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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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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一</b>

    深夜时分,在一条羊肠小路上,老梁领着杨晓冬政委在快步走着。老梁穿一身青色粗布棉衣,腰间系着红色牛皮带,上面斜插着金鸡圆眼大机头的盒子,棉衣瘦得裹身,两个袖口挽的挺紧,加上他那矫健而轻快的步伐,使人感到他是个手脚利索头脑灵活的人,打起仗来准是把好手。

    他一路上老是拉开杨晓冬政委一段距离,为的是能在前面侦察情况;遇到意外,免得他所保护的首长遭到危险。

    起初,他们踏着冰硬的小路;后来,又踏着路旁的衰草。将要进村的时候,躲开笔直的大道,钻进村旁的树林。林木大多是榆、柳、桑、槐;时届严冬树叶早已脱尽,光秃秃的枝桠,杂乱地伸向天空。老梁蹲下来听了听,四下没有动静,便站起来,照旧拉开距离,朝村庄走去。当他刚要横跨过路的时候,听见有人喊叫:

    “站住!什么人?”

    “你是什么人?”老梁反问时,发现前面村头路口趴下五六个人。他象狸猫般敏捷,一个箭步窜到道旁一棵大树背后,趁势拔出腰间的手枪。

    这些动作,更使来人紧张,但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又欺对面是孤身一人,便放开胆量,“浑小子,也不打听打听你到了什么地方,这是东亭镇!”

    听说东亭镇,老梁知道来的必是东亭炮楼上的一帮特务。这些家伙,黑夜里成群外出,说不定又要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于是一股怒火涌上心头:“龟孙子们,你们眼瞎,耳朵也瞎。没听说过姓梁的神枪手?”

    “你是武工队的梁队长!”为首的特务发慌了。

    “正是他老人家!”艺高胆大的老梁,侃侃而谈,并不把这些人放在心上。

    “不要耍蛮,我们有一个班,你占不了便宜。”另一个特务壮着胆子说,偷偷抬头看梁队长身后有没有伙伴。

    “梁队长,今天狭路相逢,可是碰巧的,我们可不是专找你的麻烦,依我说,双方都有公事,咱们两方便好不好?”为首的人又说。

    “那你们必须赶快退回去,今天通夜不许出门!”“我们可以退回去,君子一言为定,可不许背后开枪。”特务们夹着尾巴走了。

    这一段谈话,杨政委听得十分清楚。心里暗想:“只当他是个普通的警卫交通员,想不到他在敌人面前还有这么大的声威呢。”

    在村外停了几分钟,他们从另一条道进了街。街口有紧闭着门板的商店,有散发着药味的中药铺,小贩摊的货架,打铁的风箱都摆在露天里。杨政委站在一家写着“骡马大店、草料俱全”的屋檐下,等着老梁去找向导。不久,老梁象押犯人一样,把个伪保长押了过来。这个家伙,嘴里直嘟囔:“光是带路,我另派个人不行吗?”

    “别说废话!”

    出村不远,就看到封锁沟,他们踏着棉花地朝沟边前进。棉花秸楂早风干了,枝杈上还偶尔挂着雪白的棉桃,想是辛勤种地的主人,为了避免招惹是非,草草收割,把它们拉下来的。伪保长迈上沟沿,指着深不见底的封锁沟说:“两丈多深,直上直下,哪能过呢,等到天明,化了装从炮楼口走吧?

    要不,插翅也飞不过去。”

    杨政委走过来,想对伪保长作动员说服工作。

    梁队长作了个制止的手势,扭转头说:“爬沟、过楼任你挑,出了差错,这第一颗子弹是给你准备的。”

    伪保长无可奈何,改说炮楼附近沟浅,也能通行,就怕被敌人发觉。梁队长说不怕,叫他领路奔炮楼走。

    接近炮楼处,果然沟浅,且有行人踏践的小路。这时可以清楚地看到炮搂里的挂灯。伪保长带着发抖的声音说:“同志们听,楼上正打牌,趁这机会,你们快过吧!千万别出声响。”

    梁队长根本不理睬他,先帮助杨政委过路,在背静地方给他找了休息处所,返身扒住沟沿,突然亮开嗓门喊:“伪军们听着!现在,抗战进入第六个年头了,你们还给鬼子当看门狗呀?我今天挺忙,只说两句话:你们已经对人民做下了很多坏事,赶快低头认罪,给自己留个下场,要再执迷不悟,留心武工队的神枪。”话音未了,他举枪啪的一声,那盏明亮的挂灯给打灭了,黑暗的炮楼上吓的死一般寂静。伪保长伏在封锁沟对面,一动也不敢动。

    杨政委称赞说:“好准的枪法呀!”

    老梁有些得意,说:“将来叫我遇见敌人大头面人物,照样这么一枪。”

    不知什么原因,过沟之后,老梁的步子越来越快了。经过一段急行军,一个村庄显现在眼前。这时候,寒风比以前更加刺骨,远远地听到时隐时显的鸡声,大地漂浮着一层水雾,村庄被烟霭弥蒙着,好象浸沉在水里。月亮从雾帐后面升起,红晕晕的,活象谁从东方地平线上挑起个大红灯笼。这个村庄的出现,使梁队长止不住的高兴起来。过沟之前,他几乎整夜都沉默无言,现在,话板多了。杨政委知道这儿不是老梁的故乡,老梁为什么这么高兴?可能是因为冲过了封锁线?

