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论政治能力
今之忧国者,每睊睊而悲哀,哀而号曰:呜呼!中国人无政治思想。斯固然矣。虽然,吾以为今后之中国,非无思想之为患,而无能力之为患,凡百皆然,而政治尤其重要者也。普通之思想,由言论听受可以得之;实际之思想,由学问讲求可以得之。言论听受者,数月而其效可睹矣;学问讲求者,数年而其效可睹矣。故欲进无思想者为有思想者,其事犹易;欲进无能力者为有能力者,其事实难。
十年前朝鲜之东学党,与三十年前日本之尊攘家,何所异?顾何以日本能改革,而朝鲜不能?则朝鲜人之能力,劣于日本之为之也。十九世纪初南美诸国之独立,与十八世纪末北美合众国之独立,何所异?顾何以北美能秩序发达而南美不能?则南美诸国民之能力劣于北美之为之也。路易十六时代法国之革命,与查里第一时代英国之革命,何以异?顾何以英人能得完全立宪政体,而法人不能?则法人之能力劣于英人之为之也。如曰徒恃思想而可以自立也,则古代波斯人之思想力,非有逊于阿剌伯人;中世罗马人之思想力,非有逊于峨特狄人;即印度人之思想力,据心理学家所论,犹谓其足与英人相颉颃,或乃驾英而上之(法儒李般之说)。顾何以一兴一亡之数,竟若彼也?如曰徒恃思想力而可以自立也,则欧美大学中,其黑人之受完全教育,获博士、学士之学位,成法、医、理、教之专家,与白人同驰骋于学界者固不乏人,而犹太种族之著书发论裒然成巨子者,尤多于鲫鱼矣。顾何以黑人之建国,终不可期,而犹太一亡之后,竟万劫不复也?故思想不足恃,惟能力为足恃。
我中国自黄帝以来,立国数千年,而至今不能组织一合式、有机、完全、秩序、顺理、发达之政府者,其故安在?一言以蔽之,亦曰无政治能力而已。或曰:吾国民以久困专制政体之故,虽有政治能力不能发达。斯固然矣。虽然,亦有在专制政体不能及之时、不能及之地、不能及之事,而吾民不克自发挥其政治能力如故也,是乃大可痛者也。何谓专制力所不能及之时?如每朝当鼎革之交,中央政府权力坠地,群雄并起,若秦末、西汉末、东汉末、唐末、元末、明末之故事,彼时所谓中央政府者,其鞭箠所及,不能出邦畿千里外。民间若稍自树立者,一举而得自由、自治之幸福,抑非难也,而拒虎迎狼,莽莽千载也若彼。是其无政治能力之证验一也。何谓专制力所不能及之地?稽诸我国历史,其各省地方,固非无脱离中央政府别成一行政区域之时代,春秋战国,不必论矣。后此如秦末之南越、闽越,汉末之蜀、吴,唐末之吴越、福建、湖南,蜀唐迄宋之西夏,皆于中原极棼乱之际,而屹然能自树立,使其民稍富于自治力者,则别构成一种政体以光我历史,抑非难也。而一丘之貉,又既若此,此犹得曰:行政区域虽别,然终为豪强所胁迫,不能自拔也。若夫自明末以来,数百年间,我民自殖于南洋群岛者,以数百万计,至今日即暹罗一国论,而隶华籍者已百余万,新加坡、庇能、噶罗巴等处称是,若此者,我中央政府视为化外,其权力非直不能及,抑亦不屑加也。顾何以戢戢受羁轭若牛若马。其甚者,如荷兰属法属之侨民,笞畜刲割,曾羊豕之不若也。抑海峡殖民地诸岛,多由我民筚路蓝缕,与天气战,与野兽战,与土蛮战,停辛伫苦,以启其地,顾不能自建设自约束,而必迎西方之强者以镇抚我,则又何也?夫前事不必道矣,其在今日,卧榻已属他人,座间宁容卿辈,吾民不能以政治团体自见于彼地,犹可言也。若夫今日美洲、澳洲诸地,吾民散居者亦不下数十万,其地之法律,固自由也,平等也。而吾民又与彼之国民同受治于一法律之下者也,集会、言论之自由,一无所禁者也。顾何以英人不满四千之上海,百废俱举,纯然为一小政府之形,而华人逾三万之旧金山,竟终岁干戈相寻,不能组成一稍有力之团体也?是其无政治能力之证验二也。何谓专制力所不能及之事?夫所谓政治的组织者,非必为关于政治上之专名也。