了营中,将军周亚夫手拿武器拱手行礼说:“穿戴盔甲的将士不能跪拜,请允许我以军礼参见皇上。”天子被他感动了,马上变得面容庄重,靠在车着横木上向官兵致意。派人向周亚夫致谢说:“皇帝特来慰劳将军。”完成劳军的礼仪后离去。一出营门,群臣都露出惊怪之色。文帝说:“啊,这才是真正的将军呀!从前在霸上和棘门军营看到的,简直像是儿戏,他们的将军本来就可能受袭击被俘虏。至于亚夫,怎么可能去侵犯他呢!”称赞他很久。过了一个多月,三支军队都撤除了。文帝便授予周亚夫中尉的官职。
文帝将要去世的时候,告诫太子说:“如果发生危急情况,周亚夫是真正担当领兵重任的。”文帝去世后,景帝授予周亚夫车骑将军的官职。
景帝三年(前154),吴、楚等七国叛乱。周亚夫由中尉升任太尉,领兵进攻打吴、楚叛军。于是周亚夫亲自请示皇帝说:“楚兵勇猛轻捷,很难与他们交战取胜。我希望先把梁国放弃,让他们进攻,我们去断绝他们的粮道,这样才能把他们制服。”景帝同意这个意见。
太尉周亚夫把各路军队会合到荥阳之后,吴国叛军正在进攻梁国,梁国形势危急,请求援救。而太尉却领兵向东北跑到昌邑,深沟高垒守不出。梁国天天派使者向太尉求救,太尉认为坚守有利,不肯去救。梁国上书报告景帝,景帝随即派使者诏令太尉救梁。太尉不遵从皇帝的诏令,坚守营垒仍不出兵,而是派遣轻骑兵由弓高侯等人率领去断绝吴、楚叛军后方的粮道。吴国军队缺乏粮食,士兵饥饿,屡次挑战,可是汉军始终也不出来。夜里,汉军营中受惊,军内互相攻击扰乱,甚至闹到了太尉的营帐之下。太尉却始终静卧不起。时间不久,就恢复了安定。后来吴军朝汉军军营东南角奔来,太尉让人们注意防备西北。接着吴国精兵果然奔到了西北,但不能攻入。吴兵已经饿了,于是就撤退离去。太尉派精兵去追击,大败吴军。吴王濞抛弃了他的大军,与几千名精壮士卒逃跑,逃到江南丹徒自保。汉兵于是乘胜追击,完全俘虏了叛军,并使他们投降,又悬赏千金买吴王之头。过了一个多月,就有越人斩了吴王的头来报告。双方攻守一共只有三个月,吴、楚叛乱就被打败平定了。于是将领们才认识到太尉的计谋是正确的。可是由于这次平叛。梁孝王却和太尉有了仇怨。
周亚夫回朝后,朝廷重新设置了太尉官,周亚夫升任丞相,景帝非常器重他。后来,景帝废了栗太子,丞相周亚夫极力争辩,也未能劝阻。景帝从此就疏远了他。而梁孝王每次进京朝见,常常跟太后讲条侯周亚夫的短处。
有一天,窦太后说:“皇后的哥哥王信可以封侯了。”景帝推辞说:“起初南皮侯(窦彭祖)、章武侯(窦广国)先帝都没封他们为侯,等到我即位之后才封他们。王信现在还不能封啊。”窦太后说:“君主们都是各自按照当时的情况行事。我哥哥窦长君在世的时候,竟不能被封侯,死后他的儿子彭祖反倒封侯了,这件事我非常悔恨,皇上赶快封王信为侯吧!”景帝说:“这件事需要和丞相商议一下。”景帝就与丞相商议,周亚夫说:“当初高皇帝规定‘不是刘氏家族的人不能封王,不是能功的人不能封侯,谁不遵守这个规定,天下人共同攻击他’。如今王信虽然是皇后的哥哥,但没有立功,封他为侯是违背规约的。”景帝听了默默无言,只好作罢。
后来匈奴王唯徐卢等五人投降汉朝。景帝想要封他们为侯以鼓励后来的人。丞相周亚夫说:“那几个人背叛他们的君主投降陛下,陛下如果封他们为侯,那还怎么去责备不守节操的臣子呢?”景帝说:“丞相的意见的不能采用。”于是把唯徐卢等人全都封为列侯。周亚夫因而称病退居在家中。景帝中元三年(前147),周亚夫因病被免去丞相职务。
不久,景帝在皇宫中召见条侯,赏赐酒食。席上只放了一大块肉,没有切碎的肉,不也放筷子。条侯心中不满,扭头就叫管宴席的官拿筷子来。景帝看到后笑着说:“这些不能满足您的需要吗?”条侯脱下帽子谢罪。皇帝起身,条侯趁机快步走出。景帝目送他出去后。说:“这个遇事就不满意的人不能任少主的大臣啊!”
