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旁听席上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其实我学心理不是因为兴趣。”动手将牙膏挤到牙刷上时，她忽然开口，“我妈妈是得抑郁症自杀过世的。我一直觉得，如果当时我能懂她在想什么，或者从头到尾都陪着她，她就不会走了。”
“我跟警察说了！但是他们逼我说是我自愿的，不然、不然就不让我睡觉，也不让我吃饭……”
披着一身破旧军大衣的邋遢老人闯进律所时，她正在刘律师的办公室拖地。老人破门而入，嚷嚷着输了官司，一把将办公桌上的电话摔到一旁，抬手掀翻了桌子。恰好是清明假期，律所内没有律师上班，前台和后勤的姑娘都神色惶遽地聚在门前，没有人敢进屋帮忙。
余光瞥见他不再动手，胡珈瑛悄悄松了口气，摇摇头对门边的年轻男人解释：“这位是我们的客户，发生了一点小误会，没关系。”
胡珈瑛一愣，而后了然。
“今天也看见了。”胡珈瑛回答。
胡珈瑛躺在冷冰冰的被窝里，脚上的冻疮隐隐痒痛。她盯着身侧的白墙，借着床帐缝隙里透进来的光，可以瞧清靠近床头的那一点蚊子血。暗红的颜色，在昏暗的光线里近乎漆黑。
当晚留在518过夜的，只剩下胡珈瑛和秦妍。
是个高高壮壮的年轻男人，穿着深色的警服，铜墙似的杵在门边，警帽底下是张窄长而线条刚劲的脸。他一手握着门把，一手夹着一打资料，眸色深沉的眼睛隐在帽檐投下的阴影里，直直地将目光投向她的眼睛，面色从容而威严，“要不要帮忙？”
“我、我刚刚说的都是真的！”对方慌乱辩解。
在场的姑娘都笑起来，胡珈瑛也禁不住一笑。
宽敞的刑一庭一时人山人海，旁听席座无虚席。胡珈瑛坐在几个同班的学生中间，腿上摊着法条和笔记本，边听书记员宣读法庭纪律，边将诉讼法中规定的庭审过程窸窸窣窣地写上笔记本。
等安抚好老人，已经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
“都是王字旁的字。佛经里经常出现的珈，瑛瑜的瑛，后鼻音。”她说，“不过我老是读不准。”
无奈地见她关上了门，胡珈瑛回头正要开口，便又冷不防同赵亦晨视线相撞。
一个小时过后，合议庭对杨成进行了当庭宣判。
“我不知道可以说……”
“就是不让我吃饭，不让我睡觉……”
她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只感觉得到胸腔里如鼓的心跳。
那一年，她背井离乡，从此再未回来。
翠色的山峦被如雾的细雨笼罩。
第一个学期的期末考试结束后，法政学院组织大一的学生旁听市中院的庭审。
最终只能张张嘴，强迫自己看着他的眼睛，干巴巴地道别：“不好意思，我要先带客户去吃饭了。”
原是要把牙刷塞进嘴中，秦妍手里的动作停下来，眉眼弯弯地咧嘴笑了。
床板在头顶嘎吱一响。
上铺的秦妍再次翻身。
睡在上铺的秦妍翻了个身，床板咯吱作响。
伸手接过来，她抬起脸回他一个微笑，“谢谢你。”
“所以咱们是三个历史学系的，两个法政学院的，还有一个心理学系的。”东北来的李玲欢开了瓶二锅头，面色潮|红，嗓门也渐渐收不住，转眼便朝秦妍看过去，“诶，我看心理学系的人好少，这个专业是冷门啊。秦妍你为什么要学这个？”
反手将帽子扣上头顶，他点头算作回应，习惯性地将手插|进裤兜里，“你是张教授的学生？”
“被告人杨成，我最后提醒你一次，你有义务如实回答公诉人提出的问题！”
“被告人杨成对起诉书指控你的犯罪事实有无意见？”
“我是心理学系的，秦妍，女开妍。”女学生弯着眼笑，“你的名字是好消息那个佳音吗？”
一九九六年八月，胡家村的第一个大学生离开了家乡。
好一会儿，秦妍才走到她身边，拧开水龙头接满一杯水。
“警方对你进行了四次讯问，我们检察院也对你进行了讯问。为什么当时不向我们反映这个情况？”
胡珈瑛眼睫微动，漆黑的眼睛望着墙上那抹蚊子血，一时没有做声。
被告人席上的男人吊着脑袋忏悔，放弃了上诉的权利。
“刑……刑什么？”杨成矮瘦的身躯缩了缩，结结巴巴地不解。
咄咄逼人的讯问仍在继续。
赵亦晨抬手拉了拉帽檐，笑了。
胡珈瑛抬眼望过去，只瞧见一个瘦削羸弱的背影，佝偻着背站在高大的法警中间。
“现在大多数人都不太了解心理这个领域。就算是抑郁症，也可能被说成是能遗传给下一代的精神病。”简单淑一下口，她弯下腰打湿牙刷，“我怕我说出来，会让人误解。所以撒了谎。”
