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魏翔与她相隔一桌坐在她对面,手中的笔从头至尾没几次挨上用来制作笔录的纸张,倒是一直在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她失踪前有心情不好的迹象?”
“不肯说?也有另一种可能吧。她不是不想联系,而是联系不了?”
程欧找到赵亦晨的时候,他正站在一扇玻璃窗前,微垂着眼睑透过玻璃窗望着诊室内的小姑娘,面上神色平静,瞧不出情绪。整条走廊里只有他一个人,身形笔直,两手插在裤兜里,姿态一如往常,只被走廊尽头的光线描上了一层深色的阴影。
“那次我把我知道的都已经交代清楚了。”她环抱双臂,丝毫不掩饰眉眼间烦躁的情绪,“她没说要在外面过夜,但是一整晚没回来。电话联系不上,所以我们去找她。我怀疑她是心情不好想去划船散心,结果我们顺着水道往下游找,只发现一条没有人的船漂在湖面上。掉在船上的一个手链是她的。”说到这里,她抿紧双唇,低下前额揉了揉太阳穴,“后来我们打捞出她的尸体,报了警。”
她喊爸爸、爸爸。
“你怀疑我监禁她?”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许涟扯起嘴角一笑,眉梢眼角尽是讥讽,“不好意思,孩子正常上学,许菡也每天去接她。你们问问善善学校里的老师同学,或者我们的邻居——他们都知道她们母女两个是活动自由的。”
小跑着上前,程欧在他身旁刹住脚步,吞了口唾沫好让自己喘得不那么急:“样本两边都送过去了,医院最快八小时可以出结果,鉴定部门那边说加急也得三天。”他尽力压低嗓音,“不过对方也承认您就是孩子的父亲,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狠心丢下这样一个需要母亲的孩子,还有找了她九年的他。
“我知道。”郑国强像是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但只能之后再想办法调查了。”
魏翔面无表情地同她对视了良久,才又再次开口。
“这么说她还是想让孩子见爸爸,不然完全可以告诉孩子爸爸已经死了。”转动一下手中的笔,他目不转睛地瞧着她,“那为什么这九年她完全没有联系过赵亦晨?”
而与此同时,派出所的讯问室里,许涟皱紧眉头,正感到心烦意乱。
这样的态度和他两小时前的热心与配合截然相反。
“不知道。”她说,“她离家那么多年,回来以后性格一直很怪。我尽量不去招惹她。”
赵亦晨当然也清楚这一点。他注视着那个眉眼与他极其相似的女孩儿,拢在裤兜中的手还紧紧握着那个相片吊坠。微凉的金属表壳早已被他的手心捂热,如果不用力握紧,就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他一时没有出声。
这时医生已轻轻抓起小姑娘细软的长发,想要用头花给她绑一个马尾辫。前一秒还乖乖低着小脸的赵希善却突然哭了起来。
魏翔突然意识到,她可能是个惯犯。她的一切反应都在向他展示这一点。但这些都不是切实的证据,只是他的经验判断。
还是不说话。程欧见了忍不住想道。难不成真有心理方面的问题?
“她离家那么多年,也从没尽过孝顺父母的义务。结果突然回来,你父亲还把大部分遗产都留给了她。”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他紧接着提出下一个问题,“你心里就没有什么想法么?”