过了不久,条侯的儿子从专做后家用品的工官那里给父亲买了五百件殉葬用的盔甲盾牌。搬运的雇工很受累,可是不给钱。雇工们知道他偷买天子用的器物,一怒就上告周亚夫的儿子要反叛,事情自然牵连到条侯。雇工的上书呈报给景帝,景帝交给官吏查办。官吏按文书上内容一一责问条侯,条侯拒不回答。景帝责骂他说:“我不任用你了。”并下令把周亚夫交到廷尉那里去。廷尉责问说:“您是想造反吗?”周亚夫说:“我所买的器物都是殉葬用的,怎么说是要造反呢?”狱吏说:“您纵使不在地上造反,也要到地下去造反吧!”狱吏逼迫越来越加紧。起初,狱吏逮捕条侯的时候,条侯想自杀,夫人制止了他。因此没能死,接着就进了廷尉的监狱。周亚夫于是五天不吃饭,吐血而死。他的封地被撤除。
周亚夫的爵位中断了一年,景帝便改封绛侯周勃的另一个儿子周坚为平曲侯,接续绛侯的爵位。周坚封侯十九年后去世,谥号是共侯。他的儿子建德继承侯爵。十三年后,周建德任太子太傅。由于所献的助祭黄金品质不佳,元鼎五年(前112),被判有罪,封地被废除。
条侯周亚夫果然是饿死的。他死后,景帝便封王信为盖侯。
太史公说:绛侯周勃原来做平民的时候,是个粗陋朴实的人,才能不过平庸之辈。等到随从高祖平定天下,就身居将相之位,吕氏家族想谋反作乱,周勃挽救国家危难,使朝廷恢复正常。即使伊尹、周公这样的贤人,怎超过他呢!周亚夫的用兵,一直保持威严庄重,坚韧不拔,即使司马穰苴(ju,居)这样的名将怎能超过他呢?可惜他自满自足而不虚心学习,能谨守节操但不知恭顺,最后以穷途因窘而告终,真令人悲伤啊!
【原文】【注解】
绛侯周勃者,沛人也。其先卷人1,徙沛。勃以织薄曲为生2,常为人吹萧给丧事3,材官引强4。
高祖之为沛公初起,勃以中涓从攻胡陵,下方与。方与反,与战,却适5。攻丰,击秦军砀东。还军留及萧。复攻砀,破之。下下邑,先登6。赐爵五大夫。攻蒙、虞,取之。击章邯车骑,殿7。定魏地。攻爰戚、东缗,以往至栗,取之。攻啮桑,先登。击秦军阿下,破之。追至濮阳,下甄城。攻都关、定陶,袭取宛朐,得单父令8。夜袭取临济,攻张,以前至卷,破之。击李由军雍丘下。攻开封,先至城下为多9。后章邯破杀项梁,沛公与项羽引兵东如砀。自初起沛还至砀,一岁二月。楚怀王封沛公号安武侯,为砀郡长。沛公拜勃为虎贲令,以令从沛公定魏地。攻东郡尉于城武,破之。击王离军,破之。攻长社,先登。攻颍阳、缑氏,绝河津。击赵贲军尸北。南攻南阳守10,破武关、峣关。破秦军于蓝田。至咸阳,灭秦。
1先:祖先。2薄曲:养蚕器具,用竹子或芦苇编织,今称“蚕箔”。薄,同“箔”。3吹萧给丧事:意思是办丧事的人家吹箫奏哀乐或为唱挽歌伴奏。给,供给,这里是服事的意思。按,当时的箫又称排箫,由长短不同的竹管若干根并列制成。4材官:勇武的士卒。引强:拉强弓。5却:打退。适:通“敌”。6登:指登上城墙。7殿:下等功。也可解释为殿后,即后卫部队。8令:县令。9多:功勋的一种,力战有功为多。10(yi,以):南阳郡守的名字。
项羽至,以沛公为汉王。汉王赐勃爵为威武侯。从入汉中,拜为将军。还定三秦,至秦,赐食邑怀德1。攻槐里、好畤,最2。击赵贲、内史保于咸阳3,最。北攻漆。击章平姚卬军。西定汧。还下郿、频阳。围章邯废丘。破西丞4。击盗巴军,破之。攻上邽。东守峣关。转击项籍。攻曲逆5,最。还守敖仓,追项籍。籍已死,因东定楚地泗(川)[水]、东海郡,凡得二十二县。还守洛阳、栎阳,赐与颖(阳)[阴]侯共食钟离6。以将军从高帝击反者燕王臧荼,破之易下。所将卒当驰道为多7。赐爵列侯8,剖符世世勿绝9。食绛八千一百八十户10,号绛侯。