    他们从北面进了村。西高坡上有矮矮的三间土房,周围用秫秸堆砌。若不仔细看,不晓得这里还有人家。老梁很熟悉地搬开两个秫秸捆,照着山墙,按照暗号敲击。敲到第三遍时,听见有人的轻轻咳嗽声。时间不大,门开了一个头发蓬松手掩襟怀的女人,把他们让进去。梁队长领先朝里走,到屋之后,象在自己家里一样,伸手摸出火柴,点亮灯,看了看炕上睡得正香甜的孩子,然后扫了扫炕,拉下条棉被,叫杨政委上去暖和一会儿。杨政委确实疲乏了,刚躺下,眼睛就睁不开了。朦胧之际,听到外间有说话的声音,声音低而沙哑。他竭力尖起耳朵,听到下面的对话:

    “我在这儿休息一天,行不行?”说话的口气,好象小学生向老师请假。

    “不行!”女人说的挺干脆。

    “那你可得早些过路去呀。”

    “急什么!等我把这位首长送到内线以后再说。”

    “孩子能带过去吗?放在这边没人照管哪!”

    “这些问题上你少操点心。拿着个男子大汉,偏这么婆婆妈妈蝎蝎螫螫的。”

    杨政委奇怪了。这是梁队长同女房东在交谈吗?想起老梁同志在路上喝退特务枪打炮楼那股威严雄壮的劲头儿,为什么在这位女同志面前这么服服贴贴的?正捉摸着,他们进屋来了。梁队长发现杨政委没睡觉,表情有些不自然。一面叙说周围的情况,并给他介绍这位女同志,说她的名字叫金环。杨政委说自己叫杨晓冬,趁着说话,一面向金环瞥了一眼,见她年纪不过廿四五岁,面色微黄,身材纤瘦,两眼显得聪颖机警,但是隐藏着一股子泼辣和傲气。金环知道客人的身份职务之后,很大方地同他说话,说她家里只有她们母女两人,没有多余地方,希望首长不要见外,就睡在炕的那头。并说这地方已近敌区,不象老区边沿经常拂晓被包围,可以放下头睡。万一敌人来查,她笑着说:“你就说是俺孩子的爸爸,新从外面回来的。”听到这句话,客人有点犹豫,偷眼瞧了一下这条不太宽敞的土炕。梁队长看到他的神情,解释说:“都是自己的同志,没说的。你请安歇吧,我该走了。”杨政委冻得还在发僵的手,被梁队长攥的麻酥酥的。

    女主人送梁队长出去,很久没回来。杨晓冬也未能入睡,生活变的这样快,使他脑子里一时转不过弯来。三天前,他以地区团队政委兼县委书记的身份,在靠近津浦路的一个重要县份,召开县区党政军民负责干部的联席会议,由他传达上级党对一九四三年的工作指示。会议还没开完,接到地委机关转来的加急电报,要他立刻接受新的工作任务。到了地委机关,地委书记说,上级决定调他搞城市工作。他提出把会开完再走,不料接他的这位老梁同志立马追风要他动身,声言要他去见军区的肖部长。两天三夜,从津浦线来到三百里外的平汉线,来到敌人统治下的省城的边沿。这座省城,曾经磨炼过他的青春;这儿几十里外的千里堤旁,曾是他出生的故土。多少往事啊!他正要从头回忆,身旁的小孩翻身咬牙挑被,这一来,把他的思路打断了。看了看俊俏的小女孩,轻轻给她捺了捺被角。这时候,女主人还没回来。根据刚才她对他的态度,作了一些没有根据的猜想,多少有些不放心。后来想到老梁那句:“都是自己的同志”的话,才肯定了女主人的政治身份。“同志”是多么亲切的称呼啊!靠近敌区遇到同志身份的人,说明党对他已经做了妥贴的安排。心里一舒服,就睡着了。

    轻微的拉风箱声和燃烧豆秸的哔剥声,把杨晓冬从梦中惊醒了。他轻轻翻转身,隔着半撩起的门帘,看到灶门吐出的红亮烟火。火光映照下,女主人比昨天夜里鲜气多了。若不是她拦腰系着白围裙忙来忙去的淘米切菜,你不会认为她是家庭主妇,倒象是一位盛装的客人。头发早已梳得整齐净亮;凸鼻梁,长型脸,脸上擦了一层白粉,再不显微黄。眼睛比昨天夜里更加明亮。上身穿的是银灰薄棉袄,下身是藏青棉裤,脚下穿的是白夹鞋。从举止到服装,给人的印象是:

    身材适中,衣服可体,走路轻灵。处处显得洒脱干练。

    杨晓冬急于要同这位闻名未见的肖部长会面,草草吃了早餐,就催金环出发上路。金环说:“别忙,先向你交代清楚。比政治,我服从你的领导;走路进城,你得听我的。”杨晓冬点头应从了。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伪军驻扎的河头镇。今天正逢四九大集。按照金环的意见,杨晓冬换好便服,抱着小离儿;金环提着小包袱,打扮成夫妻走亲模样。沿着集镇大道,两小时以后,走到了河头镇的东寨口。

    寨口蹲着两个冻狗似的伪军。金环回声嘱咐说:“沉住气,伪军不比特务,他们多半是有眼无珠的。”不料行至跟前,冻狗拿枪挡住金环,调皮寻隙地问她往哪儿去。金环说是回娘家去。伪军用猥亵的腔调指着杨晓冬,问她:“是一对吗?”金环把脸一沉,说:“谁家没有男婚女嫁的。”说着,拿出自己的“良民证”来。伪军们放他们进入寨口之后,金环有些显示自己地对杨晓冬说:“凭他们这两条看门狗,想咬人哪!气恼了我,找他们顶头上司,把狗日的饭碗敲掉喽!”