“他们还对你做什么了？”
“什么怎么了？”
“他提出有刑讯逼供的情况，应该就需要再进行审查。”有姑娘将法条翻得哗哗轻响，“至少能争取到延期判决。”
蜷紧身子，胡珈瑛用自己冰凉的手裹住同样没有温度的脚，依稀听见窗外有雨声。
视线转向她的床板，胡珈瑛问她：“感觉怎么样？”
姑娘这才笑逐颜开，抱着她的胳膊撒娇似的晃了晃，“那辛苦你了，我留下来看着。”说完便生怕她反悔，转过身一溜烟窜进了张律师的办公室。
“都是客户，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停顿片刻，胡珈瑛叹口气，“要是你不想去，就我去吧。”
“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她记住了这个名字。
胡珈瑛也点点头，“我叫胡珈瑛。”她注意到他警号里的字母x，“你是警校的学员。”
那天夜里，秦妍爬下床打算洗漱休息时，才发现下铺的床帐里还隐隐透着灯光。
“拉里就是因为想要弄明白为什么世界上会存在恶，才走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路。”
夜深人静，宿舍楼的走廊空无一人。她们结伴走到洗漱间的时候，水池的一头摆着一个黄色的水盆。盆里泡着揉成一团的衬衫，没有拧紧的水龙头滴着水，重重打在满盆的泡沫里，啪啪闷响。秦妍走上前把水龙头扭紧，胡珈瑛便到一旁漱了口，挤好牙膏刷牙。
无意间抬头瞧见她，胡珈瑛加快脚步走上前，“要帮忙吗？”说完就伸出手，扶住皮箱的底部，将它倾斜着抬起来，托住了大半的重量。
“这下好了，本来只是走个过场让我们看看庭审程序，结果被告人当庭翻供了。”身旁的女学生拿手肘捅了捅一边的同伴，“你说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啊？”
穿着看守所囚服的被告人被两名法警带到被告人席前，背对着旁听席站定。
南方城市的冬季很短。
半晌，她翕张一下嘴唇，记起了脑海中的答案。
已经快要凌晨一点，寝室里已经能听到轻微的鼻鼾声，只有她们俩的床帐里依旧亮着灯。胡珈瑛瞧她一眼，扯了扯睡裙的裙摆，而后合上手里的书搁到床头，“就睡了。”
第二个学期匆匆开始，不少学生已时不时出入附属于学院的律师事务所，替律师打杂、整理案卷。胡珈瑛便是其中一个。
弯腰刷牙的动作一顿，胡珈瑛沉默片刻，吐掉了嘴里的牙膏沫子。
九月的x市多有阵雨。
上铺再次传来响动，她躺回了床的里侧，“诶，你上次跟我说的《刀锋》，我看完了。”
暖流从沿海地区汹涌而上，也带来了初春的回南天。
他依然静立原地，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好像自始至终都没有挪开过。
学生们都知道，这意味着检方审查认定的事实有误，被告人极有可能翻供。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就是看我们围观的人多了，觉得有机可乘，就当庭翻供了呢。”坐在后排的男学生凑过来，压低声线加入他们的讨论，“人心隔肚皮，这些贩毒的人可坏了，谁知道他们动的什么歪脑筋。”
“理解个屁！理解还能输了官司吗？！”老人一脚踢开身边的椅子，脸红脖子粗地大吼大叫，胳膊一挥便又扫下柜台上的奖章和花盆，“什么狗屁律师！说好了不会赔钱的，现在是怎样？！钱都赔光了！”
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对方沉默一阵，又问：“那这本书里，你最喜欢哪句话？”
赵亦晨。她想。
静默几秒，她说：“没睡着。”
“回见。”
双脚的痒痛清晰起来。胡珈瑛轻轻翻身，曲起细瘦的腿，脚背徒劳地蹭了蹭床单。
检察员拧了拧领带，显然也对这突然的控告感到意外，“被告人杨成，你现在的意思是警方对你刑讯逼供了，是吗？”
a大新生注册那天，胡珈瑛冒着雨从食堂跑回宿舍，一面拨开怀里新教材封皮上的水珠，一面穿过光线昏暗的楼道。楼梯口停着一个单薄的身影，背上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包，正吃力地用两只手拎起大皮箱，小心翼翼抬脚，试图挪上一层台阶。她浑身已被大雨浇透，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肩头，浸湿的短衫紧贴瘦削的身体，忽然一个激灵，便打了个喷嚏。