以将军从高帝击反韩王信于代(11),降下霍人。以前至武泉,击胡骑,破之武泉北。转攻韩信军铜鞮,破之。还降太原六城。击韩信胡骑晋阳下,破之,下晋阳。后击韩信军于硰石,破之,追北八十里(12)。还攻楼烦三城,因击胡骑平城下,所将卒当驰道为多。勃迁为太尉(13)。
1食邑:即封地。受封者在此征收税以生活之需,所以又称为“食邑”。2最:上等功。3保:人名。4西:地名。丞:县丞。5曲逆:地名。清梁玉绳《史记志疑》认为文字有误,《汉书》作“曲遇”是对的。6颍阴侯:即灌婴。7当:抵御敌人。驰道:古代供皇帝车马行驶的大道。8列侯:秦汉时设置的二十等爵位中最高的就是列侯。9符:古代朝廷传达命令或调兵遣将的凭证,剖分为二,朝廷与大臣或将宫各执其一。这里是说刘邦许诺周勃的爵位可以世代相传,双方剖分一符作为永久的凭证。10食绛:以绛县为食邑。(11)韩王信:战国韩国国王的后代,有时也简称韩信,与汉将韩信是两个人。关于他的事迹可参阅《韩信卢绾列传》。(12)追北:追击败逃的敌军。北:败逃。(13)迁:调动官职,多指升官。
击陈豨1,屠马邑2。所将卒斩豨将军乘马3。击韩信、陈豨、赵利军于楼烦,破之。得豨将宋最、雁门守圂4。因转攻得云中守遫5、丞相箕肆、将勋6。定雁门郡十七县,云中郡十二县。因复击豨灵丘,破之,斩豨,得豨丞相程纵、将军陈武、都尉高肆。定代郡九县。
燕王卢绾反7,勃以相国代樊哙将8,击下蓟,得绾大将抵、丞相偃、守陉、太尉弱、御史大无施9,屠浑都。破绾军上兰,复击破绾军沮阳。追至长城,定上谷十二县,右北平十六县,辽西、辽东二十九县,渔阳二十二县。最从高帝得相国一人10,丞相二人,将军、二千石各三人(11);别破军二,下城三,定郡五,县七十九,得丞相、大将各一人。
1关于陈豨的详情,可参阅《韩信卢绾列传》。2屠:屠城。攻破敌城后,烧毁建筑,屠杀军民。3乘马:人名。乘马,复姓。4圂:雁门郡守的名字。5遫:云中郡守的名字。6勋:将军的名字。7燕王卢绾反叛的详情,参阅《韩信卢绾列传》。8这句文字可能有误。按本篇所述及《陈丞相世家》《樊郦滕灌列传》所记,周勃这时是太尉不是相同。这时的相国是樊哙。9从“得绾大将抵”至此处,其中的抵、偃、陉、弱、施五个字都是人名。10最:总计。(11)二千石:指年俸是二千石这一等级的官吏。汉代以年俸粟米的数额分别官吏的等级,郡守、郡尉都属二千石这一等级。
勃为人木强敦厚1,高帝以为可属大事2。勃不好文学3,每召诸生说士4。东乡坐而责之5:“趣为我语6。”其椎少文如此7。
勃既定燕而归,高祖已崩矣,以列侯事孝惠帝。孝惠帝六年,置太尉官,以勃为太尉。十岁,高后崩。吕禄以赵王为汉上将军,吕产以吕王为汉相国,秉汉权8,欲危刘氏。勃为太尉,不得入军门。陈平为丞相,不得任事9。于是勃与平谋,卒诛诸吕而立孝文皇帝。其语在《吕氏》、《孝文》事中10。
文帝即立,以勃为右丞相,赐金五千斤,食邑万户。居月余,人或说勃曰:“君既诛诸吕,立代王(11),威震天下,而君受厚赏,处尊位,以宠(12),久之即祸及身矣。”勃惧,亦自危,乃谢请归相印(13)。上许之。岁余,丞相平卒,上复以勃为丞相。十余月,上曰:“前日吾诏列侯就国(14),或未能行,丞相吾所重,其率先之。”乃免相就国。
