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翻宅乱-下
看着朱知县那可恨的背影远去,李夫人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
她满腔的怒气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泄力,便只能在体内四处流窜,拱的气血翻涌,头晕目眩。
这些年,她一心一意佐助夫君,操持家务,养育儿女,把家里经营的红红火火,方圆百里有口皆碑,绩溪和周边几个县的女流,无不把她当做效仿和教养闺阁女儿的典范。
没想到,仅仅一夜之间,夫君离心,小娘通奸,好好的一个家竟然轰然倒下,成了一个烫手的烂摊子。
而这令人憎恨的烂摊子,她还无处丢弃,只能忍气吞声的扛起来。
李夫人走出门外,让风吹一吹气得发烫的脑子,好尽快冷静下来。
之所以这样,并不是因为她是个理智到极致的人,而是她打小受到的教养,以及她十几年当家主母的修为。
她自己的一双儿女好说,都是亲生骨肉,只要带在身边就好了。虽然少了朱知县的俸禄银子,但是靠着娘家陪嫁和这些年攒下的田亩商铺,她一个人养育起来就算多辛苦几分,却也吃喝不愁。
可是盈小姐,既非她亲生,又非朱知县骨肉,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本来朱知县在时就不亲近,往后带在身边只怕相处会更加尴尬。
况且,过几年还免不了谈婚论嫁之事。若是薄待于她,好歹做了她几年母亲,她又是儿女的长姐,说出去名声太过难听。若是视如己出,她打心底里认为自己做不到。想到这里,李夫人长长的叹了口气,实在是有些不知所措。
还有申小娘那个贱人,当年本是因为自己长年不育,理亏在前,才不得已让她进了门。本来想着养着就养着罢了,如今朱知县出家做了和尚,她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出这样丑事,若不是此事牵扯上本县有钱有势的财主封大郎,以至于不好草草收场,本可一纸文书发卖了事,如今且看他二人作何打算,只求快快了结。
当下李夫人主意打定,先叫来管家,命其清点家中现留的官府公物,整理封存,预备上面来人查验,然后便来后院寻那恬不知耻的三人。那三人看见李夫人身影,挣扎不已。
李夫人让人拔出三人封口的布条,还没待问话,那姑子先磕头如捣蒜,浑身抖如筛糠,口中不住地喊叫着“罪孽深重,只求夫人饶命”。
李夫人冷笑道,“你这腌臜东西,本以为你在庵里好好清修,这些年少说给了你们多少银钱,便是买了香油,也足够你们过活了,却为财物做出这等不堪的丑事,白白的污染了佛门净地,你日夜念经,也不怕到了地狱上刀山下油锅。如今我要你这贱命有何用,不如便卖了你换些银钱来,好另买些干净的香油供奉神明,且消一消神明的怒气。”当下便令人叫来牙婆,要发卖这姑子。
牙婆进来,围着姑子前前后后转了两三圈,捏了捏胳膊腿儿,又看了看五官模样。且笑道:“夫人,不是老身我藏奸,这姑子皮黑肉糙,四肢粗笨,又是个龅牙眯缝眼儿,只怕卖不上价呢。”
李夫人不耐烦的抬手一挥,“啰嗦什么,你只说卖多少。”
那牙婆往常从不来知县府做营生,今天本是头一次来。看李夫人态度冷淡淡的,摆出当家夫人的架势,以为是不好说话,便低头想了一想,小心翼翼的赔笑道,“老身头回来夫人府上,权当混个脸熟,若是旁人只能给三两银子,如今就五两银子罢,以后有买卖还请夫人照顾老身则个。”
李夫人并不议价,当面现银收付两讫,卖走了这姑子。
申小娘看见牙婆前后脚领着姑子走了,顿时瑟瑟发起抖来。
这么多年来,李夫人一向温和持重,很少发火,卖人更是没见过,如今不知道要怎么处置她。
李夫人见状冷笑道,“你看我竟是忙昏了头,刚才忘了问你的价钱。”又让人叫牙婆回来,问申小娘可卖多少钱。
牙婆没想到才走几步,生意又找上门来,于是掰着指头欢欢喜喜的说道,“这位小娘子生的白净标致,可卖的地方就多些。只是已经有过生育,比不过大姑娘家。若是卖给寻常庄户人家生儿育女,可得二十两;若是卖给城里大户人家做陪酒打玩的侍妾,可得三十两;若是卖到那烟花柳巷的去处,便可得五十两。这些地方我都有路子,不知夫人想卖到哪里。”
申小娘闻言,吓得直哭起来。她虽然两番做过人家家里的小妾,只是李夫人这样宽宏大量,日常衣食供应不缺,只是不爱搭理她的主母,怕是打着灯笼也再难寻得。若是卖到青楼瓦舍做卖身卖笑、伺候八方主顾的花娘子,那下半生必定是苦楚不堪了。
李夫人看向封大郎,自打她进来他便一直不言语。李夫人冷笑道,“怎么,封大爷不想着安置安置你这位相好的小娘子吗?”
