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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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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一</b>

    银环下一点回到医院。按照常规,值大夜班的人,白天应该全休,由于日本鬼子加紧“冬防”,从这个医院抽了不少医务人员,这样即使值了大夜班,白天还得加班加点。银环在一至三点加班的这一段时间,象肝脏上扎了草,什么工作也干不下去。眼前出现了很多幻景:一会儿看到首长们通过敌人的层层封锁,安步迈上山坡;一会儿又见鬼子拦住韩燕来他们的大车严加盘问;恍惚间觉得杨晓冬迷失了道路,又似乎听到小燕在医院门口喊叫她。

    “不行!一定要闹个水落石出,不然的话,把人急也急死啦!”她一边想着,一边抬头看时钟快到下三点,急忙收拾了一下,想直赴西关看个究竟。这当儿,传达室来电话说有人找她。她估计是小燕送消息来了,三步当作两步,慌忙外出,快到大门口,和从门房出来的高自萍撞了个满怀。

    “是你?”她出乎意外的。

    “是我呀!”刚撂电话银环就出来,高自萍很兴奋。

    “呵!……”

    “怎么?”高自萍感到劲头不对,他神经质地反问说:“你有旁的事?”

    “没什么,我想到西关去一趟。”

    “我跟你作伴去好吗?”

    银环不愿把首长过路的事让他知道,含糊着答应了一句。小高看出她心中有事,也不便直问,赖着脸跟着,双方在不同心情下,都懒得开口,默默无言地走出唐林街。

    看看到了西城,银环沉不住气了,她说:“小高同志!有什么问题你就谈谈吧。”

    高自萍听懂她的意思,认为是她背着他去谈什么党内的秘密问题,心里很不高兴,想抢白她几句,又怕引起麻烦。压住心头的火气,跟她走出西城门,到了护城河的青石桥(今天早晨与杨晓冬接头的地方)。银环停住了脚步,凭着栏杆凝望着那条罩着白雪的冰河。

    “这里呆着多冷呀!”他试探着问她。

    “冷是冷,还清静。”

    “那边的饭馆,热气腾腾的,咱们去吃小馆好不好?”

    “我一点不饿。”

    “是不是嫌我那天晚上同你发态度。可你不该随便领人到我家去呀!”

    “这不是对我的态度问题,是你对领导同志的态度问题。”

    “你说的是那个姓杨的呀,他太估低人啦。我叔叔搞的那个关系,够多重要,偏叫我干什么送往迎来的小事。这个账太好算啦,捉住一个打铁的顶多少小炉匠。”

    “杨同志的思想水平、领导能力都很强。我们应该好好跟他学习,服从他的领导。”

    “他能力强我信,可是,对敌斗争是大事,不比三个铜板买个烧饼那么容易。”

    银环听了他的话,更替过路的首长们担心。

    小高见银环不吱声,就调皮地说:“五九、六九冻烂石头,你在这儿呆着为的挨冻吗?”

    银环听他话中有刺,没作声。

    “我可没这么大的火力,再站一会就冻僵啦!”

    “你要怕冻,就先走吧!”

    “我早看出你是要撵我,好!我不碍你的眼。”小高气汹汹地离开青石桥,朝西关街道走,他心里满指望银环把他呼唤回来,走了十多步回头一看,银环早已凭倚栏杆面朝正北了。他想:“我绕北面冰河回去,你在桥上,我在桥下,看你理我不理我。”于是他反转身步入冰河里面,估计她在桥上准能看到他,故意板着脸低头踏冰过河。不料刚刚走至河身,冰凌猛然作响,沿着他的脚下裂开一道大缝,忽幽忽幽的声音随着裂纹响到很远的地方。骤然听得音响,高自萍头发根子发乍,眼睛紧闭,本来想喊,因惊吓过度没喊叫出来。好容易盼得响声停了,他想原路回去,又怕被人讥笑,便硬着头皮,擦着小步,提心吊胆地踏着冰凌走过去。看看要迈上河坡了,他情不自禁地朝桥上回顾。桥上早已不见银环的影子,原来银环在他步入冰河的时候早独自走开了。小高看不见银环,心中更加气愤,漫不经心地迈上河坡,哪知河坡都是暗凌,上面仅被风吹罩了一层浮土,他脚下擦滑,身体失掉平衡,接连跌了几跤,勉强爬上河岸,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恼火,骂骂咧咧地返回城里去。

    银环到了西关的中卡口,根本没见到杨晓冬他们的踪影,等了一会,心里感到烦乱,又转到北卡口。北卡口栅栏已经落锁了,伪警察仍在那里象墩门貂似的站着。她退回来,路过邢家茶馆,明知那里没有希望,总忍不住到里边去看看。邢大婶对她十分客气,一再给她端茶倒水,还张罗着给她做饭。银环没有心情吃饭,喝了一杯茶辞别着要走,邢大婶送出她来,再三叮嘱:“什么时候清闲喽,到我家住几天。”银环告别了邢大婶,从新返回车站。站台上下,除了穿着蓝布坎肩的装卸工人背运麻袋,四下冷清清的很少来往行人,她正在徘徊的时候,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一回头,发见是小燕。

