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洄声 07
二人一高一低地站着，隔着触手不及的距离。
许欣心忽然就想起很久以前，读到过的一篇童话1。
被女巫囚禁在高塔上的公主，望见了窗下一位前来密林中打猎的王子。每当公主顺序翻动书页，王子就会变成一只金丝鸟，飞上高塔与她相会。当她将书页翻回去，鸟儿变回王子，离开密林，回到他的王国。
女巫想知道白日时公主偷偷在见谁，就在窗前的软垫中放下三枚夹针。王子变为金丝鸟再次飞上高塔，翅膀被夹针划破，双臂受伤，流着血坠落地面。
取景框外，突然跑进来三四个年轻的拉丁裔女孩，蹦蹦跳跳地将一身黑衣的青年围住。
许欣心慢慢放下相机。
抬起头，一群灰鸽子盘旋过天际。
这不是现实，她提醒自己。
她只是偶然发现了一个，属于万千人的梦。
她拿出手机，在工作群里打字。
「一闪一闪：有一个想法。」
「一闪一闪：李斯特老师的罗马之行，如果能剪一条vlog发布的话，肯定会很受欢迎的。」
「一闪一闪：没有vlog只有一张照片……效果也会很好吧。」
过了一会儿，无人回复。
想了想，她补充说明。
「一闪一闪：也可以预热音乐家日记海外部分的内容，让粉丝来猜要访问谁，算是一个噱头。」
「一闪一闪：不合适的话就请大家忽略我[苦涩][苦涩][苦涩]」
一分钟。
三分钟，五分钟。
十分钟。
群里寂静一片，没有人回复她。
……早就过了撤回消息的时间，后悔也来不及了。
高处的风温和地鼓动着，一点点抚平她发皱起褶的心绪。胡乱刷了几下社媒，首页纷繁的新消息里忽然蹦出一条特别关注。
李斯特v：charmed[图片]2
归国后的第二条微博。
配图似乎……
是一张他拍写真。
许欣心想点开图片，却收获了一片服务器崩溃的白屏。
说不好胸中淤堵着的是什么心情，她焦灼地拨开被风吹乱的头发，切到聊天群里去追踪群友带来的最新情报。
「让我亲下李：全体出来！我超，我超，我超！！！我超啊！！！我哥发自己照片了！！！有生以来头一回！！！」
「让我亲下李：背景是罗马斗兽场！！！时间也对得上……去意大利了！？！」
「扛着鸭梨到处飞：前几天就有人在机场见到了，就是不知道是什么行程……想不出来。」
……
「黑白格子：我看了音乐家日记的官方介绍，罗马的话，只能是那一位了吧。」
「黑白格子：即使是好莱坞大导也得亲自去罗马见的那位作曲大师，只能是他。」
「李斯特的小钢琴：我刚搜了一下，不是去世了吗？我又搞错消息了？」
……
几分钟后，微博修复。许欣心重新登入，打开图片。
染成一色金铜的天空下，绒绒的光勾出一副大理石雕塑般优美的侧颜。
作为背景板的环形看台有些眼熟。
虽然被虚化掉看不分明，但这朦胧雾中，大约有一粒微不足道的她的影子。
回程路上，同事们纷纷讨论起这条新鲜消息。
永恒之城的浪漫滤镜相当有力度，李斯特发这一条微博直接带起了三四个热搜，「音乐家日记」关注粉丝狠涨了一波，视频平台的节目期待度也跟着疯涨。
许欣心和其他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悄悄竖起耳朵，去听身后摄像师讲话。
“李斯特老师，谁给您拍的照片？”摄像师和她一样关心这个不解之谜，“保镖都和我们在一起……”
“是很有趣的相遇。”李斯特的声音有些轻，“她们不确定自己是否认对了人。我说，今天天气好，所以我很高兴，能扮演他们喜欢的人……”
“等到她们刷到推特，就会发现——”摄像师也跟着莫名期待起来。
“一个惊喜。”他笑着说。
次日，他们回转菲乌米奇诺机场，作别罗马，飞往下一站波兰克拉科夫。
飞机进入平流层，打开备忘录，许欣心为正在筹措的系列采访稿记下几句话。
「charmed」
「《罗马假日》中，奥黛丽·赫本与格里高利·派克初次见面时的问候语。」
「它有很多种解释，喜悦、吸引、魔咒或是幸会。」
「很多时候，能和某个人相见问一声好，就已是无限的幸运。」
完成这一篇后，她轻敲键盘，另起一行。
「两百余年后，以李斯特为名的年轻音乐人，飞往肖邦的故乡。」
「时空两端意外的交汇，将会擦出怎样的灵感火花……」
打到这里，她动作一顿，手指悬停在半空。