负责讯问的有两名警察,魏翔没有暴露过自己的身份,却明显注意到比起另一名警察,她更多地在提防他。
程欧点点头,“郑队看您一时抽不开身,就让小魏跟去。”
恰好低下眼睛盯着脚尖找对策,魏翔没有注意到他语气里微妙的变化。
讯问室顶灯投下的光线打上她的脸庞,描深她每一处凸出的轮廓。魏翔见过胡珈瑛多次,自然看得出来她俩的长相如出一辙。但她们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完全不同。所以他没有受到这张脸的影响。
抿了抿嘴唇,程欧不着痕迹地瞧了眼他的侧脸,确定真的没有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任何异样,便重新望向玻璃窗后头的赵希善。
正打算继续套她的话,讯问室的门却被敲响。郑国强打开门,静立在门边冲扭头望向他的魏翔招了招手。魏翔拧眉,猜到情况有变,不露声色地起身离开讯问室,换了另一名警察进去。
“医生说孩子没有受到身体上的虐待,嗓子也没有问题。”他正这么想着,一旁的赵亦晨就冷不丁开了腔,“不讲话,可能是心理方面的原因。”
“他知道。”
“这你该问她。”
他怔住。她仍然没有开口讲话,仅仅是眼巴巴地望着他掉眼泪,使劲拍着玻璃窗。
大约是见头发挡住了小姑娘的光线,医生抬手想替她将脸旁的长发挽到耳后,不料小姑娘立马缩起身子躲开了。意识到她的抗拒,医生收回手,又歪着脑袋对她说了几句话,而后站起身,从诊室靠墙摆放的小橱柜里拿来几根漂亮的头花,递到她面前对她笑笑,嘴唇一张一合,应该是在征求小姑娘的意见。
魏翔一愣,很快又敛下惊异的神色,点头答应:“好,我现在过去。辛苦你们了。”
原本应该是胡珈瑛站在那里。可她不在了。永远不会回来。
分明是调侃的话,他脸上的表情却不见半分松动。程欧明白过来,这是在告诉他不需要那么谨小慎微。
“她告诉善善赵亦晨在很远的地方工作。刑警很忙,没时间回家。”
“这些我们会安排的。”他神态平静,没有表现出半点异样,却毫无征兆地下起了逐客令,“小魏,这件事就先到这里,之后的事情我们来处理。你先去你们赵队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
一遍又一遍,带着哭腔,不曾停下。
“我姐。她从孩子会讲话开始就拿着赵亦晨的照片教孩子认爸爸。所以我也知道孩子他爸是谁。”
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哼,他想笑,但始终无法提起嘴角,“我也是没想到,珈瑛会这么狠心。”
他记起分开行动之前,赵亦晨悄声交代他的四个字:注意郑队。
简单应了一声,赵亦晨便没再说话。程欧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玻璃窗,见小姑娘还坐在诊室里头,正在医生的指导下填写什么东西。诊室是专门为儿童设置的,明亮温馨,墙壁刷成漂亮的天蓝色,天花板上贴着星星月亮,不少玩具和布娃娃被搁放在彩色泡沫地垫上,孩子见了恐怕都会喜欢。
“其实这整件事都说不通——太怪异了。刚刚应该把他们家里那几个菲佣也带过来的,如果许菡的死真的和这两个人有关系,那打电话给赵队的就只可能是这屋子里的其他人。”他自顾自地嘀咕,紧接着又想起了另一条线索,这才抬起脑袋来,“对了,还有当时出警的那几个警察,我们得再把他们带来问清楚当时的情况……”
但赵希善没有。她坐在那张小小的桌子前,垂在脸侧的头发令她看上去显得无精打采,一张瘦得可怜的小脸微微绷紧,嘴角下垮,手里握着笔,低着脑袋直勾勾地盯住跟前的纸,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医生就蹲在她身边,伏在她身旁小声而温柔地同她说话,时不时指指纸上的内容,像是在告诉她什么。她很少给医生回应,半天才缓慢地挪动一下笔,在纸张上写下一个字,或者干脆摇摇头不写。
医院心理科的诊室十分安静。
自己资历浅,不像魏翔跟了赵亦晨近十年,这回能和他一块儿来处理这事儿,程欧本来就是感激的。他知道赵亦晨是有意锻炼自己,可眼下他不仅派不上用场,还表现得比作为当事人的赵亦晨更加慌乱。程欧不禁暗骂自己不中用,只得叹一口气:“赵队……”
略微颔首,赵亦晨的视线依然落在玻璃窗后:“小魏跟着郑队回局里了?”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原因。
赵亦晨的目光仍旧没有离开赵希善,“以前没发现,你还挺会说话。”
“我们在孩子的房间发现了你姐姐的丈夫——赵亦晨的照片。”这回他换了个问题,双眼紧盯着她的脸,不肯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而且你也知道他就是孩子的父亲。照片是谁放的?你是怎么知道赵亦晨就是孩子的父亲的?”