    两人点了点头,彼此都了解对方的意图,彼此都反映出失望的神色。两人并肩走了一会,银环说:“小燕!办事要一竿子扎到底,咱们作伴到西马庄去一趟好吗?”小燕说:“我离开家的时间不小了,说不定他们也许回家啦!”银环听着有理,两人又赶回西下洼。

    小燕领银环到家,看见自家的房门开着,高兴地向屋里跑。撩开门帘,发现是周伯伯坐在矮凳上,一束一束地择理韭菜根。周伯伯对小燕的莽撞举动实在生气,刚要骂她瞎马撞槽,看到她身后跟着一位姑娘,从神色举止上看,是位有身份的人,便捺住了火性,只用抱怨的口吻说:“燕子呀!别学你哥哥,整天在外疯跑,眼看要过年了,什么事儿都得张罗张罗呀。”

    要在往常,小燕会同意老人的意见。现在,这些话她听不入耳,当着银环的面,又不好说什么。她扫了扫炕席,让银环先坐下。

    北屋里苗太太看见小燕家来了女客人,也赶过来了。苗太太平常在男人跟前一般的不多说话,遇到年轻的姑娘媳妇,就变成饶舌的人了。她先问客人姓甚名谁,干什么职业。听小燕说她是杨晓冬的朋友,就编法儿跟银环开玩笑,并恶作剧地问银环什么时候搬到他们院里来住。银环越听越红脸,原想向她打问打问杨晓冬的情况,这一来倒不好开口啦。

    周伯伯听着苗太太的话不入耳,拾掇起韭菜根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

    “你杨叔叔不回来,可燕来也不照面,苗先生中午回来说证明书的事,他已同户籍科的朋友说好,只要从联保所里填一张登记表,贴好本人像片,用抽梁换柱的方法,不出三天,就办妥当啦。这是多么重大的事,偏偏迟延着,等着来了查户口的,看倒血霉。”

    银环听了周伯伯的话,起身告辞出来,在大门口外,低声嘱咐小燕:几时杨晓冬回来立刻给她送信,关于取证明书的事,叫小燕转告杨晓冬,一定抓紧弄到手。

    离开西下洼,银环踱到广场,想走又舍不得走,总愿意多等一会碰到他们回来,不知不觉地已经围绕广场转了一周。在一个地方站久了怕引起别人怀疑,向东一拐,漫步走进红关帝庙。庙里点着长明灯,住持僧人正在燃香长跪。一缕蓝烟掠着那尊赤面乌须的神像腾空升起,银环盯着匍匐在地虔诚稽首的和尚,觉着有些可笑。你的祷告顶用吗?你是未卜先知吗?你能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情?她捺不住自己望眼欲穿的心情,匆匆退出山门,放眼眺望,四处没有杨晓冬他们的踪影。寥寥的几个过路行人,贴着广场无声地走过;疲倦归来的乌鸦早已停止聒噪,闭住眼睛静憩在枯树枝头;没有暖意的冬日太阳,看看要落到城墙下面;大地上刮着阵阵的冷风。

    银环没精打采地一步步下着石阶,想到杨晓冬他们还没回来,心里荡起不安的波浪。

    一九三九年冬天,银环高小毕业后失学了。趁着寒假,去瞧姐姐,在那里认识了千里堤的区委书记。他们喜欢这位态度端庄、心地温和的女孩子。因为她是金环的胞妹,又有点文化程度,便给她一些油印的小册子读,还不断给她讲些抗日救国的道理。对解放区的人和事,她觉得都新鲜,遇到的共产党员和革命干部,觉得可亲可爱。原打算下乡一两天就回去,不料这里的吸力太大,竟使她在姐姐家度过了整个的寒假。临了,这位家境贫寒、童年丧母、寡言寡笑的姑娘,竟向姐姐提出放弃读书参加抗日工作的要求。经过地方党委考虑,同意她参加工作,决定由公家拿钱供她回省城念书,这样她读中学了。上中学的两年,按照上级指示,不断带进些传单宣传品,也向外带些敌伪出版的书报杂志。一九四一年暑假,她又到根据地来学习,这次她认识了肖部长。他介绍她入党后,就让她转到护士学校读书,并告诉区委今后不要再叫她携带宣传品,也不要再同她发生横的工作关系,使她更加群众化合法化。直到她毕业派赴医院工作的时候,肖部长才决定她作高自萍叔侄的地下交通,直接传达外线对他们叔侄二人布置的工作任务。

