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脸皮的新伙计
再说回沈清如,他因为每次来阮家都说到漏夜才回,且话实在太多太密,被阮玉衡冷淡了许多日子。
不过,他对此浑然不觉,还觉得自己住的地方离阮家太远,来回路上要花上许多功夫。
于是,在徽州大狱干满一个月的当天,沈清如领完月钱,就急火火的把先前住店的账款一口气结清,然后在离阮家半条街的小巷子里,另单赁了一间小房子住着。
只是阮玉衡实在没空儿陪他闲聊,估摸着差不多到了沈清如放衙的时间点,就跑去柳莺家躲着,直到该睡觉了才回家。
因此,沈清如搬来两个月,两人统共才在街面上匆匆见过一回,还没说上几句话,阮玉衡就找了个借口赶紧溜走了。
直到六月中旬,阮玉衡中了秀才,才肯出来见人。
沈清如日常在衙门行走,最先得了消息,早备了件礼物给他。
学堂里的众位同学们得知阮玉衡高中了第一名,也纷纷跑来相贺,柳莺也跟着大家伙儿凑了份子,买了件礼物。
又过了半个月,有一天下午,本来是不上学的,柳莺却欢欢喜喜地走到阮家,拉着阮玉衡道,“一会儿去我家,有件礼物要送给你。”
阮玉衡不解道,“什么礼物,不过年不过节的,送我礼物干嘛?”
“不是才刚高中了嘛,专送你这个新秀才相公的。”
“前段时间不是送过了吗?”
“那个是和大家伙儿一起送的,这次是单我家给你的。”
柳莺说罢,就兴冲冲的拉着阮玉衡要出门。
阮玉衡双手把着门,梗着脖子道,“单送可以,你得说清楚是什么东西,不然我不敢去,上次送的那个大鱼头整整吃了五天呢。”
原来,柳娘子先前得着过两个大鱼头,看鱼头十分新鲜,就分给阮家一个熬鱼头汤。
结果阮家人丁太少,吃了两顿都没吃完,又怕糟蹋了好东西,就熬了又熬,足足五天才连汤带肉的吃完,把阮玉衡腻的好几个月都不想看见鱼。
柳莺无可奈何,照着他的肩头使劲儿拍了一下,道,“你看你这人,收个礼还东磨叽西磨叽的,既这样我就告诉你罢。前段时间知道你高中的消息,爹娘就说要重新做两件秀才相公的正经长衫给你,只是当时店里没有看得上眼的好料子,爹爹便在进货的时候,特地挑了几匹好的,今儿晌午才卸的货,所以赶紧叫我过来,请你过去选料子,量尺寸。”
阮玉衡笑道,“原来如此,刚才竟是我不识抬举了,请别见怪。”
柳莺把双手抱在胸前,翻了个白眼。
阮玉衡想了想,道,“只是我还要告诉一声父亲,你们家的心意虽好,还得父亲允准了我才敢要呢。”
说罢走进书房,将柳家送衣裳的事和阮先生说了一遍。
阮先生道,“我们本就是近邻,你和柳莺又是同学,既然你柳老伯柳大娘好心相送,你便去罢。”
阮玉衡答应着,刚转过身要走,阮先生又道,“你去了告诉柳娘子,要是她晚上不忙,我就携一瓮酒过去,辛苦她添两个菜,我们两家人也好几个月没聚聚了。”
阮玉衡答应着,才刚走出书房,便一把拉住柳莺就要走。
柳莺笑道,“刚才还磨磨唧唧的呢,这会儿你倒猴急了。”
阮玉衡也笑道,“谁还嫌礼物多呢。”
话音未落,沈清如清秀的身影便飘飘然进来了。
“玉衡兄,你这是要出门吗?”