其在欧美无论一市、一区、一村、一公司、一学校,凡一切公私之结集,无不为政府之缩影,故欲验一国民政治能力之强弱者,皆当于此焉察之。夫近代自由政体之发源,史家多以归诸中世之意大利市府(俾尼士、佛罗棱诸市也),而彼诸市府者,其始皆为经济上结集,而后乃变为政治上结集者也。中国专制之毒虽剧烈,而以中央行政机关不整备之故,其能直接以干涉民间事业者殆希。若吾民于商务上思结何等之团体,必非政府所悬以为禁也。而数千年来欲求一如西人之有限公司及商业会议所者,何不一觏也?其尤浅而易见者,若教育事业。近数年来所屡下明诏奖厉者也,专制力即及他事,而断不至及此事,而试观庚辛以来迄今日,各省教育之发达,竟何似也?虽有一二,而私立学校之成绩,往往视官立者犹不逮焉,而吾民更何颜目以责备政府也。是其无政治能力之证验三也。吾故曰:今后之中国,非无思想之为患,而无能力之为患。
亚里士多德曰:“人也者,政治之动物也。”然则人类之必有政治能力,其天性矣。至其何以自有而之无,则不出两途:一曰隐伏而不能发达,二曰发达而旋复摧夷。今试即吾中国人所以至此之原因而析分之。则:
其第一事,即由于专制政体也。专制政体为直接以摧锄政治能力之武器,此稍有识者所能知矣。进化学者论生物之公例,谓物体中无论何种官能,苟废置不用之既久,则其本性遂日渐澌灭。如彼意大利洞中之盲鱼,昔本有目,因洞居黑暗,目无所用,故为今形。又如脊椎动物类,昔本有腮(人类亦有之),因空气轻清,腮无所用,故为今形。诸如此者,不可枚举。经百数十代之遗传顺应,其本能之发达毗于一端,而他端遂朘缩以至于尽。此其例通于生理心理,两部分而皆同者也。专制之国,其民无可以用政治能力之余地,苟有用之者,则必将为强者所蹂躏,使之归于劣败之数,而不复得传其种于后者也。以故勾者不得出,萌者不得达,其天赋本能隐伏不出,积之既久,遂为第二之天性。就使一旦放任之,而其本能之回复,固非可以责效于一朝一夕。譬诸妇女缠足者,缠之既二三十年,虽一旦释之,而不能如常足,明甚也(今有持论谓中国人既无立宪资格,即当以暴动破坏养成之者,是无异集缠足妇人骤赤其足,即驱之以竞走,谓是可以养足力也)。以故虽在专制力所不及之时之地之事,而其涣然不能自治也如故,皆此之由。或曰:欧西诸国,前此之呻吟于专制轭下与我等耳,何以其政治能力之摧残,不若我之甚?曰:专制同而所以专制之性质不同。彼盖以封建专制、贵族专制为主体,而我适与之相反者也(其详迭见于拙著《中国专制政体进化史沦》诸篇)。质而言之,则彼乃少数之专制,而我则一人之专制也。少数专制者,即少数人自由,而多数人不自由之意也。夫由少数人之自由,以渐进于多数人之自由,其视全体人民悉无自由而骤欲进于自由者,其难易固有分矣。故泰西之专制,常为政治能力之媒(观英国《大宪章》与匈牙利《金牛宪法》之起源,可以证此说之不谬矣。他国亦大率类是)。而中国之专制,全为政治能力之贼也(此论理甚长,精细剖辨,俟诸异日)。
其第二事,则由于家族制度也。欧美各国统治之客体,以个人为单位(unit),中国统治之客体,以家族为单位。故欧美之人民直接以隶于国,中国之人民间接以隶于国。先圣曰:“国之本在家。”又曰:“家齐而后国治。”盖在此种社会之下,诚哉舍家族外无所以为团也。细察中国过去种种制度,无不以族制为之精神。言夫教育,则曰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子弟之学不劳而能;凡庠序学校,皆以养国老、庶老为最重之典,故可谓之族制的教育。言夫赋税,上古井田之制,九家为井,由井而通而成而终,全以家族为纲,不俟言矣。即封建既废以后,如汉有户赋(以充郡国行政费也),唐有调(租、庸、调三者,租课田,庸课人,调则课户也。唐制:户籍法最详,计其资产定为九等,每户有丁、中、老、小、黄等名号),有两税(两税不以丁第户而以丁从户也)。