    她抱着如饥思食如渴思饮的心情,接受了党交给的任务。她以革命的阶级友爱和女同志特有的热情对待了高自萍;觉得他是这个环境里唯一志同道合的知己。起初,高自萍对待工作还努力,对她也还好。时间长了,高自萍常常显示自己地位高文化深,动不动摆出领导身份,有时对她简直是下命令。他不允许银环到他家里去,也不允许她和他的叔父发生直接关系。她只能被动地等待他的电话或是他直接到医院里来。他来时也很少谈论工作,多是邀她看戏看电影蹓公园吃小馆子。每当银环表示拒绝,他总是拿出辖制她的态度,说这是为了合法,为了工作,并举例说明为了搞地下工作,年轻男女完全可以装成夫妇。银环的斗争性不够强,对小高有几分惧怕,又照顾到同志的团结,因而虽然不断给他提些意见,对方总是振振有词地巧言争辩。她不敢也不愿同他决裂;可是满肚子不愉快。每次同高自萍看电影或是蹓公园之后,她感到的是空虚无聊,觉得这样的处境和工作,实在意味不大,觉得生活里似乎没有理想,没有愿望,没有鼓舞前进的力量。她十分怀念根据地,想回到根据地医院里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后来,她把内线情况和个人的意愿统统写信告诉肖部长。肖部长指示她在政治上好好帮助高自萍,并说在适当时机一定选派得力的领导干部。果然党把杨晓冬派进来了,银环第一次接触他,便鲜明地感到这位新来的领导同志,对革命忠诚,对同志热爱,对自己的得失毫不计较;有了这样的领导,感到有了依靠,仿佛她是一只小雏鸡,正怀着惶恐心情害怕鹞子和毒蛇的时候,杨晓冬象只保护她的老母鸡进入都市了。

    银环每次接触过杨晓冬之后,思想上总是感到充实提高,精神也感到兴奋愉快,再没有以前那些寂寞空虚的感觉。她想:领导干部实在重要,有了好的领导,消极的变成积极,愚昧的变得聪明,怯懦的变成勇敢。人是能转变的,象高自萍这样聪明而又有才华的青年,如果能虚心接受杨晓冬同志的领导,他会转变好的,会给党和人民作出贡献的。可是杨同志刚刚开始工作,便亲自出马,真要是一去不回来,这就……想起原来的工作状况,想起下午高自萍在青石桥那股蛮劲,她的心里投入一个暗影,不敢想下去了。

    风冷,天黑,银环无法等了,带着暗淡和失望的情绪,她回到医院宿舍。时间已过七点,宿舍黑洞洞的,小叶也不在。她扳开灯,发现床头上有一张小叶写的字条,言说接到外边来的电话,说银环的父亲偶得急症,她们替她值夜班,要她星夜赶回家去。

    <b>二</b>

    一刻钟后,银环出了南门。为了争取时间,她抄小道走。天阴着,呜儿呜儿的刮着西北风。她心急赶路,对准方向,乘着顺风,走一阵跑一阵,工夫不大,感到周身汗渍渍的。行至村边,她停住脚步,想听听动静,结果任何音响也听不到,一切音籁都被狂吼的西北风吞噬了。东北角一里远的地方,敌人盘据的营房顶上,露着时睁时闭象魔鬼眼睛似的电灯。挺出房顶的几个烟囱,不断气地喷吐黑烟,黑烟刚一冒出,即被狂风吹散,边冒边吹,似乎那里是个专门散布浑浊与黑暗的所在。

    银环悄悄走进村庄,无论天色怎样暗淡,她能一眼瞧见自家那两间土坯房。土房门窗朝南,门口挂着挡风御寒的谷草帘。风吹帘响的声音,有一种凄凉的味道,只有窗户纸上映出的那一片红润润的灯光,才给人一种有生气的感觉。瞧见灯光,银环知道是那盏俗名“黑小子”的煤油灯。她猜想:“父亲一定是守着孤灯呻吟,也许他老人家还没吃饭,他多么盼望女儿回来呵!”

    她急速地掀起门帘,三步当两步走。正想扑到老人身上,喊叫声爸爸。一种完全陌生的景象,使她惊呆了,她瞪圆两只黑黑的大眼,几乎疑惑自己走错了门,甚至想退出去。因为,炕上并没有卧病的爸爸。代替他盘膝坐在炕头的,是一位头发花白、衣服洁净、神态纯朴但又是农村走亲打扮的老太太。从面部轮廓上看,仿佛在哪里见过面,一时又想不起来。

    “老太太!你是……”

    “姑娘!让我先问你,你可是叫银环?”

    老太太流露的感情和语气是诚恳又率直的,银环大胆地点了点头,同时不断上下打量客人,想从她身上预先推测出一些什么。

    老太太迅速地出溜下炕来,凑到银环跟前,压低声音说:“我是肖部长指派来给你们送信的。在这里等了好久啦,你父亲说天黑风大,怕你来时胆小,他到发电厂大路上接你去啦。

    没碰上?”她说着朝窗外着了看,表示很关心。

    “老太太,你说的是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银环故作惊讶。她不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

    “姑娘!别多心哪!冰天雪地,爬沟过界,我舍死忘生地赶到这儿,还会有差错儿?罢呀!私凭文书官凭印,你往外瞧着点,我掏给你点东西看。”

    银环按照她的要求注视外面动静的时候,就见她撩起棉上衣,翻开裤腰,用力撕开一块缝好的补钉,掏出一丸指头般大的用美浓纸迭成的信笺。收信人是“10”,署名是“09”。银环知道这两个代号是表示肖部长给杨晓冬的。她代替杨晓冬打开信,发见信是平原区党委敌工部写来的,说从北京出来一批青年学生,其中四人中途失掉联系,现住城内迎宾旅馆,要设法从速把他们送到根据地,迟误时期,可能被敌人发觉,那就直接影响到北京的内线工作,后面写着注意事项。银环看过信,说:“你的任务完成了,回头我一准把信交上去。”说着收藏好信件,请客人到炕上坐,一面动手点火烧水,一面试探着叙家常。

    “老人家,你常到城里来吗?”