带队老师却抿唇摇摇脑袋，“不一定。”
胡义强和胡凤娟的墓碑静立在蒙蒙细雨里，立碑人的位置刻着他们的独女胡珈瑛的名字。
“没什么。”良久，她才重新开腔，“我很小的时候，看到过一条得了病的老狗。满身的癞子，长得很可怕。爷爷跟我说，它是生了怪病才变成那样的。”顿了顿，她缓慢地张合一下眼睛，“后来搬过两次家，都是离得很远的地方。我才发现不管到了哪里，都能看见那样的狗。”
“您好。”她走上前，“请问张教授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是啊。”秦妍叹了口气，声音倏尔又清醒了几分，“你觉得人为什么会犯罪？”
侧着脸观察她漆黑的眼仁，秦妍若有所思地收了收下巴：“好特别的名字。对了，你住哪间寝室？”
“珈瑛，你睡了吗？”
对方翘了翘嘴角，从一开始便没有表情的脸竟露出一个短暂的笑容。
“他看起来胆子小，应该不敢在审判长面前说谎。”
秦妍于是晃晃手里的漱口杯，“我去刷牙，要不要一起？”
不等胡珈瑛回应，走廊另一头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哦，是兴趣啊。”合上嘴打了个酒嗝，李玲欢又去瞧坐在对面的舍友，“法政学院的人也挺少的，好像是四年前才新组的学院吧？你们俩为啥要学这个呀？”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秦妍的声音近了些，像是把脑袋探出了床沿。
胡珈瑛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兜转。她坐的位置距离庭审台很近，从她的角度甚至能够看清检察员眉心的褶皱。那深色的皱痕里，藏着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有不耐烦，有慌乱，也有焦虑。
胡珈瑛安静下来。
平静而又肯定的语气，让秦妍忍不住垂眼笑笑。
“被告人杨成，这跟你之前几次接受询问时说的不一样。”公诉席上的检察员收拢眉心，忽而拔高了嗓门，语气生硬而严肃，“你有义务说实话，知道吗？”
“不是你的错。”她说。
“看完之后想了很久。”头顶传来秦妍梦呓似的轻柔嗓音，“我对拉里和神父的那段对话印象比较深。‘归根结底，是上帝创造了人类；如果上帝创造的人类能够犯罪，那就是他要他们犯罪。如果我训练一只狗去咬闯进我后院来的生人的咽喉，它咬了生人的咽喉之后，我再去打它，那是不公平的。如果一个至善和万能的上帝创造了世界，为什么他又创造恶呢？’”
“他穿成这样……”姑娘一脸为难。
胡珈瑛看看她，“他不是说了要去食堂吃么？”
“我在宿管的名册上看到过你的名字。”她听见她这样说。
已到嘴边的话被咽回肚子里，她转头，对上一双陌生的眼睛。
既是为他特地跑一趟，也是为刚才的解围。
“赵亦晨。”他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挺晚了，还不睡？”秦妍小声道。
旁听席的窃窃私语演化成一片克制的哗然。胡珈瑛手中的笔顿住，再次望向那个背影。带队老师清了清嗓子，抬起手示意。周围的学生很快安静下来。
点点头算作附和，李玲欢板起脸认真道：“你也挺适合当法官的，从来都不笑。我看法官都这样。”
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他扭头朝她看过来，棕褐色的眼睛撞上她的视线。
直至散场，辩护人席依然空无一人。
胡珈瑛端着漱口杯看向她。
她合眼，放下了手中握着的笔。
胡珈瑛只字不语地听着，目视台上的检察员皱紧眉头，再度抬高了音量。
“我……我不是自愿的。”被告人含含糊糊地出声，缩紧了双肩，话里带着外地鲜见的口音，让人难以听清某些字眼，“他们骗我说是国外的工作，到了缅甸才知道是贩毒。我不肯，他们就打我，逼我吞那些药包……”
“好。”她说。
往自己碗里夹了块夫妻肺片，秦妍低下眼睛笑笑，“之前看过一些这方面的书，觉得很有意思，就想学这个。”
“那为什么要告诉我？”
那是个闷热的阴雨天。村长和书记将她送到村口，她撑着伞坐上三轮车，在发动机吭哧吭哧的响声中颠簸远去。
李玲欢见状大笑着拍起了桌子，“笑了笑了——还是会笑的嘛！”
