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洄声 17
五年前，大二升大三的暑假。
艺管学院的学杂费用不低，暑假正好拿来打工赚钱。碰巧随时娱乐在招实习生，许欣心递了简历，误打误撞过了面试，成了李斯特的实习经纪人。
彼时创星热度尚高，李斯特虽因退赛遭舆论口诛笔伐，却仍有不少粉丝和她一样死心塌地。
有一次许欣心问金竣，他们手上有那么多简历，为什么招她进来。
“你像根木头啊。”金竣回想半天，给她一个很伤人的答案，“我们面挺多人的，不少前面表现得也好，都觉得行了得了，差不多就这个了。我觉得ok，就去喊李斯特，让他也看看。”
“然后就疯了呗。”对于粉丝不受控的狂热，他不以为然。
“很多人见到他那个眼神，都像是要把他给吃了。就你，不叫不喊不脸红，也没提说要签名什么的。噢，我想想，你是不是还对着他做了个自我介绍啊？”
“普通话挺标准，牛逼。”金竣给她比了个赞，“假洋鬼子也得向你学习。”
被讲得有点尴尬，许欣心转开话题：“那是因为……我更关心能不能准时发工资。”
金竣很欣赏她的观点：“你很实际，这样是最好的。”
为钱而来当然不是真的，她的莫名镇定，也只是一桩误会。
隔着屏幕看偶像，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经过精心雕刻，像是博物馆参看艺术品。
生活里见到不施粉黛的偶像本人，那是两码事。
面试那天走进会议室的人，脸比硬照还小一大圈，眉眼渗着股恹恹冷意，神色疏离，不见全妆舞台上的恣意魅气。像又不像，变成她并不认识、又无比熟悉的另一个人。
可他有体温会呼吸，鸦羽眉睫扑闪一下，刻板的圣像忽然活过来走下神坛，真实到她心惊肉跳。
希腊神话中那一位皮格马利翁，当他亲手雕刻的恋人像被女神赋予生命，他感觉到的究竟是欣喜还是惊惧？
她是害怕的。惊惶抵消掉一瞬的悸动，她面无表情，成为了被抽选的幸运儿。
这点微不足道的不安，不足以抵挡在偶像身边工作的强烈吸引。所以报到当天，金竣飞去夏威夷度假，李斯特不见人影，整间办公室只得她一个人，她也能自娱自乐，自己找出事情来做。
台前性格张扬的李斯特，镜头下也不好相处。被多个平台封杀没什么像样的工作可接，又常常遭遇狗仔黑粉堵截，加上作息混乱状态低迷，他整个人就像个强压着盖的燃气罐子，擦着火星就能起爆。
有那么半个月的时间，许欣心主要通过白板和他沟通。
拎包走人前写下问题和行程建议，第二天上班就能收到李斯特画个圈或者打个叉的反馈。
没事做的时候，她在办公室带薪冲浪，也搜索资料，想看能不能找机会做一些正式的澄清，扭转网上一面倒的舆论风向。
亲身接触过李斯特以后，她很确信，这位绝不可能和什么“霸凌”“皇权”去沾边。
……因为他根本就我行我素，不在乎任何旁人想法。
录了demo给唱片公司，收了拒信就换一家，半点不内耗。
遇着对舆论风险有所顾虑的商务人员，他直接退群拉黑，一棒子打碎未来的友好关系。
也有一些新兴品牌方看中他的粉丝黏着度，上门来谈代言广告。李斯特却还是坚持他不广告不代言不让粉丝花钱的三大原则，让人家碰一鼻子灰。
凭一身反骨得罪所有人，是天赋使然。
可若是说到连群结党、仗势凌人……
作为一位亲生粉丝，许欣心逐渐看透。
李斯特是真的没这个本事。
后来某天，他们去一场线下商演。中途许欣心跑开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就见李斯特揪着品牌经理的领子，一把将人掀在地上。
“不演了。”青年冷着脸，不由分说牵走她。
她特别不服，直到另一位商务来解释，她才了解到那位品牌经理在背后污言秽语编排她，李斯特是为了她打抱不平。
之前那位经理对她毛手毛脚，她都是小心避开，告诫自己为了工作，忍一下就是了。
可真的收到道歉时，她的想法转变，觉得这些都不再重要。
……甩掉讨厌的人，原来比什么都开心。
最初，许欣心还担心距离拉得太近、看到偶像身上真实的缺点，会迎来惨淡的塌房。
结果是她越陷越深，恨不能赶紧告诉全世界，她喜欢的人有多好。
接手过来被李斯特凭实力搞砸的一长串商务联络清单，许欣心耐心和他们重新建联。筛掉没意义的站台走场，她拿着demo去找那些有唱片发行能力的公司，一家一家现场去聊。
唱片市场萧条，没哪家公司愿意接洽一个黑料缠身还消极营业的爱豆。但不乏有人被音乐打动，给她介绍到一间常有明星空降、大佬到访的知名音乐餐厅去碰运气。
提出方案时，许欣心事先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但李斯特没看企划书，直接就答应了她。
轮到她吃惊：“还是考虑一下再做决定吧。现在是夏天哎，那个头套戴上去很热的……”