    “不价!庄稼人,除围着乡庄子转转,没见过大世面。”

    “在区,还是在村里搞工作?”

    “我哪会搞工作!”老太太谦虚地微笑后,话儿密了。“家住在边沿区,除非夜间才有咱们的人活动,白天净受鬼子汉奸的辖制,啥事也不好办,啥话也不敢说,这次,姓肖的派人找到我,说外边人手不方便,要我帮助送封信。起初,我觉得自己有年岁的人了,拙嘴笨腮,又没心计儿。他们都说:‘儿子搞地下工作,妈妈当联络,最好掩护。’还说苏联的什么书上也有妈妈同儿子一块闹革命的故事。其实,咱们这土里土气满脑袋高粱花子的人,还敢比古!不过话又说回来,孩子有胆量,敢在敌人枪尖底下挺着胸脯搞工作,当娘的还能缩脖子打退堂鼓?再说俺娘俩上次见面,儿子要求我给他捎书传信的时候,我也答应过。”看到银环对她的话满有兴趣,心里感到喜悦,尽量地讲开了。“姑娘,头来之前,我睡不好觉呵!天不亮就动身,通过炮楼,心惊肉跳,腰里缝的鸡毛重的一片纸,总觉着有个包袱沉……豁着一身剐,敢把皇上拉下马。事到临头,也就不怕啦。谢谢老天爷的保佑,也算托肖部长和你们大家的福,三关六卡没翻没拦平平安安地走过来啦。唯独西北风顶头呛的厉害,棉衣棉裤穿在身上,象裹着层灯花纸,一点不挡寒。”

    银环听她提起肖部长的名字来很随便,插话问道:“你和肖部长认识?”

    “他跟俺家冬儿是老同学啦!”

    “你的儿子是……”银环本来想问谁是她的儿子,忽然想起刚才人家说是搞地下工作的,遵照内线工作的纪律,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嗨呀!净怨我说话着三不着两的,把你这聪明人搅糊涂啦!怎么,你还没闹清楚,俺家孩子不就是跟你一块工作?刚才的信就是老肖给他的呗!”

    “哎哟!我的天!你,你是杨晓冬同志的母亲。”银环慌忙从锅台旁边站起,上前攥住老太太的双手。“伯母!这是怎么说的!多么失敬呵!快到炕头里坐,盖暖和点,不用说你还饿着肚子呢,我马上给你做饭。关于信上的事,不用挂心,由我办好啦。”平素银环不是好说道的人,此时此地看到杨晓冬的妈妈,心里又兴奋又激动。从新打量老太太,见她的面部轮廓眼神嘴角都酷肖杨晓冬,心想:怪不得才见面时觉得挺面熟呢。

    杨老太太听完银环的话,一叠连声问:儿子住在哪里,是否报上户口,生活指靠什么,有没有公开职业。这些问题经过银环巧妙的回答,老人满意了,她用嘱托和央告的表情说:“晓冬这个人,外表和善,内心梗直,跟他妈妈一样,有股子宁折不弯的怪脾气。你们一块工作,多担戴他,对外共事,不断地劝导着他点……”

    “快别这样说哟!”银环拦住她的话。“杨同志是俺们的领导人,在他跟前,我们都是无知的孩子;他讲的话,大家没有不依从的。”

    “你们拿他当领导人,我眼里,他还是孩子,不过比你们大点罢咧!”

    “伯母说的对呀!儿子白了头发,在妈妈面前,也是孩子嘛!”

    “姑娘!你说什么?俺家晓冬在你们眼里究竟有多大?别看他胡子拉楂的,满打满算,还不到二十七岁。”

    “呵!……”老太太这句话,不知触动了银环什么,她陷入沉思了,刹那间,她对杨晓冬的家世作了种种猜想,之后,用侦察的口吻说:“大娘你出来,家里还留什么人?”

    “家里独门独户,冷冷清清,出来进去,就是我这一个孤老婆子!”