明后虽行一条鞭法,然仍有收户、解户、马户、灶户、陵户、园户、海户诸名,故泰西料民只计口,而中国则户口并计(参观前号《中国史上人口之统计篇》)。诚以户也者,中国构成团体之一要素也,观其统计之小节,而立法之根本观念,于兹可征矣(掌财赋及民事者谓之户部,亦根于家族思想也)。故可谓之族制的财政。言夫刑法,则罪人及孥,甚者乃夷三族,此风直至本朝雍乾间犹未能改。故可谓之族制的法律。言夫兵役,则封建时代,丘乘与井田相属,无论矣。自战国至李唐,常为三丁抽一之制,宋后行保甲,每十家籍二丁,皆可谓之族制的军政。其余一切制度,大率类是。苟一一细按之,则其立法之源泉,皆有蛛丝马迹之可寻(此不能遍举,他日当著专篇研究之)。要之,舍家族相维相系之外,有司无以为治也。即其地方自治之制,有若所谓甲首、所谓保正,所谓里长、所谓社长者,皆无不以一族之耆老充之,舍是则自治团体不能立也。故吾常谓中国有族民资格,而无市民资格(参现拙著《新大陆游记》第百八十六页)。盖西语所谓市民(citizen)一名词,吾中国亘古未尝有也。市民与族民,其相异之点安在?市民之长尚贤,其任之也以投票选举,族民之长尚齿,其任之也以年资洊升。投票选举,则物竞行,而被选者自必立于有责任之地位。年资洊升者反是。夫是以泰西之自治制度,为政治能力之滥觞;中国之自治制度,为政治能力是炀灶也。夫是以在一乡一族间,尚或秩然有团体之形,一至城市,则有机体之发达,永不可见也。
其第三事,则由于生计问题也。《孟子》曰:“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岂不然哉?岂不然哉!地理学家言:完备政团之发生,必在温带。盖热带浴天惠太厚,故其民偷窳,而生计不发达;寒带蒙天行太酷,故其民瘠苦,而生计不发达。生计蹙而欲政治之进,其道无由。盖人道之所以进步,皆起于有所欲望,而汲汲设法贯达之,欲望之种类甚多,恒应于其社会之程度高下为等差。必先急其所最急者,乃及其所次急者,更及其所又次急者。如衣、食、住,最急者也,无之则一日不能自存也。稍进焉,乃更求间接以保生命财产之安全者,则政治之业是已,益进焉,乃更求其躯壳及灵魂之特别愉快者,则奢侈品物及学问之研究,道德之实行是已(凡生计学书开宗明义第一章,必论欲望,谓是为根本的观念也。惟诸家之论欲望,每分为必要之欲望,度外之欲望等类,鄙人窃不谓然。夫贫瘠国民之求一粗粝、一蓬荜,其必要者也;富强国民之讲卫生的饮食,修洁的道路,华美的宫室,亦其必要者也。野蛮国民之求一骁勇酋长以御猛兽御外敌,其必要者也;文明国民之求一完备之政府,稳实之权利以谋公私之进步,亦其必要者也。然则凡欲望皆生于必要而已,而其必要之事物愈多,则其欲望愈繁,而文明之程度愈高,此民族进化得失之林也)。且使于其所最急者,犹终岁勤动不能获焉,而欲民之有余裕以谋其所次急者,所又次急者。此必不可得之数也。故政治、道德、学术一切之进步,悉与生计之进步成比例,皆此之由。吾中国数千年生计界之历史何如?吾中国今日生计界之现状何如?观于此,则其政治能力缺乏之根原,从可想矣。正乃孟子所谓“救死惟恐不赡”者也,故其于最狭义的小我之外,不遑念及大我,于最狭义的现在之外,不遑念及将来,亦奚足怪。难者或曰:若汉之文、景间,唐之开元、天宝间,本朝之康熙、乾隆间,号称家给人足,比户可封。今使两者果为切密之比例也,则彼时之政治能力,宜若发达,而事实顾相反。何也?应之曰:是宜诇之于遗传之理,彼自祖若宗百数十代,既已汩没其本能,而欲以数十年之短日月遽还其原,乌可得也?而况乎他种原因之旦旦而伐者,尚不止一端也,而况乎所谓家给人足者,又不过历史上一美谈。而当时实状,正未必尔尔也。故吾国数千年社会之精力,全销磨焉以急其所最急者,欲求达下级直接之欲望而犹不给,而欲其进焉以怀间接高级之欲望,且有术焉以自达之,安可得耶?安可得耶!