……这是在写什么呢。
她又不需要写李斯特的专访。擦出什么火花，都和她没关系。
返回去检查了一遍罗马之行的稿子，许欣心打开另一个资料文件夹，温习今天要探访的这一位波兰恐怖电影配乐大师的资料。
云层渐厚，飞机在如毛细雨中降落。出机场后换了车往南，山乡小道上雨势见大，泥泞难行。
这位音乐家住在不通车马的塔特拉山脉深处，车只能开到山脚小镇。
黄瑞坤带着一个助理留下，其他人稍事整顿，趁天还亮，冒雨上山。
半山腰，疾雨冲出一道宽阔山溪。众人商量一下，决定由几位男士先运送器材到平缓地带，而后再挨个将人接过去。
暴雨如注，轻易洗刷掉世俗的界限。
因和他们一起踩水爬山，李斯特身上裁剪挺括的冲锋衣一样也被浇得七零八落。
帮忙扛过重物，他的衣襟前摆和臂弯里沾上了颜色难看的污痕。棒球帽下微卷的发跑了造型，直直贴在颊边。
发白唇锋紧抿成一条直线，唯有浓黑长睫朦胧挂着一层轻薄水雾。
隔着疾雨溪流，许欣心不由得多看了李斯特几眼。
可能是环境使然，他的样子忽然熟悉又陌生。
突然就变得很像一个……
她不认识的人。
不是镁光灯下或是长焦镜头里，那种完美无缺的雕像。
反而更像是那种，朋友或是同事圈子里名头很大，人人都能夸一句帅，能扛得住事也能轻松玩在一起的迷人家伙。
过了溪水，许欣心冻着手指，打开手机的录影模式。
默不作声地拍了一段视频。
等到所有人都安全过了溪水，她也关掉手机，跟着队伍往前。
没出几步，肩膀忽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许欣心嗷一声扭头，对上李斯特微凉双眼。
“玩手机？”他语气不善，“不要命了？”
……被发现了啊。
天幕骤白，被闪电扯开四分五裂。一道惊雷劈落山巅。
许欣心哆嗦一下，老实承认：“我的问题。不玩了……”
李斯特轻嗤一声，抬起手指刮掉她鼻子上一块污迹。
他的动作不含目的，也太过自然了。许欣心毫无防备地“哎”了一声，没来得及避开。
两人都有一瞬的意外。
沉默几秒，李斯特转开视线，恢复到平日散漫不经的语气：“……事实上，我也吃了一惊。”
许欣心：“？”
李斯特冲她轻眨一下眼，换到一种很专业的营业表情。
“原来你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他拖着声音，笑得别有深意。
“都想要，偷拍我的照片啊。”
给他一句话哽住，许欣心只觉得白日活见鬼了。
什么陌生的感觉，果然都是她的错觉。
不想助长李斯特的气焰，她伸手拉紧雨帽，默默把脑袋转开，留给他一个彩色胶皮包裹的后脑勺。
李斯特扬声一笑，越过她身侧，走到队伍前头去了。
天雨路滑，又有器材要扛，人人都走得很艰难。
瞄到山坳里窝着一座木头棚屋，甄玲提议过去避雨，休息吃东西补充体力。
得到面前一看，这也是破破烂烂的空屋，根本早就废了。
黑灯瞎火，没人想进去挨冻，就都坐在廊檐下擦水贴暖宝宝。
许欣心有事没事，忍不住回头往黑黢黢的屋子里瞅。
她总觉得这屋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
暴雨声豪，很容易压住别的细碎响动。但静下心留神细听，好像就能听到“嘶啦”、“嘶啦”的刮擦声。
以往看过的恐怖片，一下涌上许欣心的脑海。
深山，雨夜。
杳无人烟的荒野，一群人被困小木屋。
这可是，正宗暴风雪山庄开局！
在屋子里等着他们的，又会是什么呢？
环视周围，同事这会儿都在忙着弄干衣服吃东西，没人和她一样无聊。
只有李斯特站在檐下另一头，抱着臂，眉头微拧，也在打量那个黑洞洞的入口。
……他肯定也听到了。
那种奇怪的声响。
就这一会儿功夫，若隐若现的刮擦声消失，变成了咚一下咚一下的响动。
像什么重物撞在地板上，又像是个人，暴躁不安地在屋栋深处来回走动。
李斯特回眸，不意撞上她视线。
他微怔一下。
继而挑眉，弯唇笑了笑。
他不作声地抬起手，指一指破棚屋的入口。
眼神中颇有几分挑衅。
许欣心看看他，不由好笑。
怎么，大明星还有鬼屋探险的爱好呢。
看把他给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