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节 卖命者的价值
片刻,天峰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但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们去挖泥炭?我们根本用不了那么多。”
还是中午那种大块鱼肉炖出来的浓汤,面饼换成了馒头,另外多了一个腌白菜。
“怎么不|穿衣服?”天浩笑着问。眼前浑身赤|裸的曲齿忽然让他生出一丝忌惮——他们才是真正的野蛮人,相比之下,磐石寨的牛族人要更加文明。
天峰会意地看了他一眼,赞同地轻轻点头:“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好事。”
高吊的心脏终于缓缓落回了实处。曲齿感觉就像在死亡悬崖边上走了一遍,他感觉自己越来越看不|穿这位年轻的牛族头领,惴惴不安地问:“那……那其他人……”
洗澡?
天浩带着曲齿走进一间浴室,随手指了一下位于屋子正中装满热水的巨型木桶:“去洗个澡吧!”
“不洗也行!”天浩毫不客气打断了他的话,语气瞬间变得森冷:“不洗就有报酬,反正你们今天已经吃过饭了,现在就带着你人滚出磐石寨!”
看着曲齿黑不溜秋的圆润屁股,天浩忽然觉得这家伙与不听话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只要抓住重点,其实不难控制。
……
曲齿从未想过泡在热水里的感觉是如此奇妙,舒服得他忍不住发出呻|吟,放松的身体无论如何也难以变得紧张,他甚至很想就这样泡在浴桶里睡一觉。
“想要度过寒冷的冬天,需要粮食,更需要木柴和泥炭。”看着远处的天浩神情专注,带有磁力的男性嗓音有些深沉:“到处都是树,只要花费力气就能砍回来劈碎了做柴火。没有烧成炭的木柴会冒烟,人呆在屋子里会很不舒服,甚至还会活活憋死。泥炭就不一样了,这玩意儿很耐烧,更重要的是,就目前来看,只有咱们牛族的领地才有。”
豕族人的确有着惊人的体能和耐力。不到一个下午的时间,他们挖掘出数量庞大的泥炭。旭坤安排了二十个人在地表负责拉筐子接应,他们很快累得气喘吁吁,手脚酸软,不得不临时派人回寨子里求援,这才把所有挖出来的泥炭拉出地表。
野蛮,疯狂,这两个词其实区别不大,很多时候甚至可以通用。
巨大的铁桶里装满了沸水,热气腾腾,将临时用于安置豕族人的这片建筑笼罩在缭绕上升的雾气深处。
当然,这是按照豕族人对“丰盛”两个字的理解标准。
曲齿掂了掂拿在手里的铁镐,他对这种表面偶尔浮泛出幽蓝色暗光的金属制具很满意,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人多高的藤编背篓,踩着地上散碎的冰花,大步走进黑暗的山洞。
天峰怔住了,他根本不相信这句话:“这怎么可能?”
天峰看着带领一群女人收拾房间的阿依,对天浩笑道:“豕族人真的很能吃,这种胃口……啧啧啧啧,也难怪他们养不活自己,崮山寨的日子不好过啊!”
阴霾的天空洋洋洒洒飘落着雪花,没有起风,这些在低温环境下形成的白色物质落在脸上感觉冰凉,不是很冷,冬神很难得有这么温柔的时候,就像手指轻轻拂过面颊,如情人刚饮过冰啤的嘴唇,却蕴示着即将到来的酣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暴虐与疯狂中挥洒严寒,粗暴、狂野、毫无逻辑。
他压低音量,凑近天峰的耳朵,手指轻轻点了点额头侧面:“最重要的是,大部分豕族人都不太聪明。”
为什么我以前从未发现洗澡这种简单的行为是如此享受?