    喧哗嘈杂,似乎要把村镇架到空中似的。杨晓冬蹲在一家冒着乳白蒸气的豆腐脑棚子旁边,等待金环的消息。中午时分,金环从人群里钻出来,朝杨晓冬点点头。后者跟着她,穿街过巷,走到一所很僻静的宅院里。金环说:“事情变化真快,肖部长前天已经走了。他给你留下一封信。”

    信是毛笔写的,字体很熟,写着:

    晓冬,我亲爱的老战友:本想与你作彻夜长谈。昨晚,接到平原区党委来信,要我参加一个紧急会议,因而只能笔谈了。我俩一别九年,你的消息,石沉大海,为寻找打入省城搞地下工作的社会力量,我查看县团以上干部档案,无意之中,发现了你的名字,我是多么高兴啊!这项工作,要算你是最好的人选了。当即发电报请示。军区党委批准了我的建议。这就是说,党要求你,从一个曾经任过团政委现任县委书记的领导干部,立刻以失业市民的身份,打入到敌占区去。组织配备给你的兵马并不多:外线由城郊武工队梁队长援助你,金环负责外线交通员。这种交通员至少要有两名。我们建议请伯母大人担任这一角色。你如同意,希望你顺便回家看看她老人家,并动员她参加这一工作。地方党委认为她在政治上是很可靠的。内线力量有高氏叔侄。高老先生的合法身份是参议。他侄子高自萍在伪市政府工作。给他们作交通联系的人叫银环(她是金环的胞妹,她们姐妹都是党员)。此外,我想你应该找到老韩同志的后代,看他们是否还住在省城。你就依靠这些力量,去同省城的三个敌伪头子:多田总顾问,伪省长吴赞东,伪治安军司令高大成和他们率领的全部敌特人员作战。对你来说,敌人是强大的,更是凶恶的。但应该知道,真理和正义在你们一边,你们背后有党和人民的支持。今天,你是携带着革命种籽去拓荒。革命种籽播在沦陷区人民的心里,必然要开花结果。那时节,再强大的敌人,也是甘拜下风无能为力的。……

    下面是敌军分布概况和特务组织与活动的情况。杨晓冬暂时没阅读这些资料,急忙翻到最后一页,看到签字处写的是:老战友赵肖峰。

    杨晓冬看到这个签字,笑了。金环低声问他:“你跟肖部长熟识?”

    杨晓冬说:“提起来话就长啦!……”

    <b>二</b>

    一九三○年,杨晓冬进了省城师范学校,他是一个靠母亲纺线供出来的穷学生,以同等学历考入了官费的高级学府。初入学,什么都新鲜,什么都称意。例如象茶炉上叫敞着口儿喝开水,他就很满足。同学们星期假日逛公园溜市场,他根本没有这些兴趣。他最喜欢的是念书。每天下了课,他在图书馆看到天黑,图书馆关门时,他才出来。有一天,他去借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没有借到,图书员给他找来鲁迅的《狂人日记》。他看着挺入迷。从此,他所看的书,都是由图书员给他找。这位图书员就是赵肖峰。日子长了,不知不觉的,他同赵肖峰成了好朋友。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他跑到图书馆。老赵还没起床,在他枕头底下压着一本书。他很想知道老赵读什么书,并想试试自己能不能看懂。轻轻抽出那本书,跑到校园的假山石上;看见书皮上写的是:《共产党宣言》。他惊奇地掀开书本,一口气把它读完,感到全书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反转头来,还想看第二遍。抬头一瞧,太阳已经西下了。

    把书放进衣袋,朝回走,星期天的图书馆冷清清的不见半个人影。他悄悄地走近藏书室门口,听见里面有响动,推门进去,发现屋里除赵肖峰外,有两个是叫不上名字的同学,另一个是打钟的工友老韩。“老韩怎么到这地方来?”他迟疑地想掏书,又怕不方便。注意到他的神色,老韩摘下耳朵轮上夹着的半截烟卷,划根火柴点着,吸着走了。两位同学说是来借书,随便捡了两本,也匆匆走了。赵肖峰看见他掏出那本书,问他对这本书的意见。他说:“书太好了,看了这本书,我也愿意当个共产主义信仰者。”

    赵肖峰说:“信仰共产主义,光读书不行,必须要实干。”

    “怎么个干法?”

    “你跟他学习!”赵肖峰指着老韩的背影。从此,他又认识了老韩。

    在一个春天的傍晚,赵肖峰叫杨晓冬请假跟老韩一块上街办点事。这是个飘着雪花的晚上,街灯很暗,行人也稀少。他们穿街过巷,走到一家印刷厂的后门口。老韩刚走到门前,门立刻开了,象有专人等候似的。开门人和老韩握过手,也没说话,即转身回去。一会儿,搬出两捆书。老韩背起大捆就走,杨晓冬便抄起那捆小的跟上。回到图书馆,老韩才告诉他背的是传单,准备在后天省城庙会散发的。