    “那么,杨同志在外边可曾有女朋友?”她终于嗫嚅地说出了这句话——这句难于开口、不说又不甘心的话,既然说出来希望老太太顺口回答一下也就算啦。偏是老太太没有立刻回答,闹的银环怪不好意思。后悔不该说这句话。人家有没有女朋友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为了摆脱这种尴尬情况,她随手拔下墙上一支系着红线的针,故作安闲地用针挑拨灯芯。灯芯挑大冒黑烟时,又往下捺,捺到灯光变成豆粒大时,又急急地挑出来。反复如是,直到她感到难挨的时候,老太太无限深思地说:“姑娘,俺冬儿是个苦命人呀!听我从头告诉你:

    “我们的老家,住在城东十里的连环闸。晓冬的父亲看管闸口,整天向水里求食,是个有出息的渔民和水手。一九一七年发大水,他和另一个伙伴被吴财主家觅去打捞东西,一连去了五天没有音信。有一天晚上,我心里很烦乱,想起孩子他爹,再也睡不着觉,听着河边水声越流越响。想起我在河坡上支的跳网,出溜下炕,踱到河坡,看了看,跳网上只有几个白鳞鲫瓜。正想去拿,猛然贴着网边窜出条大鲤鱼,跳离水面有一人高,看着至少有四五斤重,鲤鱼落在网绳上,三颤两跳又沉入水底。我知道鱼有游一条水流的习惯,迟早还要回来,便蹲下等着。等了有吃顿饭的工夫,发现对岸河坡上有人探出头来,接着把两个什么沉重的东西投进水里。第二天听村里人们传说,吴家的金银财宝都是两个水手打捞的,打捞完了,怕水手往外说,借着请客为名,把他们灌醉啦……。我听了这个消息,想起夜里的情景,心撕成一片一片的了。这天傍晚,吴家派人送来一袋白面,五块白洋,声言是晓冬爸爸临走留下的工钱。我问孩子他爹到哪去了。他们撒谎说不知道,问的急了,他们狗脸一翻丢下东西便走。我一切都明白了,咬牙切齿,把白洋和面粉统统投进滚着浪涛的河里。要不是看着冬儿这孩子留下没人管,我立刻就得找到吴老财家拚命去。后来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慢慢把孩子拉扯大了再说。又一想,不行,蝎子针毒,财主心狠。不早离开这块是非地,他们要挖苗断根哩!当夜我带着孩子搬到三十里外的古家庄。姑娘,你知道杀人凶手吴老财是谁吗?就是今天伪省长吴赞东的胞兄弟。

    “晓冬九岁我送他上了学。每天放学回来,帮助我打绋子络线,碾苇介枚子。十二岁他考入平里镇高小当走读生。来回二十里路,中午在校啃块干粮喝碗白开水,虽然这样,我也拿不起一年六块白洋的学费呀。读了半年高小,他到省城酱园当学徒了。学徒生活多苦,白天干一整天,晚上还得去掌柜的家里抱小孩洗衣服,哪里错一丁点,遭他们指点着脑门子臭骂。即使这样,晓冬都能忍耐,有一点工夫他还是念书写字温习功课。过春节,掌柜的家里请新媳妇,叫他去送开水,晓冬很腼腆,跟女人说话好红脸,看到满桌都是穿的花花丽丽的女眷,便低头灌暖壶,壶灌满了,刚捺进软木塞,蹭的一声木塞窜起,不左不右,正落在大冰盘里,汤水四溅,老板娘臭骂他,女眷们嘲笑他,晓冬一怒,离开酱园,哭哭啼啼跑回家来。以后才考取了不花钱的公费学校……

    “你不是问他有没有对象吗?这个事可曲折啦,他读高小的时候,同本村后街的一个姑娘订了婚,当时他也没意见,一到师范学校念书,他变卦了,非要罢亲不结。后来才知道他有个姓陈的女朋友,俩人的关系很好,只隔一层薄窗户纸,一捅就破,就是谁也不先开口。抗战后,姓陈的姑娘抛开家跟他一起参加工作,在一块工作了两年。后来上级调女的赴路西受训。头走之前,上级找了他们去,先对姓陈的说:终身大事该办啦!姓陈的红着脸没吭气。问到晓冬,他笑着直摇头。领导上说:不晚不早,今天就好。……哎呀,银环姑娘,你别烧着手呵!”

    银环注意到自己时,针尖业已烧灼了手指。她脸胀红了,忍着蜂螫般的痛楚,把针掷到窗台上。老太太的故事又继续了:

    “当天晚上,姓陈的找了他去,问他到底怎么办。晓冬说:抗战正在艰苦的时候,咱们年轻轻的,先好好努力工作加紧学习吧。姓陈的没吭声就同他分了手。半年以后,姓陈的受训期满,回平原过路时牺牲了。晓冬听说这个消息,表面上没显什么,工作也照常地干,同志们看的出来,他象得了一场病,身体都消瘦了。从此晓冬来信,再不提念婚姻的事。上次夜里回家,我一盘问,才知道他还是光棍一条哩!”

    银环听这一段长长的谈话时,好比负重爬山;随着故事的进展,她的思想也在跟着爬山巅、迈沟涧、踏岩石、履平地,最后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她说:

    “伯母呵!养儿养女不容易,你为儿子真担心哪!”