……
“等会儿洗好了就穿这个。”他平平淡淡的话语在曲齿听来简直就是天崩地裂般的超级灾难:“你之前的那件袍子我让人烧了。”
天浩没有隐瞒自己的观点:“能打、有力气、只要有口吃的无论做什么都行,他们是我需要的那种人。”
天浩一直没有把视线落在旭坤脸上,他的微笑中带着轻蔑,有不为人知的傲慢,更多的还是看透人世的感慨:“这个泥炭挖掘场已经存在了很多年,矿井里的情况很复杂,只有在洞里最深处的地方才能挖出质地最纯的泥炭。总得有人下去探探情况,老人和孩子干不了这些粗笨的力气活儿,所以……还是交给专业人士比较好。”
这是从天浩那里得到的知识。不光是旭坤,磐石寨里每个人都知道。
运输方式很原始:几条带钩的藤编麻绳从洞口扔下去,栓牢满载的箩筐,上面的人一起用力拉上来,整个过程就像用吊桶在井里打水。
房门从外面推开,天浩信步走进来,他抱着一套干净的衣服,轻轻摆在浴桶旁边的椅子上。
……
不仅是他,所有从矿洞里爬出来的豕族人都是这样,身无寸缕,黑乎乎的面孔无法分辨男女,只能从身体特征勉强看出性别。
“你的袍子太脏了。”天浩站在桶边,低头注视着他:“我会给你一件新的。”
“走吧!回去好好休息休息。”他亲热地搂住曲齿的肩膀,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
用积雪烧开的水没有想象中那么干净。颜色有些暗,看上去显得很脏。但与刚从矿洞里出来的豕族人相比,完全可以用“纯洁”这个词来形容。
他转过身,带着如同走向万丈悬崖的坚毅和决心迈出脚步。
天浩从磐石寨方向缓缓走来,身后照例簇拥着一群护卫。倒不是因为怕死被人或野兽袭击,而是到了现在的地位,有些排场就算不愿意也必须摆出来。
曲齿对此觉得无法理解,他一直在摇头:“这也太浪费了。有时间做这个,不如去山上多找点儿吃的回来。”
“何况他们的要价不高,很便宜。一碗鱼汤,一块杂面饼子,就能让一个人替你卖命,这种事情多划算?”
天浩意味深长地笑了:“其实泥炭很值钱。”
“干起活来就热,穿不住。”曲齿满不在乎地回答,反手摘下背在身后的皮袍,像抹布一样擦了擦身上的污垢,然后将皮袍抖开,摇头晃脑地穿上。
看着这群低头盯着地面猛瞧,一个个脸上露出惊奇表情的豕族人,旭坤觉得自己无论知识还是经验都要超出他们太多,笑意和解释也带上了一丝神气与倨傲:“有了这些沟漕才能防滑,走在路上不容易摔跤。雨天的时候能排水,这路也能多走几年。”
“他们都有,所有人都有。”天浩颇不耐烦地挥了下手:“洗好了就赶紧起来,等着你吃饭呢!”
严格来说,不能算是沟,而是一条条沿着路面密集整齐排列的横槽。
踩着用钢架和藤绳制成的软梯,身形巨大的曲齿一步步攀了上来。落日余晖照亮了他的身体正面,黑乎乎,光秃秃,破烂的皮袍卷成一团,与铁镐一起用绳子捆住斜背在身后。他看起来很热,满头大汗,从面颊到肩膀,双臂和肚皮,黑乎乎的泥炭渣子涂抹全身,被毛孔里渗出的汗水自上而下冲刷着,出现了一条条细小如蚯蚓的淡色痕迹。
天浩很喜欢辣白菜,可惜牛族的辣椒种植量不大,这种几十年前好不容易从狮族领地引种的植物在大陆北方生长困难,更主要的原因是它毕竟不是粮食,相比之下,人们宁愿花时间精心侍候小麦,也不愿意把精力浪费在几株用于调味的辣椒上。
不同的逻辑,对同一件事的理解截然相反。但曲齿必须承认:这条路的确很好走,脚下不滑,速度也要比直接在积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快多了。
晚餐同样很丰盛。
“都下去了。”旭坤点了下头,朝前走了两步来到天浩近前,他有些迟疑,在沉默中不断改变嘴唇形状,犹豫了很久,才压低声音问:“头领,干嘛要大老远的从崮山寨请这些豕族人过来?其实咱们寨子里不缺燃料,夏天和秋天挖出来的泥炭足够用到明年春天。”
泥炭矿场距离磐石寨不远,以北方蛮族的正常步行速度,单程耗时约为三十分钟。
也许,一些在我看来本该是正确的事情,极有可能是错的。