那封大郎是个生意人,往常无论做什么事都先在肚子里过一过轻重厉害。
刚才牙婆说话时,他已思忖上了,“如今家里妻妾虽有三四位,也长得白皮嫩肉,却都不如这位申小娘风流多情,且这申小娘有过生育,买回家里也可再度生儿育女添添香火,而且听牙婆口气,买个人回去左不过五六十两银子,这点钱对于他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反正以后都要往家里添新人,这钱比重新买个小妾可要划算得多。”
于是便开口道,“我与小娘子一见钟情,一时情热操之过急,不想反倒伤了夫人和府上的体面,如今既然夫人宽厚开恩,我情愿出六十两银子奉与夫人,只求夫人将小娘子赏赐与我,我愿日日称颂夫人仁厚。”
那申小娘听到封大郎愿意出钱买她,自以为得遇良人,于是感激的望了他一眼,恨不得立马跪下来好生服侍他一番。又想起来李夫人还没应声,旋即扭头眼巴巴的望向她,祈盼她能开口答应。
李夫人只嫌屋里这两个狗男女烫手,只想赶紧甩了开了事,便一口应承下,命人拿笔墨纸砚来,写定文书签字按手印,放了这二人。
处理完毕,李夫人一口气走到中堂,坐下来大口大口的喘气。
刚刚一盏茶功夫,她一口气就料理了三个人,这几天堵在胸口的一窝气总算有了个豁口,只觉得心情舒畅了不少,肚子也饿了,便命人传午饭。
这时候,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战战兢兢的挪进来。
这正是盈小姐,此刻她已知父亲朱知县出家,亲生娘亲申小娘也刚被卖了。偌大一个府院,竟无一个至亲之人了。
盈小姐径直跪下,给李夫人行了个大礼,可怜巴巴的说道,“母亲,您打算把我也卖了吗?”
李夫人才想起来盈小姐还没归宿,只是这会儿她也没头绪,一时不知道如何答话。
盈小姐看李夫人不说话,只当作接下来就是要卖了她,便连磕了几个头,哭道,“盈儿知道父亲舍家而去,小娘行为不端给母亲蒙羞,母亲一个人持家艰难。盈儿自知没有大用,只求母亲不要卖我,我愿一辈子给母亲和弟弟妹妹端茶倒水,洗衣做饭,为奴为婢,母亲权当给家里省一份丫头的月钱,只求母亲留我在家,不要卖了我。”
李夫人虽然和盈小姐感情疏淡,但看她说的凄切,心里早已生出百般不忍,只是她们多年情分淡薄,留下她便多一处嚼用,真拿她当丫头,让一对儿女看到长姐被苛待,也不像样子,
这话却不好同盈小姐明说。李夫人便起身扶起她,让她安心先回去,这事她自有打算。
次日,盈小姐起来,看李夫人叫了牙婆和当铺掌柜的过来,卖丫头的卖丫头,卖家私的卖家私,预备着搬回她娘家陪嫁的小宅子住。
盈小姐看见这满院子的凌乱,便知自己也在这里呆不长久了,她想了想,便趁乱跑出来,往街上走去。
盈小姐虽然常在衙门和知县内宅之间往返送东西,却对街面方向一无所知,她一路走一路问,一直走到封大郎的宅院后门,看门的是个络腮胡子小厮,正在嗑瓜子。
“叨扰小哥,敢问府上是否新来了一位小娘。”盈小姐按大人模样,先道了个万福,然后大着胆子问道。
那小厮说话却很是和气,说道,“是来了位申小娘,昨天刚来,你倒消息灵通,是她什么人?”