    “看你说的,我五十多岁的人啦,进家没个说话的人,满打满算就这一个独生儿子,一走就是七八年,我多么盼望他……你看。”她伸出食指,露出一只嵌了两颗红心的白银戒指。“这是当年晓冬的爸爸给我打的,收藏了整三十年,什么时候,我亲自把它戴在儿媳妇的指头上,就松心啦。”老太太谈出这种希望的时候,心头充满了喜悦,围绕儿子结婚的事,话语更多了。说来说去突然对银环提出要求:

    “你们在一块工作,在点心,帮助他找个对象吧!”

    银环听了这句话,半晌没有回答,自己陷入一种惶乱的状态。这种表情,立刻被老太太捉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银环,好象要从她的脸色上找出什么答案,屋里的空气顿时紧张了。一个张目进攻,一个低头防御,防御者感到压力太重的时候,她站起身来说:

    “爸爸还不回来,待我看看去。”

    杨老太太望着她的背影,点头夸奖说:“多好的姑娘呵!真要是……够多好……”听见锅里滚水咕嘟响,老太太揭开锅,舀出一壶开水。时间不大,银环回来了,浑身带着冷气,怀里抱着苇楂,把苇楂倒在锅台跟前,抖掉粘在衣服上的冰屑草芥。

    “大娘你朝里坐吧,我刚才出去,看到西北方向天昏地暗,兴许下一场大风雪。”

    杨老太太说:“真要下大雪,那敢情好。麦盖三层被,头枕馒头睡,来年小麦要丰收啦。”

    “下雪天留客,大娘就得多住两天了。”

    “真要下的太厚喽,也不好走回去,你说,趁这个机会能领我去看看晓冬吗?”

    这个突然要求,银环思想没准备,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要有难处就罢咧。”老太太看出银环有犹豫,立刻改变口吻:“其实也没多少事,只是上次他夜里回去的时间很短,娘儿们没有很好说说心里话。”

    “杨同志正搞一桩重要的工作,怕他分不开身。”不会说谎的银环,自己先红了脸。

    “那就算了吧!”老太太矜持地说。“我虽然是庄稼人,也懂得不妨害你们的公事。当娘的都是瞎疼爱儿女哟!”她补充了一句。

    银环看出杨老太太是个既要强又懂事的人,怕伤了她的自尊心,转换口气说:“娘见儿子还有啥说的,大娘家里要是不忙,先在这里住下,我瞅空儿领他出来就是。”

    “这就不必啦!见面的日子多着哩。这么办,我到年底再来,到时候叫晓冬跟我回家过个年,你要不嫌俺们的背乡庄子不好,也赏我个脸,去转游一趟。”

    为了解决眼前的问题,为了满足老人未来的希望,银环全部答应了她的要求。顺手提壶给她倒了碗开水。这时候窗外有踢跶踢跶的响声,银环知道是爸爸穿着“老头鞋”回来了。

    老人进门看见女儿,说着充满疼爱的责备话:“人家从大路上接你,偏从小道上抄过来。”边说边从怀里掏出几块烤白薯,面向客人说:“买时烫手热,这遭儿象块冻石头。没别的,就白开水,填补点!”他把最大块的挑给杨老太太。三个人清水加白薯草草用过夜餐,银环张罗着给客人安排就寝。

    睡觉前,为了防备敌人查户口,银环同老太太编排了称呼和对话,她嘱咐老人:“沉住气,别怕敌人拿刀动杖的。”

    老太太很自尊地说:“姑娘呵!不要多嘱咐啦。”

    老太太倔强坦率的性格,反而给了银环一种镇静的力量。觉得真要敌人来查,也没多大关系。于是俩人又从新谈话,很多话是有关杨晓冬的。夜里银环和老太太共盖一条棉被,用年轻的肌体温暖着她。

    这一夜伴奏她们睡眠的是嗷嗷啸叫的北风,北风吹得草房屋檐、铁门吊拉、撕破的窗户纸发出不同的音响,象一支雄壮的交响曲。

    天黎明时,银环听见响动,睁开眼睛,看见杨老太太已经起来。她一骨碌跟着坐起,才要说话,老太太摆手,轻轻说道:“别惊动你父亲啦,他整夜为咱们打更,傍明才睡着觉的。”银环知道老太太也没睡好,要留她多休息一会儿。老太太坚持要走,银环只好送她。俩人收拾停当,轻轻撩起草帘,户外大雪屯门,北风嚎叫,银环见这样恶劣天气,怕老人吃不住,想再挽留她,但老人家转过头来笑着说:“我风来雨去地惯了,不怕什么,倒是你这单气娇嫩身子,快回家暖和暖和,当心些,别感冒了。”

    银环想跟她说些什么,老人家头也没回就走了。

    北风吹飘着银环的黑发,吹透了她单薄的冬衣,她站在顶风的村头上,早已忘掉自己,无限情深地凝视着一望无边白茫茫的旷野,凝视着身入龙潭虎穴毫不畏惧的共产党员的母亲,凝视着母亲那步履艰难但又坚强的背影。母亲的形象突然在银环的脑海里高大起来。一股暖流从她内心喷出,顿时浑身都是力量,仿佛裁判员发令要她同老人赛跑一样,她顾不上回家,扭转身子,朝着还在闪着灯光的城垣矫健地走去。