沈清如照旧拱手行礼,脚步却是不停,一直走到阮玉衡的面前。他虽比阮玉衡大几岁,却一直出于礼貌称呼他为兄长。
半个多月前,沈清如曾经上门相贺过,不知为何,这半个月竟没有再来,想必是有事在忙,抽不开身。
看此番躲避不过,阮玉衡便也礼貌回了个礼,说道,“是呀,我这位同学家说要送我两身衣服,叫我过去量尺寸呢。”
沈清如道,“那敢情好。要是这位同学不介意的话,我今日左右无事,玉衡兄我跟你一起去罢。”
阮玉衡本来一张喜气洋洋的脸,差点儿没忍住拉下来。
他还没相邀呢,怎么就上赶着要一起来了,跟柳莺又是头回见面,怎么能这样唐突无礼。
于是有些无语,一时间不知道该答应还是拒绝。
还是柳莺机灵,一听见沈清如这话,就想到这必是那位“没眼力见儿”的沈公子。
柳莺想,“左右不过是选块儿料子量个尺寸,他总不会也蹭着要一身衣裳吧。要是干巴巴的拒绝他,反而显得小气,不如就带着他去,想来也没什么。”
于是大大方方的开口道,“这位是哪位相公,以前从未见过,阮兄快介绍一下,好让我认识认识。”
沈清如忙道,“在下沈清如,祖籍徽州,原居浙江,几个月前回到这里,现在徽州府邢狱做事。”
柳莺笑道,“原来是沈公子,我早听玉衡兄说起过,沈公子长于诗词,那一句“鱼于荷下听雨声”,实在生动有趣的很呢。不才柳莺,就在这学堂里念书。既然今日有幸见面,沈公子不妨移动贵步,也到我家铺子里喝碗茶去,顺便给玉衡兄掌掌眼。我家就在隔壁不远的巷子口儿,抬脚就到了。”
沈清如喜道,“那敢情好,叨扰了。”
于是三人一起走到柳家的绸缎铺里,柳莺引二人到内室。桌上果然摞着七八匹布,都是适合年轻男子穿的清亮颜色。
阮玉衡走近了看,这几匹布全是绫罗,且都织成了暗纹。猛一看色彩柔和淡雅,并不觉得华彩照人,仔细看才能发觉到珠光微闪,显得低调又考究。
沈清如一边晃着头,一边不住声的啧啧叹道,“真是难得一见的好料子。”
柳莺一脸得意的道,“那是自然,这是爹爹特地从江南最有名的织造纺里定的料子,颜色清亮,花纹精致。最难得的是纺织技法与以往大不同,你们上手摸摸,是不是比平日见到的更为厚实挺括。”
阮玉衡把最上面的一匹布掀起一角,摸了摸,又抻了几下,点点头道,“果然密实。”
又小心问道,“柳老伯定了这许多来,总不能都给我一人穿了罢。”
柳莺噗嗤一笑,道“你想什么呢,这虽然是爹爹送你的,但等你挑完,还要拿到外面架子上卖呢。如今天儿也热了,新中的秀才相公们要做体面衣服,徽州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们也要做新衣裳,这些只怕还不够呢。”
阮玉衡拍手笑道,“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只怕自己白糟蹋了这么多好东西。”
说罢,柳莺叫店里的伙计进来,先给众人上茶,然后把料子一一展开,给阮玉衡比量着看。
阮玉衡相中了三个,一件是天水碧色如意连云纹,一件是月白色灵芝竹叶纹,还有一个是茶白色缠枝葫芦纹,问柳莺哪个好看。
柳莺道,“本来就要送你两身儿衣裳,你又不常做新的,要做便做个双数,你选一个不太中意的不要了便是。”
沈清如道,“这件如意云纹的,花纹织的有些散,玉衡兄上身比量比量看是不是。”
阮玉衡闻言,便让伙计往身上比量着看,却觉得还好。若是花纹再密些,倒有些像女儿家的裙料了。
柳莺看他犹豫不定,便道,“那件茶白色的别要了罢,颜色太清淡,又是缠枝葫芦纹,看着显老气,像是三四十岁的人穿的。”
阮玉衡便撇了那件茶白的,留下碧色和月白色的料子,让伙计拿笔和尺子记尺寸,他和柳莺、沈清如说着闲话。
沈清如看伙计量了颈中、颈根、臂围等许多尺寸,怕有记错的,就不住眼的往尺寸本子伤瞅,伙计量一个他瞅一眼,最后果然发现了一处不对。
沈清如指着一个数儿道,“这位小哥儿,胸围你多记了两寸,只怕到时候穿着肥大呢。”
那伙计停下手里的尺子,道,“公子有所不知,本店为了让客人穿着更合身,所有放量都比别家铺子小些。阮公子如今还在长个头儿的时候,故而额外多记了两寸,这个料子极好,放大一点儿免得穿一年就显紧了。”
沈清如做恍然大悟状,继续拉着伙计说东说西。
柳莺道,“这离晚饭还远着呢,左右也是闲着,上哪玩儿去?”