“我不是她什么人,只是有人让我给这位小娘带句话,要我当面告诉这位小娘。”
小厮闻言,便吐掉瓜子壳,往里面通传。
不多时,果然见申小娘施施然出来了。
此时,她身着一件新做的颜色衣裳,头上添了金簪子金步摇,脸蛋也涂的粉粉白白的,虽然才过了一日,却比先前在知县府看着更觉得娇俏妩媚,光彩照人,把门口那一众小厮都看呆了。
申小娘踩着新做的缎面软底绣鞋跨出门槛子,问道,“是谁找我说话?”
盈小姐从小厮身旁走出来,说道,“是我有话递给娘子。”
申小娘看见是盈小姐,不顾众小厮在旁看着,立马拉下脸来。
她昨日才险中求得的安稳自在日子,可不想才过了一夜就烟消云散去。欲待收脚回去,却又怕盈小姐当众嚷起来,反而丢了脸面。便走出门来,径直拉她到僻静无人处,低声骂道,“贱人小蹄子,你那混蛋知县老子都舍家不要了,你平白无故来找我做什么。”
盈小姐哭道,“夫人将家中之物一应变卖,只怕也要卖了我。小娘,你看在我是你亲生的份上,好歹收留了我吧,我给小娘当丫头,一辈子伺候小娘。”
申小娘闻言冷笑道,“你给我当丫头,且不说你会干什么,我如今身边三四个丫头伺候,不缺了你一个。昨日要不是封大官人念及往日情分收了我,我今日说不定就在青楼卖笑了。这才过了一天安稳日子,你就来眼馋,也要分一口羹,也不看看自己是谁。你虽是我亲生,有过十个月的情分,打小却不养在我身边,平日也少与我亲近,不过随便唤一声小娘罢了,还想赖上我不成。你快快离了这里罢,再不要来寻我,这次我同你说几句好话,下次便没有的话说,只有棍棒了。”
说罢往盈小姐胳膊上狠狠地用力掐了一把,便扭身回去,只留下盈小姐捂着胳膊茫然不知所措。原地呆站了许久,不知道往哪里去,只好慢慢踱回家来。
家里,李夫人正派人满院子找她,看她回来,急急的扯她到中堂。
李夫人正在吃午饭,看见盈小姐进来,问道,“这半天你往哪里去了,四处寻你不得。”
盈小姐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不料李夫人并未等她答话,便又开口说道,“你我本无母女血缘,若是依你所言,留你陪着一对弟妹,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相处,只怕到时候你也小心翼翼的,日日如履薄冰。但若是将你随便打发了去,我也于心不忍,毕竟你唤了我这么多年母亲,行事乖巧懂事,从不使我操心,便是没有情分也生出些情分在。昨日午后,我找人仔细打听了几个去处,有一个徽州府西街上的柳老爹,家里开着绸缎庄和酒铺子,算得上殷实人家。柳老爹和柳娘子多年来苦求女儿一直不得,反倒生了两个儿子,现在都已成家单过,如今老两口年纪上来,想亲生一个女儿养着也是不能了,便打算抱养一个十岁八岁的在膝下承欢。我仔细打问了这几个去处,独独这一个柳老爹最好,家境殷实,长兄成家单过,他又疼女儿,真是与我们无巧不成书,你意下如何?”
盈小姐从申小娘的冷言冷语中缓过来,听见李夫人与她仔细找寻去处,且这柳老爹家听着也确实不差,足以看出来李夫人情真意切,并非随意敷衍,心里生出一股暖意,便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说道,“母亲一心为我操持,必然是不会差的,盈儿但凭母亲安排。”
李夫人见她首肯,便唤管家的进来,令他午饭后立即骑马去趟徽州府,务必仔仔细细的打听这柳老爹家的情况,回来要一字不落的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