想了想她又道：“还很重。我试了一下，感觉脖子都要被压断了。”
“不忍心了？”李斯特失笑，瞥她一眼，“那就有劳你，稍微忍一下吧。”
他摘掉耳机起身，抱臂去看那块从前弃置着，现下被写得满当当的白板。
夕阳光晕里，他悄然出声：“……你有没有什么，非常想要的东西？”
许欣心愣了半天，缓缓意识到李斯特不是自言自语，是在问她。
她很认真地想了想，继而开口：“想加薪。”
李斯特轻笑一声，明显对她无语。
“我这干得也太多了点……我应得的？”对方先开的口，许欣心坦然提要求，“然后就是，想请老板们行行好，多批一点预算？想学他们买营销号！”
“还有就是……多招几个人吧。”她不确定地说。
有很多事她一个人做不来，以后，李斯特总会需要真正专业的团队。
许欣心的愿望成真，在入职一个月后。八月中黑了两个色号的金竣从夏威夷飞回来，即刻给她发了一大笔奖金，足够顶得上她一学年的学费。
音乐餐厅的定期驻唱上了正轨，哆啦a梦钢琴家的视频在网络上引起了一波小小的热潮，而后李斯特在这里遇到了创星时期，就很欣赏他的音乐导师林嵩。
……再来就是后话了。
午夜微凉，许欣心趴在桌上荡悠悠地想着，她可能真的有点不对劲。
为什么嘴硬说没有意义。
为什么要埋掉真正的心情。
一切从简的办公室里，每一件摆设她都记得。周边物料是她现学软件找印厂定制的，简易影棚是她搭的，玩偶人套装是一次意外弄脏后，他们向餐厅老板买下来的。
至于装满一瓶的纸星星……
李斯特逼她叠的。
当时她忍无可忍地疯狂吐槽，觉得好好一个明日之星，竟然想着搞什么一百天愿望，真的是太土了。
最后还是想着让让他吧，就那样照做了。
好像是被浪费的一个夏天，但也是在那个夏天，有人听到了她，看到了她。
望着手机界面，她悄悄给李斯特的微博点了一个赞。
继而又无力滑落在桌面上。
给卖惨微博点赞。
……这是在干嘛啊。
就这样趴了一会儿，许欣心听到有人敲了敲工位旁的玻璃门。
她从桌上缓慢支起来，看到拎着包准备下班的余非凡。
“想来看看你是不是又在加班。”余非凡有些冷漠，“没想到，竟然看到你在哭。”
许欣心抬手摸了摸脸，指尖触到些微的湿意。
“还是李斯特。”余非凡道。
“不是。”她坚声否认。
“他对你纠缠不休。”余非凡话语带刺，“那只是因为他还没有得到你。”
“他们那一类人，出生起就拥有一切，什么都来得太轻松，偏偏就喜欢得不到的。越是没法轻易得手，越是能够激发他们的挑战心理。”
许欣心没法接话，她觉得眼前这位老同学变得很是陌生，甚至有点讨人厌。
“……他不是的。”半晌，她叹口气，无奈反驳，“余非凡，为什么你要……”
“你眼里只有他。”余非凡抢过她的话，“而我一直都在看着你。所以我很清楚……”
再是迟钝，许欣心也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她想着该说点什么，到头来只是轻轻地“啊”了一声。
“……闪闪，你就说我卑鄙吧。”余非凡苦笑一下，“你骗过别人，也骗不过我的。”
“大二下的摄影课，我们是同学。你那时狂热地迷恋李斯特，期中作业是他的舞台直拍，成绩是全班第三。期末项目是沪城乐器采风系列，拍得非常好，拿到九十六分的高分。”余非凡如数家珍，“我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当你喜欢他的时候，我在做些什么？”
“我注意到你早上爱睡懒觉，摄影课早八，你起不来常常迟到，也不记得吃早餐。每一次你的桌上都会有一盒草莓牛奶……你都没发现，对不对？”
许欣心：“……”
好像是有过那样的事。
她没多想，还以为是善心室友买的。有时候自己喝掉，有时候转手就送给了室友。
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余非凡笑容惨淡：“大三上学期，你每周末都往校外跑，李斯特每场演出缺了谁都不会缺了你。期末考试你挂掉两门，朱眺转交的划重点材料，是谁给你的？……”
“后来你终于不追星了，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毕竟人总要回到现实里的，不是吗？你进了青柠，我很高兴。我想着可以慢慢来，希望能和你从朋友做起……”
“现在就是……找你加入「音乐家日记」，我好后悔啊。”余非凡哽着声道。
给他一顿数落，许欣心彻底讲不出话了。
她现在怀疑，自己可能，也许，真的是个大渣女……？
余非凡还在她面前剖白心迹呢，她却跑神，在想遥远天边的李斯特。
这一个被她伤得不轻，那一个又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