    <b>三</b>

    同一个黎明,小燕子冒着冷风,踏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挎着篮子去趸货。天空青悠悠的不怎么亮,由于皑皑白雪,街上隐隐约约能看见人。快到炸馃子铺的时候,就嗅到一股喷香的气味。

    炸馃子铺座落在临街,占一间不大的门面,淡黄色的电灯光下,焦黄脸色的男掌柜,腰系油渍围裙,手持焦头长筷,立在翻滚着油花的锅旁,正在侍弄新炸出的馃子。小燕进去,他连招呼都不打,等了很长时间,才慢吞吞地问:“多少?”

    “凑个整儿,闹壹百。”

    男掌柜没吱声,内掌柜的正蹲在男人身后洗脸,她接了话岔:“孩子,别贪多嚼不烂呀,这是风雪天!”说着她接过小燕的篮子,嘴里念叨着“一五”“一十”的数字,装好了递给小燕说:“八十。”

    小燕接过来,心想:“无拘多少吧,横竖有赚头,到手就属我,先拿回家去叫他们吃点再说。”

    小燕朝回走时,天已大明大亮,雪后放晴,东方太阳升起。看见旭日阳光,小燕心情开朗了。天气她不感冷,提篮也不觉重,脚踏雪声听着象音乐,宽阔的体育场上铺了一块大白毯。西下洼一排排屋脊显得多么肥肿,连一条摇着尾巴的小白狗子也显得头大腰粗了。小燕快要从广场下坡的时候,见坡口的两棵榆树上粘着沉甸甸的雪块,仔细瞧去,雪块都是由种种奇形怪状的密集雪花组成的。她摇撼了一下榆树,雪粉纷纷降落。猛然一只喜鹊受惊飞起,小燕对自己无意识的动作很懊悔,朝着喜鹊说:“落下吧!落下吧!谁成心的哩!”喜鹊不远不近正好落在她家门口的柳树上。这时小燕的心情喜悦到极点,放下竹篮,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心想:“雪后的早晨,够多好!又新鲜又清净,那些在臭气昏昏的屋子里撅着屁股睡懒觉的人们,哪会享这份福。”

    由于高兴,她把心里的话谈出声来了。“叫那些坏家伙们都睡死吧。这太阳,这活生生的雪地,连柳树上的喜鹊儿,都是我们的……”

    “不好好走路,瞎念叨什么?”

    “哎哟!吓死个人,是你呀!银环姐姐。”

    “看你眉开眼笑的,有什么喜事儿?”

    “喜事,天大的喜事呢!知道吗?杨叔叔和我哥哥昨夜更深人静的时候回来的……嘿呀!”她在银环耳旁念叨了她听到的一切,最后说:“你没见喜鹊落在俺家门口上?”

    “小燕!别唠叨了,快把你杨叔叔叫出来!我也有喜事儿告诉他。”

    “这还有几步远,你到我家去谈不好吗?”

    “不要给你家造目标,还是叫他出来的好。”

    小燕走后,银环心里一阵喜津津的,觉着杨晓冬回来一切又都有办法、有希望了。觉着她对杨晓冬比其他人更加了解更加清楚了。忽然一个失望的念头来袭击她。“我怎么这样简单,为什么不领她老人家进城来。相差不到一个钟头,她至多走出十里地,咳!这是怎么说的。”她正在懊悔不止的时候,杨晓冬迎面走来了。他第一句话便说:

    “这个地方太冲要,咱们转移到旁边去谈。”

    银环依照他的意见,领他走到广场讲话台。

    “不行,这儿也挺显眼,再挪动挪动。”

    银环见他警惕性这样高,知道是昨天出事的关系,便宽慰他说:“可以领你到个清静地方。不过也不必小心过火了,坏人不是随便都碰上,而且他们也都有个记号。”

    “有什么记号?”

    “我听人们这么念叨:紫花布作西服,昧心眼色狐狸步,没把的流星站不住,不要惹他是特务。”

    杨晓冬说:“照你刚才讲的,不过是特务腿子之流的,到处招摇撞骗无事生非的东西,高明点的特务,可不这么简单。”他把昨天与蓝毛斗法的经过对她学说了一遍,银环听后,沉思了一下说:“那咱们到土山公园去谈吧!”

