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坛花雕
饭桌上，苗凤花说起把路招弟捡回来那会儿的事，“当时她身上烧得滚烫，小小的一个人儿趴在我怀里，手指还轻轻地勾着我的……”
“嗯。”路招弟隔了一会儿才说，“其实一开始我很害怕。”
那会儿她就跟捡到宝似的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就跑回家了，结果外婆一看，吓了一跳，“年年这哪里是黄鳝啊，这是水蛇，还好没毒的，不然被它咬到可怎么办哟！”
苗凤花送路招弟出门，叶明远夫妇正站在门外，容昭笑着过来牵路招弟的手，路招弟局促地看了她一眼，还是乖乖任她牵着了。
苗凤花亲自送到巷口，亲眼看着路招弟上了车，她目送着车子渐渐远去，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最后再也看不见。
外婆又问：“外面怎么这么热闹啊？”她自言自语起来，“今天天气不错，是个好日子。”
陈年继续说：“我正摸着螺蛳，忽然间看到前面游过一条黄鳝，这个家伙很有营养的，当时我想都没想就伸手抓住它的尾巴，它立刻回过头，瞪了我一眼，你别笑，真的是瞪，它眼睛都睁大了，好像生气了一样，我哪里管得上这么多啊，直接就把它提起来甩背篓里去了。”
晚上将近七点，路招弟终于回到了叶家，她透过渐深的暮色，看到了矗立在眼前的两栋独立别墅，整个人都惊呆了。
程遇风送陈年回到市一中，接着又送叶明远三人去s市高铁站，
然而，容昭没想到的是，当路招弟看到那几张所谓的自己小时候的照片，一刹那间遍体生寒，心脏也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攫获住，连呼吸都几乎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路招弟向来在她面前习惯了顺从，点点头，“我知道了。”
“乖。”
“年年……”
假设如果没有命运这囫囵一笔，她此生永远只是桃源镇上默默无闻的路招弟，生活在一个爹不疼妈不爱的家庭里，时时刻刻都在自卑，甚至连将来能不能上大学都还只是个未知数……
陈年无辜地捂住额头，其实暗地里心花怒放，语气却带着一丝委屈：“人家那时候只是个七八岁大的孩子，还没有上过生物课。”
“黄鳝的表皮是光滑的，水蛇的则是会更粗糙。”程遇风曲指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戏谑道，“生物课一定没好好听吧？”
照片上那个唇红齿白、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她是谁？
上午十点的阳光还比较嫩，不过也只是照了一小段路而已，三人往后山的方向去，走了几分钟，眼前就出现一条林荫小路。
身上的睡衣不知是什么牌子，但穿起来很舒服，身下的床又大又舒服，她卷着被子滚上几圈也滚不到尽头……
程遇风走进去, 外婆看到他, 像和熟人打招呼似的笑着点点头, “你来了, 吃饭了没啊？”
害怕生活了十几年的爸爸妈妈突然变成了养父养母，害怕要去面对如今还是陌生人却血浓于水的亲生父母，也害怕身份一转变，她最终会失去陈年这个好姐妹。
记得前年夏天，陈年每天放学回家就带个小网兜过来，最后几乎把溪里的螺蛳都吃绝种了，反正去年确实连一个螺蛳的踪影都见不着，所以此刻看到卧在石头上的螺蛳，她有一种久违的、像和故人重逢的兴奋感。
路招弟不清楚。
七八岁时候的陈年，在一群小伙伴中已经混出一定的名声了，上山掏鸟窝找蝉壳，下山摸螺蛳捉鱼，样样业务都精通，袖子一捋就化身女侠，最辉煌的一笔是把巷口林大妈家那位老是欺负路招弟的林小胖揍得哇哇大哭，弄得人家后来一看到她身影就绕地跑。
更震撼的还在后面。
不仅如此，或许连桃源镇的一切，她都会慢慢失去的。
陈年吃完就回自己家里了。
他们哪里知道，这些话是苗凤花事先就打好腹稿的，为了不露馅，她很快就把话题转移到自己是怎么衣不解带地辛苦照顾烧得奄奄一息的路招弟上，添油加醋说了一通，又感慨说好在上天垂怜，最后让她从阎王爷手上抢回一条命。
日光渐渐变密了，外婆也有些昏昏欲睡，三人开始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昨晚睡得还好吗？”叶明远柔声问。
外婆坐在椅子上，枯瘦的双手扶着椅背, 脸上又浮现担忧：“年年, 那你爸妈什么时候才来接你啊？”
“爸爸妈妈”她是绝对喊不出口的。
周日，苗凤花帮路招弟收拾好行李，又把她拉进房间，泪眼婆娑地回忆了一下多年来的“母女情深”，叮嘱她千万不能忘记，然后才进入正题。