1木强:质朴刚强。2属:委托,托付。3文学:文,文辞、文章;学,学问。4说士:游说之士。5乡:同“向”。面向。6趣:通“促”。赶快。7椎:朴实。少文:缺少文采。8秉:掌握,把持。9任事:指处理政事。10《吕后》:指《吕太后本纪》。《孝文》:指《孝文本纪》。(11)立代王:拥立代王刘恒为皇帝。(12)以:这样。(13)谢:辞却。这里指辞职。(14)就国:前往封地。国,指封地。
岁余,每河东守尉行县至绛1,绛侯勃自畏恐诛,常被甲2,令家人持兵以见之。其后人有上书告勃欲反,下廷尉3。廷尉下其事长安4,逮捕勃治之5。勃恐,不知置辞,吏稍侵辱之6。勃以千金与狱吏,狱吏乃书牍背示之7。曰“以公主为证”。公主者,孝文帝女也,勃太子胜之尚之8,故狱吏教引为证。勃之益封受赐,尽以予薄昭。及系急9,薄昭为言薄太后,太后亦以为无反事。文帝朝,太后以冒絮提文帝10,曰:“绛侯绾皇帝玺(11),将兵于北军,不以此时反,今居一小县,顾欲反邪(12)!”文帝既见绛侯狱辞,乃谢曰:“吏(事)方验而出之(13)。”于是使使持节赦绛侯(14),复爵邑。绛侯既出,曰:“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绛侯复就国。孝文帝十一年卒,谥为武侯。子胜之代侯。六岁,尚公主,不相中(15),坐杀人(16),国除。绝一岁(17),文帝乃择绛侯勃子贤者河内守亚夫,封为条侯,续绛侯后。
1行县:郡守郡尉到各县巡视。行,巡行、巡视。2被:同“披”。3下:交给,交付。4长安:指长安负责刑狱的官员。5治:惩处,审理。6稍:逐渐地。7牍:木简。8尚:古代娶公主为妻称为尚,不能说娶。9系:拘囚,关押。10冒絮:头巾之类。提:投掷。(11)绾:挂。玺:皇帝的印章。(12)顾:反而。(13)验:查证。(14)节:证明代表皇帝的信物,又称“符节”。(15)相中:相合。(16)坐:因犯……罪。(17)绝:这里指爵位中断。
条侯亚夫自未侯为河内守时,许负相之,曰:“君后三岁而侯。侯八岁为将相。持国秉1,贵重矣,于人臣无两。其后九岁而君饿死。”亚夫笑曰:“臣之兄已代父侯矣,有如卒2,子当代,亚夫何说侯乎?然既已贵如负言,又何说饿死?指示我。”许负指其口曰:“有从理入口3,此饿死法也4。”居三岁,其兄绛侯胜之有罪,孝文帝择绛侯子贤者,皆推亚夫,乃封亚夫为条侯,续绛侯后。
1秉:通“柄”。权力,权柄。2有如:如果。3从理:纵纹。从,通“纵”。4法。古代相术家称人的面相或骨相为法。
文帝之后六年1,匈奴大入边。乃以宗正刘礼为将军,军霸上;祝兹侯徐厉为将军2,军棘门;以河内守亚夫为将军,军细柳:以备胡。上自劳军。至霸上及棘门军,直驰入,将以下骑送迎。已而之细柳军,军士吏被甲,锐兵刃,彀弓弩3,持满4。天子先驱至,不得入。先驱曰:“天子且至!”军门都尉曰:“将军令曰‘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居无何,上至,又不得入。于是上乃使使持节诏将军:“吾欲入劳军。”亚夫乃传言开壁门5。壁门士吏谓从属车骑曰:“将军约6,军中不得驱驰。”于是天子乃按辔徐行7。至营,将军亚夫持兵揖曰:“介胄之士不拜8,请以军礼见。”天子为动,改容式车9。使人称谢:“皇帝敬劳将军。”成礼而去,既出军门,群臣皆惊。文帝曰:“嗟乎,此真将军矣!曩者霸上、棘门军10,若儿戏耳,其将固可袭而虏也。至于亚夫,可得而犯邪!”称善者久之。月余,三军皆罢,乃拜亚夫为中尉。