其第四事,则由于丧乱频仍也。凡有机体之发达必经自然之顺序,历尔许之岁月,又无他种故障以夭摧之于中途,夫然后继长增高以底大成。吾有一弟,总角早慧,冠绝群从,及八岁,得怪病,乡居误于庸医,经年病瘥,而灵明若失,今谋补救,后效茫茫。吾观于此,而忽有感于吾民族政治能力之丧失,亦类是焉矣。夫其伏于专制之羁轭,困于家族之范围,役于生计之奴隶,盖本能之斫丧者,既已十六七矣,而犹或潜滋暗长,萌蘖非无,无如更数十年,必经一次丧乱,辄取其前此所积累之根柢而一扫之。法王路易十四言:“朕死之后,有大洪水来。”而中国历史家亦往往知陶唐经洪水时代,将黄帝传来之文明消失大半;曾亦思秦汉以来数千年间,我先民遭洪水厄者,不啻十余度也。唐人诗曰:“经乱衰翁居破村,村中何事不伤魂。因供寨木无桑柘,为著乡兵绝子孙。”又曰:“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此等单语片词,曾未能写其惨状亿万之一,然文明与丧乱俱尽,可概见矣。今之尤国民者,动曰其性卑屈,其心狡诈,其欲望劣下,其团体涣离,曾亦思民之生彼时代处彼境遇者,非卑屈狡诈,何以自全。而“我躬不阅,遑恤我后”之思想,既深入于人人脑识中,复更何心以爱同类而计将来也?泰西史家言:法兰西当大革命时代,全国所产婴儿,率多癫痫。盖社会之现象,遗传于其群之心理中者,如是其可畏也。吾国当丧乱之际,惟彼卑屈狡诈劣下涣离者流,差得避天行淘汰之酷,以遗其种于来祀。夫前辈之国民既已死绝矣,后辈之国民自其在胎中,已饱受恐怖忧郁之教育,及其幼而处家庭,长而入社会,所习见习闻之嘉言懿行,则若何而可以全躯免祸也,若何而可以希宠取容也。就使天下复定之后,上而君相,下而师儒,竭全力以养其廉耻,陶其性情,而本能之回复,犹且待诸一二世以后也。乃霸者复阳植之而阴锄之,使永无发生之期,未及一二世,而前度之丧乱,复缫演再见矣。丧乱之缫演多一次,则毒害之遗传加一层。如之何其政治能力不澌灭以尽也。呜呼!非一朝一夕之故,所从来远矣。
吾既以思想、能力两者相比较,谓能力与思想不相应,为中国前途最可忧危之事。然则今日谈救国者,宜莫如养成国民能力之为急矣。虽然,国民者其所养之客体也,而必更有其能养之主体。苟不尔者,漫言曰养之养之,其道无由,主体何在?不在强有力之当道,不在大多数之小民,而在既有思想之中等社会,此举国所同认,无待词费也。国民所以无能力,则由中等社会之无能力,实有以致之,故本论所研究之范围,不曰吾辈当从何途始可推能力以度诸人也,曰吾辈当从何途始可积能力以有诸己而已。非有所歆于能力以自私,实则吾辈苟有能力者,则国民有能力。国民苟有能力者,则国家有能力,以此因缘,故养政治能力,必自我辈始。请陈数义,相策督焉。
一曰分业不迁。
文明程度之高下,与分业之精粗成比例,此生计学之通义,而社会上一切现象,举莫能外者也。西人恒言曰:“成功之要素有三:一天才,二机缘,三历练。”夫天才不能事事而优也,有所长斯有所短,机缘不能事事而应也,有所适斯有所障,历练不能事事而遍也,有所习斯有所疏。故善任事者,必自审其性之所近,地位之所宜,择其一焉。日日而肆之,然后庶底于成。今日之中国,其无志国事者,视一切皆如秦越人之肥瘠,斯不必论矣。若乃有志者,见夫大局如此其危急也,应举之事如此其繁多也,而声气相应之人又如此其寥落也,乃抱雄心,厉苦节,欲取一切而悉荷诸区区最少数人之双肩。