他口吻冷静,更让程欧有些不知所措。
果然,刚合上身后的门,他便听郑国强说:“他们的私人律师过来了。现在只能先放人。”
他能从她的肢体语言看出来她很放松,这代表即便她说的不是实话,也有自信不会让他们查出任何蛛丝马迹。因此他应得处变不惊:“这个我们会去核实。”
但他好像能听到她在喊他。
“如果孩子真是因为抑郁症而失语,就会需要很多照顾。”直到看见医生站起身来到小姑娘身后为她扎头发,赵亦晨才听到了自己沙哑的声音,“程欧,我们都是刑警,你知道我们最不可能给家人的就是无时无刻的照顾。”
提到赵希善,坐在魏翔面前的女人下意识低下眼睑,细长的眼睫遮去了那双黑眼睛里冷静到无情的目光。
“那你知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事心情不好?”他不打草惊蛇,只继续提问。
于是他没有再纠缠于杨骞的问题,而是试图套出更多的信息:“许菡是怎么给孩子说爸爸的事情的?孩子从没问过爸爸在哪里?”
那一刻赵亦晨忽然有些恨她。他开始记不起她的模样,只有一股恨意从胸口涌上来,又被另一种情绪硬生生地压在了喉头。
她鼻子一皱,眼泪便掉了下来,整个人都好像失了控,推开医生的手,摇摇晃晃站起身,跑向玻璃窗这边。瘦小的身躯撞到墙边,她举起两只小手重重地拍起了窗户,隔着那厚重隔音的玻璃,一面哭一面仰着脸,用那眼眶通红的眼睛求助似的看着赵亦晨。
“你入队晚,没跟着肖局干过。”谁知赵亦晨却张口打断了他的话,兀自回忆起了从前的案子,“肖局还是队长的时候,破获过一个诱拐幼|女卖淫的组织。当时我负责追捕嫌犯,事后才听负责救援的同事说,有好几个被救出来的小姑娘不会说话。到医院检查,说是精神受创导致失语。”他字字句句平稳得仿佛正在谈论的话题与自己毫无关系,只停顿片刻,才淡淡补充,“没想到我的孩子也会变成这样。”
“那赵队……您打算主张孩子的抚养权吗?”程欧见状犹豫一会儿,还是问出了最要紧的问题。毕竟孩子状态不好,目前对赵亦晨来说,首要的还是决定要不要争取抚养权。
“这……”他张张嘴,最终还是根据经验安慰:“您先别担心,这不还没确定吗,再说现在这些心理医生也都很厉害,孩子最后肯定能说话的。”
“你们觉得我会因为这个杀她?”冷笑一声,她依然沉着脸,一点儿不为自己成为警方眼中的嫌疑人而感到紧张,“我确实觉得遗产的分配不公平,但是还不至于因为这个就杀了我亲姐姐。再说她被拐卖,也是吃了不少苦。”语毕,她动了动身子靠向身后的椅背,抬头迎上程欧的视线,脸色平静如常,“等你们有切实的证据再来问我吧。”
看着医生拿手指给小姑娘梳理头发,赵亦晨的脑子里有一阵短暂的空白。
放下按在太阳穴边的手,许涟眯起眼,“人心情不好还能有什么特别的表现?”
“杨骞知不知道?”
不紧不慢地抬眼对上他的双目,许涟在恰到好处的反应时间内回答了他的问题:
揉了把自己的鼻子,魏翔摇摇脑袋,“时间完全不够。”
郑国强抬起手示意他就此打住。
“我问过她。她不肯说。”
“她从没有跟你谈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