“是真的。”
胡珈瑛转过视线，目光蓦地撞进她眼里，“和你一样，518。”
她们经过二楼的拐角，有走廊里匆匆忙忙收衣服的姑娘冲胡珈瑛打招呼。她只是点头，微提嘴角，眼睛里的颜色却很深，没有半点笑意。
“嗯。”
“哦……”秦妍想了想，“可能是狗经常得的病吧。而且应该是流浪狗，没人照顾，生病也正常。”
那个瞬间，秦妍分明是看到她笑了。浅浅淡淡的笑，染在那深邃的瞳仁中，竟有些温柔。
途经拜山的小路，三轮车停下来。她跳下车，独自爬上泥泞的山坡。
“没啥主见啊老三。”她取笑对方，“小胡你呢？”
低头和他擦肩离开，胡珈瑛不再多看他一眼。
胡珈瑛面上一热，原是要说些什么，脑子里却突然没了头绪。
她来到墓前，搁下行李和伞，慢慢跪到雨中，伏低身子，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我爸妈让我学政治，我听他们的。”
大多数学生在入夜之前便离校回家，整栋宿舍楼里安安静静，夜里能听见一楼宿管老式收音机里的音乐声。
胡珈瑛把老人送到前台的沙发坐下，才又回到走廊，找到了站在照片墙前的年轻男人。他身形笔直，不知何时摘下了警帽，把帽子随意夹到臂弯里，微仰着下巴审视最顶端的照片，脸上神情平淡，看不出任何情绪。
不是恶意的探视，也不是怀疑的审视。他神色坦然，眸子里映出她背光的剪影，眼神平静而又专注。
她轻轻撩开床帐的一角，见床头架着一个手电筒，胡珈瑛背靠着墙坐在床沿，正低着脑袋翻开腿上的书。
“确定？”他的视线没有离开她清黑的眼仁。
瓢泼雨声中，她听清了宿管收音机里播放的歌。是凤飞飞的《追梦人》。
他不慌不忙地把手上那打资料交给她，“一份资料。”
“抱歉李先生，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是现在刘律师……”
微弱的细雨渐渐成了滂沱大雨。
“同学你也是新生？”女学生问她。
对方颔首，口吻如他的表情一般平静，“张教授托我交代你一些事，我在外面等你忙完。”
肯定地点头，她道谢：“谢谢。”
“为什么我们检方对你进行讯问的时候，不向我们反映这个问题？”
略略颔首，她抬了抬另一只捧着书的手，“这栋楼住的都是新生。我是法政学院的，名字叫胡珈瑛。”
“‘你终究会成为你正在成为的人，你的每一个选择都是来自你人生意义的诘问。’”
心头微微一跳，胡珈瑛脚下的步子顿了一下。
有人叩响了办公室敞开的门板。
或许是看清了他身上的警服，披着军大衣的老人没再怒气冲天地发火，只恶狠狠地扶起椅子，一屁股坐下来，别过脸看向窗外。
同寝室六个姑娘到齐的那个晚上，她们一起在川菜馆吃了顿饭。
“贫穷，富有，空虚，困境，自保，愚昧，基因……有很多原因吧。”
庭审如她笔记本上所写的流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直到法庭调查阶段开始，审判长在检察员宣读完起诉书之后，将视线投向被告人席前的瘦弱男人。
“珈瑛珈瑛……”在前台值班的女学生慌慌张张跑来，刹住脚步抱住胡珈瑛的胳膊，顾不上外人在场，只气喘吁吁地问她：“真、真的要带那个谁去食堂吃饭啊？”
她立在满室狼藉里，背脊僵直地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平复住因紧张而紊乱的呼吸，嘴唇微掀，想要再说点什么。
“你今天怎么了？”
花盆摔碎在胡珈瑛脚边，湿润的泥土撒了一地。
胡珈瑛摇摇头，和她一起抬着箱子上楼。
眼皮稍稍抬了抬，胡珈瑛手里的筷子伸向大盆红汤里的水煮鱼片。
“有人跟我说过，如果没有一条明确的规矩约束我们，这个世界就要乱套了。”她答得不紧不慢，手中的动作也不慌不忙，“我想了几年，觉得这个规矩应该就是法律。”
“我相信你。”
女学生抬起脑袋，露出被头发挡住的鹅蛋脸，柔和的眉眼神色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反手托起皮箱的顶部，同她合力把箱子抬起来，而后对她一笑：“谢谢。”
十五年有期徒刑，比起公诉方在量刑建议中提到的无期徒刑，不多，也不少。
“刑讯逼供。”检察员意识到他不明白这个名词的意思，“你只要回答刚才你说的，警察不让你吃饭睡觉，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