试观数年以来,倡政治改革之人,非即倡教育改革之人乎?倡教育改革之人,非即倡实业改革之人乎?倡实业改革之人,非即倡社会改革之人乎?以实业论,则争路权者此辈人,争矿权者亦此辈人,提倡其他工商业者亦此辈人也。以教育论,则组织学校者此辈人,编教科书者此辈人,任教授者亦此辈人也。以政治论,则言革命者此辈人,言暗杀者此辈人,言地方自治者亦此辈人也。其他百端,大率类是。夫此诸事者,谓其一当办,而其他可无办焉,不得也。谓其一当急办,而其他可缓办焉,不得也。于是志士热心之极点,恨不得取百事而一时悉举之,恨不得取百事而一身悉任之。其遇可怜,其志可敬。虽然,谓其能力得缘此而获进步,非吾所敢言也。若此者,美其名则曰总揽大纲,曰纤悉周备,若语其实际,其浅尝而已,浮慕而已。
《孟子》曰:“人有不为也,然后可以有为。”夫所谓不为云者,非必其不可为者也,可为之事千万,则为之之人亦宜千万,以一人而欲为千万人之所可为,未见其能有功也。夫志士之欲有所为也,无论其事或大或小,或偏或局,要之与政府所持主义,含反对之性质者也。政府反对,则不可不结国民之同情以为后援。然国民又大率可与乐成,难与虑始,自其初不肯遽表同情于地位脆弱之志士,势使然也。故夫任事者,语于本原之地,不可有成败之见存,固也。然发端伊始,与其徇心之所安而不恤败,毋宁因势之所导而必求成。
昔人有言:“带乡兵者,可以胜不可以败。”今之任事,盖有类于是矣。事之范围虽小,苟有一二明效大验,则可以起社会一般之信用,他日任他事,而阻力消其半矣;他人任他事,而阻力亦消其半矣。如是相引递进,夫乃同情众而能力强(即如近日粤汉铁路案,发起之者在民间势力绵薄之数人,渐以动全国之有力者,此为国民号召政府与外人争权利之嚆矢。使此事而能始终之,则政府知民力之不可侮,他事且将引为后援,而吾民亦自信其力之果足以动政府,足以拒外人也。
此后有他事附和自众,而能力日成。若此事失败,国人共见夫争之累岁,而结果仅如是也,此后有他事馁而已)。故带乡兵者,取小不取大,攻瑕不攻坚。今欲用脆弱之民力,萌茁之民气,以与千年积威之政府宣战者,舍此奚以哉?信如是也,则用志不纷,乃凝于神。不倡一事则已,苟其倡之,则必有若干人焉,萃其聪明才力以专向于此一事,虽更有他事出焉,其重大过此数倍者,宁割弃之勿过问。何也?非此而此一事必不能就也。曾文正之治军也,扎硬寨,打死仗,节节进取,得寸进寸。日军之围俄于旅顺也,以全力陷一垒,乃次及他垒。今日吾党之大患,在垒垒而撼之,欲百垒一时俱下,而终至于无一垒之能下也。其能力所以难进步者一也。
今之志士有二蔽。甲曰:事多,办不了,奈何?乙曰:欲办事,无事可办,奈何?其论若甚相反,而受病乃同一源。人人自谓华、拿,家家自况卢、孟,实则我所欲办之事,时或与我之地位不相应,故曰办不了。事与地位不相应,而于他无所屑焉,不复择其相应者以自任,故曰无事可办。任举一事,皆能言其概,若其层累曲折,批郤导窽,则未或习焉,未或究焉,故既曰办不了,亦曰无事可办。夫一国之中,不能人人而华、拿而卢、孟,无待言也。