    庙会那天学校放假,组织春季旅行,杨晓冬接受了跟老韩一块散传单的任务。清早,他将传单藏掖在衬裤里,外面用皮带扎紧。到庙会场上,他躲开同学,独自溜到山门口。在那里,老韩早已等候多时了。两人走到背角处,老韩先交给他一迭商标,要他把传单压在商标底下,然后划分了散发区域,指定了集合地方,并教他怎样躲避宪兵警察。为了教杨晓冬,老韩先作示范:只见他嘴里念叨着什么“丸散膏丹”,一页页的向外散发;到了人稠的地方,他的动作骤然加快了,白色传单象一群白鸽子从他手中飞出来。杨晓冬又羡慕又钦佩,心情更是激动。他不再逗留,按照所分配的路线,也散发起来。可是他的动作,又吃力又慢,心里卜咚卜咚的,仿佛每次向外散发一张,就有人抓住他的胳臂一样。越散越沉不住气,最后,把剩下的百来张传单,一下子投向围着少林会的人群里。他很快隐蔽了。传单突然从空中抛下,夺了少林会的场子,大家趋步去抢,争先阅读。有人默读,有人朗诵,有人揣在怀里。忽然,一个公教人员模样的人,提高嗓门说:“这是共产党的宣传品!看一眼都要杀头的。”说完话,他象从手里摔出个大蝎子似的扔掉了宣传品,带头跑开了。片刻,人净场光,连少林会要武术的也撒了腿,空旷的广场上,只剩下没拿完的传单和闪闪发光的剑戟刀枪。

    杨晓冬随着人流跑到河南,在集合点——钓鱼台同老韩会了面,心里还在不停地乱跳,同时又感到从来未有的兴奋和满足。

    半个月以后的一个深夜,国民党派了十几个宪兵,窜进了学校,逮捕了两位教员和三名学生。杨晓冬听到宪兵追问被捕人中哪一个姓赵,便急忙跑到藏书室给赵肖峰送信。赵肖峰急得顾不上穿衣服,从窗子里跳出去,藏在锅炉房的水池后边。特务们走后,杨晓冬又给赵肖峰送来衣裳,趁着天色未明,把他送出校外。

    第二天,赵肖峰领导同学组织了请愿团,坚决要求释放被捕的师生。反动当局置之不理,师范同学便列队游行,沿途散发传单,张贴标语,把蒋介石投敌卖国的一切勾当痛予揭发。市政当局恼羞成怒,当天派出大批军警,把师范学校包围得水泄不通。同学们更加气愤,宣布无限期罢课,誓死营救被捕师生;同时,对包围学校的步兵七连展开了宣传争取工作。杨晓冬参加了宣传队,被选为分队长。他领着十几位同学,骑上学校围墙,对着墙外士兵,用《满江红》的调子唱他们自己编的歌曲:

    二月雪天,

    被捕在师范校园,

    一个个被拳打脚踢锁引绳牵;

    要问犯的什么罪,

    为爱国家锦绣江山。……

    以后又编了《告士兵弟兄》之歌:

    士兵弟兄仔细听!

    枪杆为的保人民,

    打日本鬼是英雄汉,

    残害学生挣骂名。

    …………

    争取士兵工作有了显著成绩:他们不刁难同学,让同学们随便出入,送粮送菜;有的人还帮助学生们买大饼油条。事情做的不机密,被特务发觉了,把七连调回营房,连长撤了职。九连接七连的防,又派来一个宪兵分队。他们提出最后通牒:“限三天内交出赵肖峰等三十名同学,其余学生全部解散。”同学们听了,十分气愤,全体都加入了武装大队,拿着刀枪木棍,同军警隔墙对峙。一天晚上,老韩找到杨晓冬说:“情况很紧急,校里的米面眼看就要吃完,派你今夜给赵肖峰去送信。去时我送你。回来要有困难,找我儿子燕来帮助你。”

    更深夜静,鸡不叫,狗不咬,这时,杨晓冬带好给赵肖峰的紧急信件,和老韩一块走到钟楼。老韩迈了几步,在钟楼左边砖槽上,用力掀开上面的铁篦子,回过头来,拍着杨晓冬的肩膀说:“这儿底下是污水沟,外人都不知道它的底细。出口在校墙外的河坡上。去吧!全体同学的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

    同老韩紧紧握过手,杨晓冬心急火燎地钻进去,先用脚尖抵住沟底,然后伏下身向前爬。沟里凉气袭人,还有股腥酸味。爬了十多步,身底下礁渣砖头多起来了,他猜想是到了校墙。心里很紧张,仿佛军警就蹬在自己脊背上。不顾礁渣扎手,使足了力气,加快速度,恨不得一步爬出去。忽然硌嘣一声,脑袋撞在什么硬东西上。头撞晕了,眼睛直冒金星。他停下来摸了摸,原来是铁篦子卡住出口。费了很大力气,推开铁篦,才钻出来。不远,有一座小石桥。“桥上有站岗的吗?”他问着自己,不由地停下来。听了听,没有动静,又沿河爬下去。刚爬上东坡,听到桥上有人问:“口令!”他撒腿就跑。凄厉的枪声,朝他背后射击过来。

    这天中午,他拿着赵肖峰的信往回走。绕到原来的地方,远远的看见两个士兵在桥头上站岗。糟糕,敌人已经堵塞了回去的道路。赵肖峰说过,信若不能在白天送到,就耽搁了晚上的行动啦!正在没有办法,忽然想起老韩的话,马上转身快步朝城里走。走到菊花胡同,打听到韩家住在大杂院里。他走进韩家那间小屋,看见一个五十来岁面色黄瘦的老太太,老太太背后藏着一个怕生的四五岁的小姑娘,炕沿前站着个男孩子,面庞清秀,眼睛灵活,腰挎书包,手捧着玉米面饼子。他知道这就是老韩的男孩子韩燕来。他向老太太说明了来意,没等妈妈答应,韩燕来把书包往炕上一扔,拉着杨晓冬就朝外走。等妈妈跟出大门时,他们早已拐过菊花胡同口。