阮玉衡道,“我记得前些天柳大娘说要打几个柜子,可曾打好了?”
柳莺道,“没呢,才请来好木工,中午吃饭的时候刚到,想必这会儿在家锯木料呢。”
阮玉衡道,“那就去看他们干活儿吧,我觉着这个还怪有意思的。”
柳莺纳罕道,“平日我只道你总在诗书上下功夫,竟不知道你还爱这些手工玩意儿。”
说罢两人便起身,打算和沈清如告辞,然后去后院儿看木匠们干活儿。
谁料沈清如又是浑然不觉,也跟着一道儿走了出来。
柳莺背过脸儿,跟阮玉衡吐了下舌头,意思是,“这人怎么这样,都说要回家了,还不赶紧走。”
阮玉衡扯了扯嘴角,意思是,“我也很无奈,那会儿就不应该叫他来。”
三人一起在柳家后院看了半天的木匠活儿,一直到晚间柳娘子炒好了菜,阮先生抱了坛酒过来。
没想到,沈清如此时竟然还不相辞,也跟着入了席。
还好柳老爹和柳娘子并不介意生人,赶紧添了副碗筷来。众人在饭桌上礼见完毕,边吃边聊。
阮先生道,“柳莺现在不仅字写得极好,做诗也大有长进了。不过说来,这孩子诗书好倒在其次,最难得的是对你们二老的心思。前些日子跟我说要学着看账本儿,我找了本书给她,昨日考了一考,没想到竟然对答如流,还跟我说了不少书上没写明的技法出来,俨然是一个账房先生了。”
柳老爹得意道,“阮先生有所不知,莺儿已然帮我算了快两个月的账了,又快又准,不比我那些伙计差。”
柳娘子瞪了柳老爹一眼,道,“这老头子,自己算账算得慢,便夜夜拉着女儿熬眼睛,要不是我催着他赶紧找着新伙计,只怕莺儿都熬成红眼儿兔子了。”
柳老爹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新伙计哪那么好找,又要算数快,又要笔墨清楚,还要人品老实不藏奸,我就差打个灯笼找了。”
柳娘子道,“咦?月前不是才找到个新伙计吗,听你说人挺好的啊。”
柳莺插嘴道,“娘不知道,这个新伙计算账倒是清楚,就是太磨蹭,进货出货都要核对上半天,碰上生意多的时候,点灯熬半宿都算不完。单是这样也就罢了,还总是请假,说媳妇儿在家和老娘哭闹。一开始,爹想着不过是半天的功夫,耽误不了什么事,就准了假让他回家了,哪想到这人以为爹耳根子软好说话,竟然蹬鼻子上脸了,今儿个请半日,明儿个请半日,不是老娘骂了媳妇儿,就是媳妇儿骂了老娘,他又算的慢,天天账积的有一尺多高。五日前,我跟爹爹说了,既然干不了活儿还惹人烦心,不如就辞了罢,前天已按一整个月的工钱结清让他走了。”
柳娘子道,“你们父女二人倒是商量的紧,那现在店里的账怎么办?”