且使一国之中,而果人人华、拿,人人卢、孟,则其国尚可以成国乎?吾有以知其必不能矣。尝数日本之人物,不必西乡、木户、久保大、伊藤、大隈、福泽,乃见重于其社会也。若前岛密,所知者邮便耳;若涩泽荣一,所知者银行会社耳;若井上胜,所知者铁道耳;若大浦兼武,所知者警察耳;若伊泽修二,所知者音乐耳;若落合直文,所知者国文耳;若石黑忠德,所知者赤十字社耳;若市川团十郎,所知者演剧耳。试问彼诸人者,其功德之在日本,视西乡辈又何多让也。乃我国今日之志士,一若非言政治问题,不足云爱国,非投军人社会,不足称伟人。既乃不可藉手,则曰社会不我庸也,而因以自放。若此者比比然也。其能力所以难进步者又一也。
要而论之,立国之要素多端,缺一焉则国家无以自存。如人体然,分子弱斯全体弱,分子强斯全体强,官支、藏府、血脉,各自荣养,各自发达,而健全之卫生乃可期。今者中国之人格,譬诸犹初搏土也,我辈居其中为重要之一分子者,不务充其官能之所职以自效,而日冀全体之助长,其安能致哉?其安能致哉!吾所谓以分业为能力之大原者此也。
二曰互相协助。
协助有积极、消极两义。积极的协助,以相扶掖为用;消极的协助,以不相妨碍为界。明乎此义,则虽盈天下皆吾友焉可也。耗矣哀哉!吾国人之以排挤轧轹为天性也。昔在晚明,所谓士君子者,先意气而后国家,讧哄未已,而敌骑渡河,读史者至今茹痛焉。还观夫今日之志士,抑何其复相类也。他勿具论,即如政治问题,所谓立宪、革命两主义之交哄,吾壹不知其恶感情之何自而生也。其伪托口头禅以自营北私者微论矣。即其根于血性,真勤勤焉尽瘁于此两主义者,其相仇之迹,且日接而日厉也。推其相仇之故,殆有两因:其一则谓彼主义成功,而我主义将归消灭也。其二则谓彼主义光大,而我主义不能进行也。
吾以为由前之说诚哉然也,中国他日而亡国则已耳,苟不亡者,则结局于此两主义必取一焉,而其他之一,亦必归劣败之数,此所谓消灭者也。虽然,若因此而相仇也,则试问持一主义者,为欲保存我国耶,抑欲保存我主义耶?如欲保存我主义者,苟其主义不适于国而不足以救国之亡,则国亡而主义亦安丽也。如欲保存我国者,则此国当由何主义以获救,今方属未定之问题。我而自信甲主义可以救此国也,我从而亹亹焉,固不必轻弃以徇人。彼而自信乙主义可以救此国也,彼从而亹亹焉,又何必其轻弃以徇我。若夫机会之既熟,适不适之形成,我与彼必有一焉劣而败者,固也。而我与彼又必有一焉优而胜者,但使有一优胜,则吾国既已缘此而获存,国存,则我主义虽或消灭,而于吾保国之目的不已达乎!乃必于始焉而相仇何为者?由后之说,其意盖谓苟吾主义而诚不适,则消灭固无所憾,顾吾今者实信吾主义之最适而无他主义焉可以媲也。而吾主义之所以不发达则由有他主义焉,持异论于其间,以淆天下之视听也。
吾爱吾国,故不得不爱吾主义,其有不利于吾主义者,吾得行吾主义之自卫权以敌视之,此其说似也。虽然,惜其于利不利之界说,有所未莹也,天下事固有极相反而适相成者。若君主专制与共和革命,两极端也,而共和革命,每成就于君主专制极点之时,专制者种种积威,种种阴谋,皆不啻为革命者作预备之资料,此泰西史上所习闻也。而况乎立宪、革命之争,乃与此异(立宪、革命本不能为对待之名词。立宪者,虽君统依然,已不得不谓之革命;革命者,虽绝君统,然结局亦不过求立宪。故以对举实论理学所不许也,今云云者,从普通称谓耳)。其事本非相反,其效乃真相成。我而诚欲革命也,当思英国1646年何以能革命,非藉伦敦之国会军乎?美国1775年何以能革命,非藉费城之十三州同盟会乎?法国1791年何以能革命,非藉巴黎之国民议会乎?