陈年心想，她此时心里估计还大乱着呢，将心比心，要是相同的事落到自己身上，肯定一时间也无法接受。
“年年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你爸爸妈妈来接你了！”
晚上，路招弟像个影子般飘过来，说是想和她一起睡。
她扶着墙大笑出来。
“好的好的，”陈年做了个丢东西的动作，给她看空空如也的双手，“丢掉了。”
叶明远和容昭自然不会介意，也愿意给她时间去适应。
“我也吃过了。”外婆很开心地接上去说，“吃的是炖茄子和番茄炒蛋，还不错，你呢，吃了吗？”
临走前，叶明远再次向苗凤花道谢，并如她所期待的那样，给了她一笔数目可观的报酬，苗凤花接过银行卡时激动得手都抖了，心里也乐开了花，脸上笑容根本压不住，一路被她逼退到眼底，望向路招弟时，又化作几滴难过的泪，她狠狠地别过脸去，“我真的很舍不得你啊……”
“年年你知道吗？”路招弟终于可以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感觉就像做梦一样。”
陈年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话了, 下意识去看站在门外的程遇风。
陈年找来一把大伞，带着外婆出门。
“现在相信了？”
这两天路吉祥心里一直不踏实，他没有苗凤花那样的盲目自信和乐观，眼皮跳得厉害，总觉得这招瞒天过海很快就会被拆穿，到时招弟该怎么办呢？
陈年则是笑眯眯地说：“外婆, 是招弟爸爸妈妈来接她回家了。”
路家今天有天大的好事，陈年也难得可以过去蹭吃蹭喝，大概真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觉得今天舅妈脸上的笑容比过去十年都要多，对她也是热情如火，弄得她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院墙内趴在树下的狗被她笑声惊着了，也跟着歇斯底里地尖声吠起来。
桃源镇上的大部分树木都有着悠久的历史，很少人为因素干预的缘故，还保持着原生态的面貌，向阳处枝繁叶茂，背阴处略微稀疏，如同两只合拢的手臂，罩在小路上方，连透下来的阳光都被筛得细软如银线。
两姐妹躺在老旧的木床上说着悄悄话。
她这次倒是没把程遇风错认是女婿陈烨了。
气氛一下变得沉重起来。
“是啊。”陈年把外婆扶回房间，其实她也觉得招弟不是舅舅舅妈的亲生女儿这件事挺不可思议的，但一想到，叶伯伯和他夫人十几年来的苦苦寻找, 又发自内心地替他们一家三口终于得以团圆感到开心。
路招弟也很少说话，和陈年目光对上，她也只是笑笑。
外婆这才放下心来。
不远处是小溪。溪水清澈，青石、落叶和游鱼怡然自得地栖息其中。
这一顿饭是在路招弟的沉默，叶明远夫妇的再三道谢中吃完的。
程遇风摇摇头：“还没。”
而现在，她只需要往前走一步，就能踏上花团锦簇的坦途。
在床上磨蹭了半个小时，路招弟才爬起来洗漱，等收拾好自己下楼时，刚好看到叶明远和容昭在客厅，她朝他们点了点头，怯生生地说了句：“早上好。”
陈年在她脸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路招弟咧嘴笑了，“疼！”
或许通过这些和过去有关的东西，能有助于拉近这孩子和他们的距离吧。
陈年刚好今天返校，于是也蹭了车一起回去，路招弟因为有她陪在身边，所以心情稍稍明朗了起来，车里洋溢着一片欢声笑语。
“招弟？”外婆皱起眉，似乎在回想这个名字对应的人，对上了, 眉头一松, 眼角笑出深深的褶子来, “对，招弟, 是招弟。”
她怎么一点都听不懂？
“……不敢不敢。”
“年年，你掐我一下好不好？”
空气也格外清新，伴着悠悠鸟鸣、汩汩水声，时间仿佛也变得慢了下来，很是惬意，说是世外桃源也不为过。
路招弟扑哧笑了，“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叶明远和容昭本来就对陈年这个小姑娘印象很好，知道她和路招弟感情深厚，心里更是欣慰了，还盛情邀请她有机会一定要来a市的家里玩。
“嗯，”程遇风换了个说法，“我吃的是清炒苦瓜和白灼菜心，也还不错。”
“其实这样也挺好啊，”陈年说出自己的想法，“叶伯伯和他夫人都是很好的人，你又是他们丢失多年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女儿，他们一定会把你放在心尖上疼的，说不定以后连摘星星摘月亮都只是你一句话的事……”
“不像我家年年，从小到大一点苦瓜都吃不得。”
程遇风轻哼一声：“小看我？”
啊如果这是一场梦，那可不可以让她永远不要醒来？
“嗯……好。”