    路上,杨晓冬把严重的情况和艰巨的任务慢慢告诉他,试探他有没有勇气送信。不料这孩子半点也不怕。出城之前,先找了个背静地方,把杨晓冬的信接过来,掖在他的衣兜里。到西关后,两个人围着学校绕转了一周,到处都有军警把守,不用说人,就是一只鸟儿,也逃脱不了他们的眼睛。后来,绕到靠近护城河的西北面。这儿校墙陡立,墙外河水很深,把守的人也比较少。韩燕来说:“我浮水过去,爬到挨墙根的柳树上,把信投过去。”杨晓冬说:“浮水,我刚才也想过,问题在于你一下水,就被人家发现了。”他说着,发现靠河北面有一座茶馆,为数不多的茶客们,坐在水面的茶亭上,有的向外看水,有的打瞌睡。他心里一动,领着韩燕来进了茶馆。两人要了壶茶,边喝边等机会。约喝两杯茶的工夫,茶客渐渐走了。韩燕来早已盯准茶亭外面那个伸向水面的小平台,当茶炉工友刚从那里挑走一担水,他向杨晓冬交换了一下眼色,目测了达到校墙的距离,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去。不久,对面墙根露出了韩燕来的脑袋。他是多么灵巧啊!攀着一棵拳头粗的小树,活象个狸猫,三抓两挠,扳住墙头。当他向墙里跳的时候,杨晓冬的心也跟着跳,活象韩燕来的双脚从空中跳到他的胸脯上。再也喝不下茶水,眼睛死盯着韩燕来爬墙的地方,希望他赶快出来。越等越不见动静。正焦急中,听得枪声连响,眼看二十米外的河水里,子弹溅起浪花的地方,韩燕来象只水鸭一样,浮过岸来。他边游边向茶馆摆手,杨晓冬会意,便匆匆从茶馆躲开。

    这天夜里下两点,距最后通牒三小时前,全体罢课师生,突然向外猛冲,与包围的军警展开了激烈的搏斗。老韩率领三十名同学,先打冲锋,后作掩护。为了拯救多数,老韩和他的三十名战友流尽了自己的鲜血。冲出重围的同志,受到党的掩护,当夜把他们作了安置。有的派赴平津,有的送往乡下,有的隐蔽在本城。这就是蒋介石宪兵三团血洗省城师范的大惨案。从此,杨晓冬失学了。但他在政治上更坚强了。不久,他就参加了共产党。抗日战争爆发,他被派到平原根据地。……

    “我们是老战友,一别快十年了。”杨晓冬用怀旧的心情说,“赵肖峰同志的身体可好?”

    “你说的是肖部长?”金环纠正着他的话,“身体够好,久经风霜苦险,跟你一样,老胡子老脸的啦!”

    “呵!”杨晓冬苦笑着,笑她说话的坦率,“我想给他写封信,告诉他咱们就要进内线去。”

    “信我已经写了一封,你看行不?”

    杨晓冬接过信,念了一遍,发现文字通顺,字体也还清秀。心中暗想:这个女同志在政治上文化上都不简单哪。他从新打量了她一眼。便征求她的意见说:“有你这封信,我暂时不写了,到里边去了再说。当前的事,你看怎么办好?”

    “我去城郊打个前站,一切搞妥当了再来接你。”

    杨晓冬不愿独自留在敌人据点里,乘势说明自己离家很近,愿意同她作伴出发,顺便回家瞧看瞧看(他没提动员母亲作交通工作的事)。金环听了十分高兴:“原来你是本地人,口音不大象呵!好,等我把小离儿安置安置,咱们随后动身上路。”

    <b>三</b>

    黄昏以后,他们到达千里堤坡,订好见面的时间地点,杨晓冬便同金环分了手。只身夜间走路,感到有些不安。这一带,虽说离家不远,敌情可不够清楚。至于地形,他心里有底:顺着长堤,经过四座石桥,就是他的故乡古家庄。哪知走不到三华里,就发现迎面堤坡修有敌人的炮楼。他一时情绪紧张,快步离开堤坡,深一脚浅一脚,时间不大就走得满身是汗。内衣湿透了,冷风一吹,凉的浑身发抖。这时,天色阴沉,抬头不见星光,地下没有道路。心里一急,连方向也辨不清了。“两只脚走遍南北几千里,家门口迷失路途,你是思家心切吗?镇静些嘛!”他给自己下达命令后,便停住脚步,索性蹲在地下。看到前面不远,土埝高起。靠近土埝一边的枯草根里,发现残存未化的雪糁。他会心地点了点头,知道积雪是背向太阳的地方。为了证实这一论断,伸出掌心试了试冬夜的风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信念。他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地大踏步前进,就象在他要去的前面,有谁同他争夺什么似的。

    又走了五六里路,迎面的坟茔里,出现了成行的柏树和石人石马。这是他熟悉的柏树坟。跨过它,再有两节地就到家了。顿时心明眼亮,手轻脚快,忘记了疲劳。古家庄虽尚未看见,但被他感觉到了。骤然间,周围的环境使他感到异常亲切。眼前冰封冻裂的土地,使他感到温暖软绵;脚下的枯枝草芥,使他感到轻柔美丽;几堆土丘,赛过名园胜景。故乡的魔力是多么大呵!