天浩笑了。这笑容在旁人看来充满了热情,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是多么的虚假。
“为什么要洗澡?”他摇着头补充了一句:“现在是冬天,太冷了,我们都是在夏天才洗澡,那样做很凉快。”
天浩思考了几秒钟:“在洞里挖泥炭很累,洗个热水澡有助于缓解疲劳,你会感觉很舒服。”
“无论任何物体,只要在这个世界上得到认同,产生需求利益关系,就会拥有价值。”
挖掘场是一个很大的山坳。西北方是高度超过上百米的悬崖,矿床沿着崖底边缘向南面延伸。矿脉原本是露天形态,磐石寨的牛族人前前后后在这里挖掘了好几百年,如今的地表部分早已采掘一空,六个如怪兽巨口般的黑洞出现在山崖底部,周围散落着一些黑乎乎的泥炭碎渣。
以他为首,所有豕族人纷纷拿起各自的工具,顺序排列着,很快消失在如同怪兽之口的山崖底部。
用力搓着身上污垢的曲齿忽然对以往人生经历产生了怀疑。
五大三粗的曲齿眨巴着眼睛,对这句话觉得难以理解。
看着眼前这条路,曲齿抬脚踩上去,用力跺了几下,不由得发出惊叹:“这路是你们特意修的?真够平的,硬度也没得说。还有……怎么你们还特意扫了雪,瞧这路干净的,啧啧啧啧……”
第一个装满泥炭的箩筐从洞里送出来,仅仅只是开始。
曲齿紧紧皱着眉头,硕大的脑袋摇晃着,态度很坚决:“不,我不洗。这是我们豕族人的……”
旭坤觉得大脑运转速度正在加快,他可以理解天浩的部分思维,却不明白他话里的一些特殊字句:“头领,您的意思是……那些豕族人,他们很专业?”
“都下去了?”望着远处那一个个黑色山洞,天浩口鼻中释放出淡淡的白色雾气,目光中带着微笑,锐利如刀。
……
旭坤觉得自己抓住了问题的核心,小心翼翼,下意识用上了敬语:“您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把他们挖出来的泥炭卖掉?”
“你说得对,我们的确是够用了。”天浩很平静,着让旭坤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畏惧,更有一种无法看透的神秘感。
……
曲齿带着吃饱喝足的豕族人走了出去。
他在幽幽地叹息,听起来像是在笑,又明显带着一点点遗憾。
体质强化是专属于他的秘密。即便是强悍如曲齿这种卖命卖力气的豕族人,也不是他的对手。
天浩没有详细解释:“耐心点儿,你会看到的。”
“他们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天浩耸了耸肩膀:“总不能让我们的人来做吧!都说了矿井下面很危险,就算现在没什么动静,早晚也会出事。我们磐石寨里的男人很精贵,都是有技术的铁匠,而豕族人……做矿工总要比在战场上厮杀强得多,也更加安全。”
把一件极度危险的事情说成是天大的福利,这是来自文明时代统治者的智慧。
“啊?”愣住的曲齿嘴巴张得老大,完全忘记了该说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
平整的泥灰(水泥)路从磐石寨北面出口一直延伸向远方。路面上留有清晰的清扫痕迹,积雪在道路两边高高堆起。负责带领他们前往挖掘场的旭坤笑了起来,扬手指着远方连绵起伏的山脉,话语当中充满了自豪:“这是阿浩带着我们修的。以前从山里把泥炭运回来得肩挑人抬,现在就轻松多了,直接装上车子推着走。”
曲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威胁比钢刀直接架在脖子上更有说服力。
胳膊粗壮的裂齿抬脚走了几步,忽然“咦”了一声,弯下腰,低头仔细看了看脚下,仿佛发现新大陆般尖声高叫起来:“阿叔,曲齿叔,你看这路上全是一道道的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