孝文且崩时,诫太子曰:“即有缓急(11),周亚夫真可任将兵。”文帝崩,拜亚夫为车骑将军。
1后六年:指文帝后元六年(前158)。2祝兹侯徐厉:清梁玉绳《史记志疑》认为应作“松兹侯徐悼”。3彀:把弓弩张开、张满。4持满:把弓弦拉满。5壁:营垒。6约:规约,规定。7按辔:控紧马缰绳。8介:甲。胄:头盔。9式:手扶车前横木表示敬意。式,同“轼”。10曩:以往,从前。(11)即:如果。缓急:危急。这里是偏义复合词。
孝景三年,吴楚反1。亚夫以中尉为太尉,东击吴楚。因自请上曰:“楚兵剽轻2,难与争锋,愿以梁委之3,绝其粮道,乃可制。”上许之。
太尉既会荥阳,吴方攻梁,梁急,请救。太尉引兵东北走昌邑,深壁而守4。梁日使使请太尉,太尉守便宜5,不肯往。梁上书言景帝,景帝使使诏救梁。太尉不奉诏,坚壁不出,而使轻骑兵弓高侯等绝吴楚兵后食道6。吴兵乏粮,饥,数欲挑战,终不出。夜,军中惊,内相攻击扰乱,至于太尉帐下。太尉终卧不起。顷之,复定。后吴奔壁东南陬7,太尉使备西北。已而其精兵果奔西北,不得入。吴兵既饿,乃引而去8。太尉出精兵追击,大破之。吴王濞弃其军,而与壮士数千人亡走,保于江南丹徒。汉兵因乘胜,遂尽虏之,降其后,购吴王千金9。月余,越人斩吴王头以告。凡相攻守三月,而吴楚破平。于是诸将乃以太尉计谋为是。由此梁孝王与太尉有郤10。
1吴楚反:以吴王濞为首的吴楚七国发动叛乱,后称“七国之乱”。这是汉初有名的政治事件,详情参见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2剽:强悍,勇猛。轻:轻捷。3委:抛弃。4深壁:加高营垒。5便宜:有利,适宜。6弓高侯:名韩颓当。食道:即粮道。7陬:角落。8引:退。9购吴王:悬赏捉拿吴王。10郤:裂痕,仇怨。
归,复置太尉官。五岁,迁为丞相,景帝甚重之。景帝废栗太子1,丞相固争之,不得。景帝由此疏之。而梁孝王每朝,常与太后言条侯之短。
窦太后曰:“皇后兄王信可侯也。”景帝让曰:“始南皮、章武侯先帝不侯2,及臣即位乃侯之。信未得封也。”窦太后曰:“人主各以时行耳。自窦长君在时,竟不得侯,死后乃(封)其子彭祖顾得侯。吾甚恨之。帝趣侯信也!”景帝曰:“请得与丞相议之。”丞相议之,亚夫曰:“高皇帝约:‘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约,天下共击之。’今信虽皇后兄,无功,侯之,非约也。”景帝默然而止。
其后匈奴王[唯]徐卢等五人降3,景帝欲侯之以劝后4。丞相亚夫曰:“彼背其主降陛下,陛下侯之,则何以责人臣不守节者乎?”景帝曰:“丞相议不可用。”乃悉封[唯]徐卢等为列侯。亚夫因谢病。景帝中三年5,以病免相。
1景帝废栗太子事,说见卷十一《孝景本纪》和卷四十九《外戚世家》。2南皮:窦太后之兄窦长君死后,景帝封其子窦彭祖为南皮侯。章武侯:窦太后这弟窦广国被景帝封为章武侯。3唯徐卢:人名。五人:据卷十九《惠景间侯者年表》所记,景帝中元三年来降的匈奴为七人。4劝:勉励,鼓励。5中三年:即中元三年。
顷之,景帝居禁中1,召条侯,赐食。独置大胾2,无切肉,又不置箸。条侯心不平,顾谓尚席取箸。景帝视而笑曰:“此不足君所乎3?”条侯免冠谢。上起,条侯因趋出。景帝以目送之,曰:“此怏怏者非少主臣少4!”