    杨晓冬怀着一颗沸腾跳荡的心,走到古家庄村边。为了警惕,他伏在村东口地上,小心地听了半天,确实没有任何动静,才傍着堤坡,向家走去。

    家门口,他亲手栽的那棵槐树,已经三手粗了。他双手攀树,爬上墙头,用脚尖试着,轻轻落地,他站到院中了。漆黑的窗户,很象土房的眼睛。看见窗户,犹豫开了:

    “这房里住的还是她老人家吗?”

    他站在窗外,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是敲门好,还是在窗外站着好。这时,听到屋里有响动,仿佛是翻身。接着,翻身的人咳嗽了一声。不论离家多久,杨晓冬完全熟悉这种声音,他毫不犹豫地扶住窗户,低沉地叫了声:

    “妈妈!”屋内静的象空着,显然,把屋里的人惊住了。

    杨晓冬用了更重的沙哑声音:

    “妈妈,是我。”

    “呵!我的冬儿呀。……”

    门打开了,娘儿两个依偎在一起。儿子感到热辣辣的东西滴在他的脸上:

    “妈妈!不要哭。”

    “我没哭,是冷风吹了眼睛流泪的。”老人家极力掩饰着,“松开手,让我点灯。”

    “点灯容易被人察觉,咱娘儿俩在黑影儿里说话吧!”

    “你说的?”母亲爬上炕,先拿被单罩住窗户,又伸手摸着火柴。第一根用力过猛,擦断了;第二根燃着后没有去点灯,先借着光看了看儿子,回头找灯盏,又找错了地方;第三根火柴才点亮了灯。母亲转过身来,紧握住儿子的手,仔细端详着儿子的脸:

    “冬儿,你的面容没变多少,胡子拉楂的,你看,比过去老了。”妈指着挂在墙上的木框小镜,那里有他中学时代的像片。

    “妈妈!你还在外面挂这个?”

    “我能丢掉它?儿是娘身一块肉呵!”

    “妈!这张像片,要就是藏起来,要不就交给我。”

    “这是为什么?……”妈妈困惑了。

    “我马上要到省城里面去。……”

    母亲这时才注意到儿子穿的是藏青棉袍,新棉布鞋,绒线袜子。从他那臌鼻子臌脸和露出的青胡须楂上,从他那浓密的黑眉和深深的大眼上,从他那细高的身材和朴实诚恳的举止上,母亲觉得他几乎同当年他的父亲一模一样。不过父亲什么时候都是短衣短裤劳动人民的打扮;儿子的现在服装,既不同于父亲,又不同于搞革命工作的干部。

    母亲站起来,“晓冬,你过来!”她用审查的眼光注视着走近前来的儿子。当看到他那开朗的面孔,特别是看到他那双眼睛放出她所理解的光辉的时候,母亲两肩微耸,吐出一口长气:

    “晓冬!党又派你来搞地下工作啦?”

    “好妈妈!你猜的很对。”

    “听说出城入城盘查的挺严,要当心,日本鬼子可是毒辣的很呵!”

    “没关系,妈妈,省城是片大海,我好比叶子鱼儿,摇摆着尾巴就浮进去了。”

    “甭拿着苦瓜当甜瓜卖,妈是那么好哄的?”老人显出固有的倔强劲,“告诉我,这次回家,是单看看我,还是有别的事?”

    “离开七八年啦,不知家里怎么样,心里十分牵挂,就打算看望你老人家——等一会儿还得赶路呢。”这原是他忌讳说的话,终于脱口说出来。

    “不能走!我给你做点饭吃。”

    儿子坚持不让母亲做饭,要把剩干粮剩菜拿来吃。母亲把剩干粮放在炕上,便去烧水。杨晓冬发现炕上摆的是两个红高粱窝窝头,心里觉得挺难过。他拿着干粮,凑在老人跟前,安慰着说:“我在外面一切都好,不要再惦记我,倒是妈妈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三灾八难的不容易。盼着吧!盼到咱们老百姓翻过身来的时候,我告假回家住上几天,然后领着妈妈坐上火车,到北京、天津看看风光去。”他想用未来的幸福,给母亲一些精神上的满足。

    老太太连连摇头:“那些个幸运事儿,娘不想沾。只要你们能打出鬼子去,叫娘看到共产党成了气候,看到儿子没灾没病的回来,我就算烧了一搂粗的高香。那时候,当娘的喝口凉水,就着剩干粮吃,也是心甜的。”娘儿两个的话越说越多,争相发问。儿子总不愧是搞政治工作的能手,很快地说服了母亲,使她同意儿子作地下工作,并答应帮助儿子做合法交通员。她除了叫儿子搞好工作以外,又专门向儿子提出三个要求:做好掩护,千万别暴露目标;一年之内讨个儿媳妇;眼看快到年底,要回家过个年。儿子为讨好老人家的欢心,一一答应着。母子们正在快活喜悦的时候,后邻传来喔喔的鸡声。

    “妈妈听,鸡叫啦!”儿子一口吹灭了灯,拉开窗帘,察看窗外的时光。

    “莫着慌,那是后邻毛娃子家的芦花公鸡,整天价胡叫唤,没个准头。按理说,春三遍,秋四遍,冬天一夜叫八遍,还早着哩。”