柳老爹和柳莺异口同声道,“我算。”
柳娘子没好气地又瞪了柳老爹一眼。
“伙计不好用,辞了也就辞了,只是十日内必得找到新的替补上,总不能天天让女儿打白工熬兔子眼。”
柳莺正要开口安慰上几句,没想到坐在一旁、半天不发一言的沈清如开口了。
“柳老伯,柳大娘,我会写字算账,可否让我试上一试?”
众人齐刷刷的看过来。
柳老爹疑惑道,“沈公子不是在徽州邢狱做事吗,怎会有时间来我家做伙计?”
沈清如脸红了一红,不好意思的说道,“我的差事本是旁人推荐的,前些日子不知什么缘故,突然换了位新府尹,听说一向为人刚正,最恶公职私授之事,故而一上任就把徽州府衙门篦了一遍,半月前便已辞退众人,我也在其中之列。适才见面时不好开口,就还说是在邢狱衙门做事。”
阮玉衡叹气道,“既然新官上任且最恶此事,又是徽州一众官员的顶头上司,想来那位高大人在这块儿地面上也施展不开了。”
沈清如无奈的道,“是。”
阮玉衡道,“沈兄可曾又见过高大人?其实说来,倒不必非得在衙门里做事,要是他有别的好去处,也不妨试试。”
原来,阮玉衡虽然此前因应试一事冷淡过沈清如,心里却着实认可他身上的这份才华,且明知沈清如一直以科举为念,平日自带三分清高,更不忍心他到铺子里被人呼来唤去,整日与算盘账本为伍。
只听沈清如答道,“高大人最近琐事缠身,我去过几次,一直称忙,闭门不见。不过,我吃了几日闭门羹,倒有些想明白了,我如今已是弱冠之年,应当顶天立地,自己干出一份事业来,总是上门求人家看顾,终归不是男儿本色。”
听到这里,柳老爹捻起胡须,不住口的赞赏道,“不错,不错。想我当年也是十来岁的年纪,流浪到徽州府的地面上,既无父母兄弟,也无亲友故旧,全靠着一对儿脚板走街串巷,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的攒起这份家业来。你如今既有这份见识,又会读书写字,何愁不能出人头地。”
因又问道,“我知沈公子诗书自是不在话下,只是不知道算账的本事,又是从哪儿学的呢?”
沈清如欠了欠身,说道,“本来是不会的,只是大狱文书人手少,我刚去时又病了一个,只好硬着头皮把账房的事儿接过来。平日里发放月钱,采买耗材,收付审报一应事体,都是我来做。一开始还糊里糊涂的,闹出过笑话儿,现如今做满了三个月,倒是心手相应了。”
阮玉衡听他如此说,想着沈清如这是把科举撇到一旁,铁了心要从伙计干起了,便起哄道,“既然如此说,柳老伯便考上一考,看沈兄会的与铺子相不相宜。”
柳老爹也正有此意,便随口出了几道题来问。
没想到,沈清如竟然丝毫不假思索,全都答得明明白白,看来真的是对账房诸事驾轻就熟。
柳娘子见状,高兴的道,“既然沈公子熟于账房事务,又有心来我家做事,不如现在就定了罢,也省得大家伙儿总吊着心思了。”
于是柳老爹便按行里的规矩,同沈清如商议好一个月六贯钱的工钱。
因为上上个辞工的伙计,每月除了领月钱外,还有年礼节礼,并父母各一身儿衣裳的脸面,如今沈清如并无父母,单身一人过活,柳老爹便把这些额外的东西都算在了沈清如头上。
沈清如刚丢了差事,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新的,还是全靠自己,自然是不胜欢喜。
如此,柳家绸缎庄找账房伙计的事儿,就算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