居无何,条侯子为父买工官尚方甲盾五百被可以葬者5。取庸苦之6,不予钱。庸知其盗买县官器7,怒而上变告子,事连污条侯。书既闻上,上下吏。吏薄责条侯8,条侯不对。景帝骂之曰:“吾不用也9。”召诣廷尉10。廷尉责曰:“君侯欲反邪?”亚夫曰:“臣所买器,乃葬器也,何谓反邪?”吏曰:“君侯纵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吏侵之益急。初,吏捕条侯,条侯欲自杀,夫人止之,以故不得死,遂入廷尉。因不食五日,呕血而死。国除。
绝一岁,景帝乃更封绛侯勃他子坚为平曲线,续绛侯后。十九年卒,谥为共侯。子建代侯,十三年,为太子太傅。坐酎金不善(11),元鼎五年(12),有罪,国除。(13)
条侯果饿死。死后,景帝乃封王信为盖侯。
1禁中:宫中。2胾(zi,自):大块的肉。3关于这句的含意,各家解说不同。一种意见认为是景帝对周亚夫的态度表示不满,另一种意见认为是景帝向周亚夫表示歉意。据上下文推敲,似以前一种意见较妥。4怏怏:不高兴的样子。少主:指新立的太子刘彻,即后来的汉武帝。5尚方:掌管制造和供应皇家用品的官署。被(pi,批):数量词。具,件。6取庸:搬运的雇工。庸,同“佣”。7县官:指天子。《索隐》解释说:“所以谓国家为县官者,《夏官》(《周礼》中的一篇)王畿内(天子领地之内)县即国都也。王者官天下,故曰县官也。”8簿:文书。9这句的含意各家理解不同。一种理解是不再用普通狱吏审理此案;另一种理解是明确宣布不再任用周亚夫为官以解除审案者的顾虑;还有一种理解是因周亚夫不回答审问,景帝怒而宣称:“用不着你再回答了。”三解都可通。10诣:到……去。(11)酎金:汉朝规定,诸侯每年应向朝廷进献助祭的黄金,即酎金。(12)元鼎:汉武帝的第五个年号,共六年(前116—前111)。(13)“坐酎金不善”至此数句可能文字有错乱。《汉书·周勃传》作:“坐酎金免官,后有罪,国除。”顾炎武在《日知录》卷二十七中认为:“当云‘元鼎五年,坐酎金不善,国除。’衍‘有罪’二字。”
太史公曰:绛侯周勃始为布衣时,鄙朴人也,才能不过凡庸。及从高祖定天下,在将相位,诸吕欲作乱,勃匡国家难1,复之乎正。虽伊尹、周公2,何以加哉!亚夫之用兵,持威重,执坚刃3,穰苴曷有加焉4!足已而不学,守节不逊5,终以穷困。悲夫!
1匡:挽救。2伊尹:其事迹参见卷三《殷本纪》。周公:其事迹详见卷三十三《鲁周公世家》。3坚刃:坚韧。4穰苴:其事迹详见卷六十四《司马穰苴列传》。曷:何,岂。5守节:谨守臣节。指反对废栗太子,反对封王信、唯徐卢等事。不逊:不恭顺,傲慢无礼。指让宴席官取箸,不回答审问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