夫使所立之宪而能副国民之愿望也,则吾复何求!吾之革命主义,直抛弃焉可耳(或持极端之排满主义,谓今之皇室,虽使其宪政之完备,能如英如日然,以民族之恶感情,终不认之,宁以无秩序之汉而亡,不以有能力之满而存。此自是意气之言,真爱国真言革命者必所不取)。使其不能也,则经此一度之立宪,而民间之表同情于革命者,将益如传染病,弥漫而不可制,可断言也。何也?向上之心,人性所同。譬诸处暗室者,终身未睹天日,谓世界除黑暗外,更无他物,则亦安焉。旁观者语以光华纠缦之象,虽舌敝不能生其歆也,一旦穿壁为辟户牖焉,间日为导出游焉,则光明线日萦其脑识,复囚梏之,安能受也?故朝廷一纸伪改革之诏书,以视民党数十万言之著书,数十百次之演说,其效力往往过之。他勿具论,即今日持最极端之革命论者,试抚心自问,吾数年前之思想何如?
今日何以能有此?则辛丑回銮以后所谓变科举、开学堂、奖游学诸伪改革事业,其间接以助我发达者,岂浅鲜也!比例以推,知立宪主义进一步,则革命主义必进一步,我而真信革命论之可以救国也,则正宜日夕祷祀,蕲立宪论之发达,以为我助力。而其不得不相仇之理由,果何在也?我而诚欲立宪也,当思日本之宪法,非以革命论极盛时始成立乎?意大利之宪法,非以革命论极盛时始成立乎?其他诸有宪法之国,岂有一焉不收功于革命前、革命后者?故夫宪法者,上下交让之结果也。交让必先以交争,譬诸两交战国,其究必出于和,顾未有不能战而能和者,不战之和,屈服而已。即战后之和,其两造从和约上所得之利益,又必视其战斗力之强弱以为冲。宪法如和约然,民间对于政府而欲申其愿望者,必其战斗力可以使政府屈服者也。
战斗力能使人屈服者,则战可也,无战亦可也。今文明国家不惮战,而莫不修战备。革命者,战备也,轻言革命,譬犹黩武,黩武非计也;以主立宪故而仇革命,譬犹弛兵,弛兵尤非计也。抑曾思数年来政府所以屡有伪改革之举者,其动机果何自乎?岂不以民碞可畏,姑为一二以塞其望也。惜也,人民之战斗力,曾不足以生政府之严惮也,苟能之,则如十年前俄人之迫还辽东,不战而屈日本焉可也。比例以推,知革命主义进一步,则立宪主义必进一步。我而真信立宪论之可以救国也,则正宜日夕祷祀,蕲革命论之发达,以为我助力。而其不得不相仇之理由,果又何在也?
吾之为此言,非谓欲使言立宪者舍己之所信以从革命,或使言革命者舍己之所信以从主宪也,更非为模棱之言,与彼两主义作调人也。吾见夫天地甚大,前途甚宽,实有容此两主义并行不悖之余地,各发表其所研究,各预备其所实行,不相菲薄不相师,而岂必为冷嘲热骂以快意,为阴谋倾轧以求胜也!彼诸文明国之有政党也,各持主义,莫肯相下,顾未有妒他党之与己并立而汲汲摧灭之者。不宁惟是,平居抗争,寸黍不让,一旦有敌国外患,则相与提携,而党界悉置度外矣。何也?内竞者其对外之力必不能强,使无公敌临于其前,则内其党而外他党焉可也。苟有公敌,而甲、乙两党犹自相外,则敌之利耳。而甲、乙究皆何利焉?
今日之中国,宜合全国上下以对列强者也。藉曰未能,则亦宜合全国民以对政府。立宪、革命两者,其所遵之手段虽异,要其反对于现政府则一而已。政府方以千钧之力相临,而所谓立宪者、革命者,皆如方抽之萌孽,势之强弱,与彼公敌固相万也。庄生不云乎,“鱼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旦旦而呴焉,昔昔而濡焉,犹惧不蔇,而乃互以摧残狼藉为事,相胜岂不甚易,独敌我者则晏然以卧,窃窃焉以笑耳。吾实见夫数年来民党能力之所以不进,其被压抑于政府者不过十之一,其被摧夷于异党者乃十之九也,是真可为长恸者也。一言蔽之,则亦未明消极的协助之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