    不管母亲怎样拦阻,儿子终于坚持要走;不管儿子怎样阻拦,母亲还是坚持要送。娘儿两个难舍难离地依偎着走出门口,沿着村旁小道朝西南走。看看走到村边,杨晓冬回过头来攥着母亲的手,轻声说:

    “妈妈,天冷风大,你快回去吧。”

    母亲想说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看儿子的影子消失在黑夜中,她兀自站在冷风里,象木雕泥塑般的一动也不动,仿佛儿子从她的心肠上面系了一条绳索,走一步,一牵引,牵得她心肠阵阵作痛。……

    <b>四</b>

    晚上九点半,金环走到老家五里铺,家里空落无人,父亲加夜班去了。她父亲叫颜宝,因为忠厚老实,人们给起个外号,叫他蔫把。他在省城火柴公司当了二十年的看门工友。老伴死后,他好不容易把两个闺女拉扯长大成人。大女儿结了婚,小女儿上了护士学校。才过了两天安生日子,大女婿就牺牲了。这件事,他认为是女儿的命不好,世界上守寡的多着呢,也不大在乎。最担心的是他两个女儿都不听他的劝告,都参加了共产党方面的工作。在他看来,小女儿银环不轻易出头露面,深居城里,问题还不大;他特别不满的是金环。她不断出出进进的,和什么样的人都打交道。他常责备她:“说不定哪会儿,我总得吃你的挂落儿。”金环把脸一沉:“养女儿,不得济,就生气,吃挂落,你活该!”他不吱声了。他清楚地知道,大女儿“刁”,小女儿“娇”。娇的他舍不得管,刁的他不敢管,只好冷眼看着她们自行其是了。

    十点半钟,颜宝值夜班回来,见小屋里有灯亮,推开门,看见了大女儿,“金环!你深更半夜的扔下孩子,胡乱跑些什么?”

    女儿说明了来意。他楞了一会,慢腾腾地说:“你净管闲事,这样不济年头,自己低头闭眼的活着,还说不定哪会飞来灾祸呢!”

    “爸!我可闭不上眼睛。你不知道吗?我睡觉都是睁着眼。”

    “管闲事,落闲事,放着觉不睡,深更半夜的,领个外路人去?”老人说着就要上炕睡觉。

    金环生气了,吹乎老人说:“日本鬼子叫你出一年伕,你敢说个不字?自己人叫你带带路,你拿捏着不动弹,咱们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你说说!”

    老人被金环挖苦到不可开交的时候,无言地踱到锅台旁边,双手抱着破瓷壶,嗞咕嗞咕喝了个饱;用袖头擦净胡须上的水滴,冲着大姑娘说:

    “递给我棉袄!”

    “干什么?”

    “给你一块儿接好人去。”

    金环格格笑了,一口吹灭了灯。

    父女二人走到沟外柏树林,远处鸡在啼叫,他们围着树林绕了一圈,不见半个人影,四周也没响动,等了片刻,发现来自古家庄昏沉沉雾蒙蒙的道路上,有个黑点,越近越大,杨晓冬快步走来了。他们见面之后,立刻隐蔽到树林里。不久,老人先从树林里钻出来,领路前进,两个黑影拉开十多步的距离紧跟着。绕村庄,抄小路,进入漫长的凹深地带,大地在这里仿佛坍塌下去似的。凹地尽头是深沟,这儿地势较陡。老人趴下,后面也跟着趴下,经过一段艰苦的匍匐前进,爬上了沟。金环附在杨晓冬的耳边说:“最难的一条封锁沟,被咱们闯过来了。从这条路走,躲开好几个炮楼,外路人哪敢走呵!”又越过两个村庄,远远瞧见,电线杆上系着一排电灯,灯光在雾气弥漫的深夜里,好象浮在水面上。杨晓冬许久不见电灯了,看到这些东西,想到农村根据地的艰苦生活,心里很激动,感触也挺深。他跟着他们又进入一个小村镇,拐弯抹角的跨上一道漫坡,只见上面盖着孤零零的两间土坯房。金环紧走几步,赶过父亲,抢着掀起谷草门帘——他们到家了。

    一分钟后,金环燃着了干柴,让杨晓冬烤火。跳跃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使她显得更年轻了。她感到完成了重大任务,止不住的高兴,对着杨晓冬有说有笑。瞥见爸爸装烟,就拿起一块带着浓烟烈火的干柴,舞弄着给他点火。老人边躲边沉下脸说:“当着生人,都没个安定劲儿,真不讨人喜欢。”金环说:“你喜欢谁?你眼里就有那个不说不道的小妮子,是不是?”老人并不否认,舐了舐嘴唇,慢腾腾地说:“天不早了,先休息休息,明个有事早走,别耽误了呵。”

    黎明时分,杨晓冬同金环出发了。公路上有朝城里行驶的大车,有影影绰绰的看不清面孔的行人。右侧是被铁丝网围绕的飞机场,正前方耸立着青铜色房舍。其中峥嵘触目的是发电厂、面粉厂和兵营的烟筒,它们象树林似的矗立起来。再远些,可以看见古老的城墙,横躺在隐约的山峦怀抱里。这座古城,对杨晓冬说来,十分亲切。在这儿,他曾度过他困苦的童年和美丽的青春;在这儿,曾燃烧过他的生命之火。为了使这里的人民能够生活在阳光底下,自由地呼吸,许多共产党员和爱国人士,在国民党的屠刀下流尽了自己的鲜血。谁能想到,国民党刽子手举起屠刀对待人民的时候,是那样的凶狠残暴,当国难临头、敌人杀来的时候,又是那样稀泥软蛋、奴颜婢膝呢?