奇怪的是，舅舅看起来就没有那么欢喜，反而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不过也是，人心都是肉做的，到底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现在路招弟要离开家了，他心里肯定多少会难过。
闻言，程遇风微怔。
她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井底之蛙，在心底无声感叹，这个地方的占地面积居然比桃源中学还要大！
“赶紧把它丢掉啊。”外婆急了。
“哭得像只小花猫。”陈年故作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伸出尾指和她拉钩，两人异口同声，“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程遇风见她乐不可支的模样，唇角也跟着扬起来，“怎么？”
小时候的陈年是这片水域所有可食用生物的最大天敌，不管是虾、螃蟹，还是鱼和螺蛳，只要落入她的手中，当晚就会成为餐桌上的一道美食。
陈年小时候生过一场重病，她对五岁之前的事都没什么印象，但听得也很动容，在这一刻，她觉得向来尖酸刻薄的舅妈形象一下变得高大起来，甚至连那些数不胜数的小缺点也因为救了一条人命变得微不足道了。
路招弟喊了一声“妈”，心情也跟着难过起来，她吸吸鼻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时候，还真怀念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啊。
她又想起了那件好玩的事，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出来。
陈年对此已经习惯了, 她耐心又温柔地哄外婆说：“他们忙着呢，没这么快过来。”
容昭走过去，很自然地拉起她的手，“我刚和你爸爸在看你小时候的照片呢。”
容昭听得热泪盈眶，叶明远低声安慰她，夫妻俩心里都对苗凤花充满了感激。
“你爸妈怎么能这样？！”外婆语气很不满，“再忙也得来把你接回去啊。”
路吉祥没敢出来送人，他从房间窗里看到这一幕，心情沉重得快透不过气来，别的人不知道，可他心里清楚，今天送走的是自己的亲女儿，虽然平时也没多疼爱，但到底身上流着他路吉祥的血，现在一送走，也不知道她以后会怎么样？
说到动情处，她两行眼泪流下来：“我那时就想，这孩子跟我有缘啊！”
“我以前有一次在这里摸螺蛳，”陈年脸上泛着热气熏出来的红晕，红扑扑的很是好看，她俏皮地歪着头问，“机长，你应该知道什么是螺蛳吧？”
陈年想到外婆平时大多数时间都在床上昏睡，老闷在房间里，长期以往，精神只会越来越差，难得天气好，她建议道：“外婆，我们出去走走吧。”
“你傻哦，”陈年戳戳路招弟的脸，“我是那样的人吗？”又找到她的手，用力握住，“不是说好了，好姐妹一生一起走吗？”
陈年笑嘻嘻的：“对啊，怎么办呢？”
路招弟隐隐有些期待未来了。
天还是慢慢地亮了，路招弟在第一缕阳光照进来时就醒了，她枕着胳膊看天花板上投影的大片星空，不知不觉就笑出声音来。
她唯一知道且非常确定的是，不是她。
陈年当然是开心应下。
“你不用懂，”苗凤花听到外面的动静，知道他们人来了，又抓紧时间交待，“反正你记得不管什么事都先跟我商量一下。”
“要是你以后遇到了什么不懂的，或者自己无法解决的事，谁都不能说，一定要第一时间打电话通知我，知道吗？”
路招弟又被她的话惹出了眼泪，“那我们拉钩为证。以后不管我变成了什么样，你变成了什么样，我们都是一辈子的好姐妹！”
离别的时刻终于还是到了。
程遇风估摸着叶叔那边没这么快结束，于是也陪着她们一起去。
外婆也听得很入神，嘴里跟着念叨：“可怎么办哟！”
“年轻人不要吃这么清淡，”外婆看起来很有聊天的兴致，“不过苦瓜好，多吃对身体有益。”
外婆以前身体好的时候，总是喜欢里里外外地忙碌，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她本就是闲不住的性子，要不是顽疾缠身，估计还能背着背篓上山打草采药。
她的卧室也是那么宽敞，布置得像公主的房间，处处都透着唯美温馨浪漫。
“是吗？”程遇风意味深长地看陈年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地想起了在金叶酒店那回，他给她舀的两碗苦瓜汤，陈年摸摸鼻尖，躲开了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