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个年轻学生经过，从兜里掏出两角钱。

    “我作孽的孙女儿啊！没了爹没了娘，跟着我这个残废的老头子出来讨饭啊！”

    硬币在碗里弹跳，响亮而刺耳。

    “丫头，一身的血，杀人了？”

    那是一口痰。

    第二天早晨，老人拆下篷上挂着的破布，捆柴火似的把许菡捆起来，一路背到了市中心。

    杀了大黑狗，她没再回桥墩底下，只摇摇晃晃往前走，走过那座桥，找到一处死胡同。胡同尽头有几根竹竿和几块破布搭的篷，许菡爬进篷里，躺下来，闭上眼。她拿石头扎进了裁缝家大黑狗的脖子，裤管上尽是大片暗红色的血，有狗的，也有她自己的。那条被大黑狗咬得鲜血淋淋的胳膊又疼又冷，最后麻木得没了知觉。

    小姑娘还是不出声，干燥开裂的嘴毫无血色地张着，两眼依旧只睁一条缝，像是真的死了，已是一具硬邦邦的尸体。老人便啃完了饼，又一点一点捏起掉在身上的碎屑塞进嘴里，说：“要让他们晓得是你干的，宰你可比宰条狗容易。”

    哐当哐当，有人把硬币丢进了他膝盖跟前的碗里。

    那人见她闭着眼没有丝毫反应，便蹲下来探了一探她的鼻息。

    老人离开了一阵，许菡不确定有多久。

    冷风呜咽个不停，一个劲地灌进这残破的篷里，吹冷了她的四肢，她的眼皮。

    许菡遇到马老头，也是在一九八六年的冬天。

    她想，至少她还是会疼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依稀听到有人进来，拿什么冷冰冰的东西拨了拨她的胳膊：

    “桥西裁缝铺的那条狗，是你杀的吧？”他又抓了饼起来，歪着脑袋一面咂巴嘴一面含糊不清地说着，“养了十年的狗啊，就这么被你给宰了。那老裁缝哇哇哭得，跟死了老婆似的。”

    “我作孽的孙女儿啊！被恶狗咬残了手，眼看着就要下地见阎王啊！”

    刚从桥西夜市讨了饭回来，他的小铁盆里还剩两块馒头一张饼。他在脏兮兮的裤子上擦了擦手，抓起馒头大口大口地啃。等两块馒头都下了腹，他才扭头瞅了眼那个歪着身子躺在墙角的小姑娘，发现她那青肿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漆黑的眼珠子映着火光，一闪一闪，成了她身上唯一还有些生气的地方。她胳膊上的咬痕不再冒血，也不知道是伤口结了痂，还是血已经流了个干净。

    等拣干净了碎屑，他抹一把嘴，抬起脑袋再去看她。

    许菡躺在那里，脸上僵硬如死尸的表情一点儿没变，却有泪水从眼角淌下来，一汩一汩，好像从那条被她捅破脖子的狗身体里冒出来的血，淌个不断。

    她以为他会打她，可他没打。

    那是许菡头一次知道，原来人再冷，身体里流出血和泪，都一样是热的。

    “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我就这么一个孙女儿啊！”

    他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接着又“咔咔”怪叫。一片黑暗里，许菡感觉到有什么又黏又热的东西打在了自己脸上。

    他再回来时，一脚踹上了她的腰：“还躺着呢，不打算挪地儿了？”他力气不大，却一脚接一脚地上来，直把她踹得往粗糙的水泥墙撞，“这是你爷爷我的地盘，晓得不？啊？”

    许菡没吭声，没动弹，活像个死人。踢久了，老人便觉得没趣。他又吐了口痰，喃喃自语道：“是个哑巴。”

    于是他索性不再管她，铺好报纸坐下来拾掇拾掇，升起了火。

    是个沙哑苍老的声音。许菡一动不动躺在那儿，却再不是想要装死。她觉得很冷，浑身上下没有哪一个地方是不冷的。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眼皮像是被冻得结了冰，甚至提不起劲来睁开眼睛。

    她的眼泪已经流尽。眼泪流过的地方，皮肤皲裂，伤口发炎。红肿破皮的口子里渗出脓水，被阵阵冷风刮得生疼。

    许菡看到有几个人影围上来，嗡嗡议论。她躺在那儿，就像砧板上被剖开了肚子的鱼。

    他跪在那条挤满了大学生的街边，哭天抢地地乞讨。许菡死人一般仰躺在那块破布上，意识渐渐模糊。影影绰绰中，她听到老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