    土山公园的正门朝北,西面开有旁门,他们是从旁门进入的。进门不远便是该园有名的荷花湖。在夏季荷花盛开的时候,这里游人拥不动挤不动。现在冷风扫地,湖水冰封,木叶脱尽,游人寥寥无几了。银环她们进门后,看到湖边石子路上有个日本人和他的狼狗并肩赛跑。再远些,锁了门的茶馆门前,有位半尺乌须身穿缎服练武的师傅,正教他的年轻女弟子打拳。三四个伪公务人员站在路旁伸长脖颈看打拳的。正在看的入神,日本人和他那条满带骄气的洋狗雄赳赳地先后跑过来。伪公务员们怕得象火烧似的疾忙躲闪,因为躲法不一致,耽搁了时间,阻挡了狗的道路。他们怀着惊恐心情和带着犯罪的脸色,准备接受处分。出乎意外,日本人不愿停止他的课目,只骂了句“巴格”就奔驰过去。伪公务员们当着那位女弟子议论开了。有人猜说日本人恼了,有人说没恼。主张没恼的人说他看见日本人鼻子尖上纵起笑容。第三个伪公务员没参加辩论,他挺起拇指称赞“友邦”人的厚道:“人家是大大的明白人。”议论完了,他们心情都很痛快,带着交了好运的神情上早班去了。

    银环见伪公务员们迎面走来,领着杨晓冬躲开他们奔上土山。山顶有个凉亭,凉亭上边挂着鸟笼,鸟笼外罩棉套,只听见里面有个小东西蹬吱蹬吱乱跳,瞧不见是什么鸟雀。鸟雀的主人,头顶红疙瘩帽盔,脚蹬缎子棉鞋,上身礼服呢马褂,长筒丝料皮袍,一部细长卷曲的大胡须。他见人来故意闭住眼睛。银环朝杨晓冬点了点头,坐在靠着大胡须附近的亭栏杆上,希望用这种势态将他逼走。楞了一会儿,银环偷眼看他,他也漠然地睁了睁那对视而不见的眼睛,看来个把钟头之内他是不打算走的。杨晓冬还是心情开朗地说东道西。银环可沉不住气,她有满肚子话要说,说了又怕被这位享清福的老人听了去。想来想去,她心里打定主意,脱下毛外衣,装作撢拂亭上的尘土,乘着鸟笼先生闭目养神的时候,朝着笼底猛一挥动,鸟儿十分惊骇,连飞带窜狂叫不停。鸟笼先生吃惊地睁开眼睛赶来保护,当他察觉到原因时,满脸愠色地摘下鸟笼。临行时节狠狠地白了肇事人一眼,然后象捧着神主牌位般的捧着鸟笼慢步下山,并打着口哨安定鸟儿的情绪。

    银环朝杨晓冬投射出一脸成功的笑容。杨晓冬说:“为什么要撵走他呢?这些人脑子里没什么政治,我们搞工作,要学会利用灰色环境,有这号人在场,正好是鱼目混珠呢!”

    银环说:“很多重要事还没办,我实在等不下去。”她掏出那封手指头般大的信,递给他。他看完信说:

    “事情关系重大,办起来够麻烦,搞不好会出漏子。”

    银环说:“信我都看了,找人的事我可以去。”

    “你到旅馆同他们接头,目标更大,我想法找人,你先回医院上班吧!”

    “还有件大事情没同你说哩。”银环终于把憋在肚里的话说出来。“昨天送信来的正是伯母,她老人家想要看你,我不晓得你回来,只好劝阻了她,这件事办的多糟呵!”

    “母亲十分想念我,总愿同我多说说话。不过,这样兵荒马乱的年月,不见面也好。怎样,她老人家身体可好?”“老人身板挺结实,精神也挺好,能说会道的。在谈话中,我看出伯母为人精明干练,刚强志气,我很喜欢她,她也很爱见我,她要我春节到古家庄过年去呢!”

    “你答应了吗?”

    “不好推辞呀!”

    “那很好嘛,春节放假你到我家住几天,跟我们老人好好谈谈,你也变换变换生活,她也解除解除寂寞。她老人家多么希望有人作个伴呵……”

    听了杨晓冬最后这句话,她感到意味深长,按照她自己的理想,咀嚼着这句话的滋味。沉默了片刻,猛抬头时,发现他盯着她,耳根一阵发烧,脸腾地红了。为了避免举止失措,她装作寒天怕冻活动身体,轻轻站起朝南走了几步。亭南朝阳的漫坡上,探出一株冒出花蕾的腊梅,腊梅枝头粘了很厚的一层白雪,树向阳的一面正在发青,背太阳的一面,还冻结着冰柱。

    “腊梅也在为自己的生命搏斗呵,前进一步是春暖花开,后退一步是严冬冰雪,犹豫徘徊可不行。”这样想着,她鼓了鼓勇气,向杨晓冬说:

    “杨同志!我同伯母谈话时间很长,很多事情都谈到你。”“我有什么好谈的,一个穷学生在党教育下参加了革命。”

    “革命是件好事呀,在革命中也要正确对待个人问题,……”

    “个人问题?我们共产党员是要公而忘私,一般是先公后私。把个人提在第一位有什么意思?”他说着扬起脚踢了一块圆石头子,它带着响声滚下山去。

    杨晓冬的谈话和他的动作,使她再没有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冷冷地说:“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上班啦!”

    杨晓冬对她的突然离开,当时找不出什么原因,仔细想了想自己的谈话,才感到有些唐突。他盯着银环的背影,露着歉意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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