    杨晓冬现在心绪万端了。他曾幻想,将来大反攻时,他以一个普通指挥员的身份,带领一支人马,参加解放故乡省城的战斗。他愿意率领他的部队首先登城,第一个看到被解放人民的笑脸。那时,他们和全城的居民,挺立在大街的十字路口,放开喉咙高喊着“共产党万岁”,那是多么惬意哟!现在,当古城和她善良的人民陷入水深火热的时候,党派他只身先期来这里领导地下斗争。……想起这些,杨晓冬的心情更加激动:“我决不辜负党的委托,我要在敌人的心脏里大干一场。”一种渴望和受难同胞会晤的心情,只身闯入龙潭虎穴的豪迈感情,浪涛般地撞击着他的胸膛。不知不觉的,他脚步加快了,带路的伙伴被他拉下很远。

    “喂!你走慢点呵!”金环紧跟上来,“咱们抄近,走电灯公司后边那条道。有人问话,由我出头,你可别冒失。”

    走过电灯公司后面的木桥,前边岔开两条道。一条奔东关,一条去南城门。去东关的路近,但地旷人稀,不易掩护;

    杨晓冬主张绕道走繁华的南门。

    上午八点,他们接近了南城门口。通往南门的马路上,来往行人很多。城门口外站着伪治安军两个门岗,他们身后有四个穿青制服的伪男女警察,警察对面有两个象木桩般的日本兵,他们身穿米色军装,臂缠红布袖章,黑眼珠子死盯着一个方向。在这黑眼珠的监视下,伪警察检查行人十分仔细,不论出城入城,一律要盘问。女警察搜人时,连胸带腰都摸个遍,稍有嫌疑,就当场逮捕起来。杨晓冬见事不妙,向金环使了个眼色,两人徐徐撤退,刹那间,走到南关大石桥。杨晓冬说:

    “平常出入城门也是这般检查?”

    金环说:“平常人少,也没这么紧。不碍事,无非是多等会儿,咱们先到小面铺里吃早点去。”

    杨晓冬说:“吃饭是小事,你去打问打问,把情况闹清楚。”金环去的工夫不大,从一个伪公务员嘴里,知道今天是要迎接日本加藤报导部长,由机场到南关一带,从早八点戒严。为了躲避这块地方,他们试着从西关进城。来回绕了两趟,结果空空浪费了三个钟头,白白跑了二十里路。依着金环是先返回五里铺,杨晓冬不吱声,经过多时的考虑和商讨,决定再试试一般乡下人不敢出入的小南门。

    他们沿着护城河边走过小教场。护城河水早已结冰,挑水工人,在六棵枯柳附近的冰河上,凿开几个冰孔,人们挑着水桶推着水车,忙忙乱乱地从冒着热气的冰孔里取水。然后踏着冰凉梆硬的道路,经过小南门运往城里去。

    杨晓冬他们走到小南门的时候,天已过午。守门的是一个傲气十足的伪治安军和一个身着破烂制服的伪警察。出入这里的人,除了上述运水工人外,大都是在敌伪机关里混事的。看来,行人不多,稀稀落落,时有时无。小南门外便是一所花树凋谢冷落无人的公园。杨晓冬坐在公园边缘的靠背椅上,注意着敌人这两只看门狗,金环同他并肩坐着。他几次试着站起来,都遭到她的劝止。她想:千斤重担放在我的肩膀上,进与不进,由我来抉择,你这样一个负责同志,哪能碰时气撞运气呢!她不愿意叫同伴焦急,不断地宽慰他:“没关系,天气早着哩!万一今天进不去,还有明天呀。别恼火!”但她心里十分恼火。“挨刀的们,偏在我执行大任务的时节,叫我丢脸。”

    杨晓冬早已看穿她的心思,任她说话,也不答言 注意力集中在小南门口。那里有一辆人拉的水车,正贴城门朝里走。车水装的过满,拐弯时轧在石块上打了个趔趄,车水激荡出来,溅了那个伪治安军满身。这家伙没事还要从鸡蛋里面挑骨头,哪能忍受这些,赶上前去,照着拉车人的屁股踢了两脚,见拉车的没吭气,他还觉着不够本,从后面劈手拔下堵水车的木塞,拳头般粗的水柱立刻飞流出来。这时,恰巧一条毛驴拉着满车青萝卜赶进城门洞,水柱直喷驴头。它惊吼一声,窜出辕外,板车辕轻后坠,萝卜满地乱滚,阻塞了道路。警察又气又急,连喊带骂,“浑小子,不长眼,快收起来,你想找死咯!”伪军认为事从根上起,又追赶拉水车的算账。

    这些都瞧在杨晓冬的眼里。他蓦地站起,快步走进城门,帮助驴车装萝卜。起初,由于内心激动,出手过猛,扔出的萝卜掠过菜车碰到洞壁上。当发觉警察对他的行动不抱反感时,他的动作就自然了。帮着装好车,套上牲口,牵着缰绳走过城门洞。满脸大汗的车夫,走过来,向他千恩万谢。杨晓冬一句也没听清他的话,扭转头朝着城门外边的伙伴不住挥手。金环又惊又喜,向他微微点头作别。杨晓冬倒抽一口长气。随着这口气,那颗已经紧张了很久的心,开始松弛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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