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岁月蹉跎了两个六年。
第一个六年,邓意还叫邓意,南城著名人物,人称“无情无义跑路姐”。
为啥给她起这名儿呢,因为她遇事儿总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同道中人降鬼偶遇她,道友喊:“邓二小姐,帮个忙呗,搭把手,降个鬼,谢谢啊!”
邓意面无表情站一旁静静看会儿,人家以为她在那儿研究战术呢,结果再一个回头,人早跑路了。
别以为就跑了一次啊,一次可以说是尿急,前前后后跑了千百回,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膀胱炎也不带这样的,才把这“无情无义跑路姐”的外号给坐实了。
第二个六年,邓意不叫邓意,叫师意,还是南城著名人物,人称“绝情绝义鬼调头”,意思就是,只要你见过师意,你就能明白啥叫绝情绝义。反正就一句话,见了赶紧跑。
啥?为什么要跑?
鬼见了都调头,你敢不跑嘛!
丹桂金秋,掺了汽车尾气的清风也就剩那么一丢儿甜,抬头望天,雾霾还是一如既往的严重啊。
“老板,两扎米酒。”
一个无精打采,凉嗖嗖的声音从店外头飘了进来。
老板正低头按着计算器呢,听见这声儿,浑身起鸡皮疙瘩,抬头一看,门口站了个人,手握一把赤红色的油纸伞,伞柄却是玄青色,外头的天可没下雨。
老板心想,可不就是祖宗来了么。
除了老板,店里的其他的客人也都看向了门口,大家举着手里的小酒碗,静了几秒,撂下酒碗,争先恐后跑去前台结账了。
“服务员!扫码行不行!”
“微信付款微信付款,第三桌!”
“我我我,支付宝,第五桌!”
服务员小姐亲切拒绝道:“对不起,本店只收现金。”
大家哀声载道,“现在都几几年了!街边老太都知道扫码付款了!”
老板扫了眼门口的那位祖宗,又看着乱哄哄的大堂,清清嗓子,摆出威严,主持大局,“各位顾客,咱们店为啥只收现金,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老板把计算器往桌上一搁,“人道收人钱,鬼道收鬼钱。”
“我这金运酒楼,只接人,也只赚人钱,人钱在我这儿的规矩就是现金,”老板视线望了一圈众人,一本正经道,“不管你们在外头多爱扫码……这儿,不行。”
最后这四字儿说的斩钉截铁。
大家伙儿咽了咽口水,屈服于威慑力,乖乖排队结账,挨个从皮夹里掏着现金。
老板起身伸个懒腰,缓和气氛,笑嘻嘻说:“今天给大家伙儿打八折,欢迎下次光临啊!”
一听打折,大家立刻笑逐颜开。
小便宜么,贪不了吃亏,贪不了上当。
结完账的顾客,见祖宗站在大门口,就通通走侧边儿的小门离开了。
十分钟后,刚还热热闹闹的酒楼,现在冷清得跟快倒闭似的。
老板手负在身后,挺着啤酒肚,眯着他那双小眼睛,对门口的祖宗说:“咱打个商量,能不能打烊后来?”
门口的祖宗不理他,直直走进了大堂,踩着楼梯上了二楼,坐在了西边靠窗的位置。
老板盯着天花板,听着祖宗上楼的声音,刚松口气,前台服务员小姐已经端着两扎米酒来到他面前,说:“老板,楼上那位的酒。”
老板盯眼酒,又盯眼服务员小姐,随后瞟两眼躲在后厨帘子后头的一群服务员,“你们怎么不去送!我是老板还是你们是老板!”
服务员小姐理直气壮:“您是老板。”
帘子后头的一群服务员也狠狠点头,眼神疯狂示意:老板老板最伟大!老板老板我爱你!
老板嘴角抽了抽,只好愤愤接过托盘,端着两扎米酒上楼,步有千斤重,可愁死他了。
“酒来了。”
老板把两扎米酒往桌上一搁,看眼单手托腮,呆呆觑着窗外风景的祖宗。
见她没反应,老板正准备走人,谁知才转头迈了一步,就听见她说:“刚才你说……人道收人钱,鬼道收鬼钱。”
老板回头:“对啊,咋啦?”
祖宗缓缓偏头看老板,无波无澜的脸上有了一丝疑惑,“那走过往生路,渡过奈何桥的,还能收到鬼钱么?”
老板挑眉,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那撮小胡子,“当然不行了。”
“怎么说?”
老板来了兴致,挪了长板凳,坐下侃侃而谈起来,“人只要过身了,便是鬼。鬼钱是啥,是冥币,是活人烧给死人的。只有在死后七日内烧给鬼的冥币,才能成为鬼钱,被鬼带着走过往生路,渡过奈何桥。”
“哦……”祖宗垂了垂眼帘,目光又定格在了窗外的某处,手不自觉摸了摸玄青色的伞柄。
老板瞧着她的神情,从那眼尾的余光中,似乎感觉到了转瞬而逝的哀伤。
老板伸手在她面前摆了个杯子,亲自给她倒了杯米酒,唤她:“师意,喝酒。”
面前这位祖宗,就是师意。
正处金秋,师意早早穿起了绒白的毛衣、长裤、板鞋,一身冰天雪地的白,乌黑柔顺的长发却用绯红的长绑带松松散散扎了下,欲落不落的,似散非散,意外地牢固。
师意虽然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但整个人单手支着脑袋,洒脱的样子又十分养眼耐看。
当然这只是老板的客观评价,师意这张脸算不上美,只能说舒服,不过除了他,也没人敢盯着师意看半天,毕竟这位祖宗人称“绝情绝义鬼调头”。
师意端起酒杯,一口一口喝着米酒,安安静静地,喝完一杯,老板给她倒下一杯,没一会儿,一扎就喝完了。
老板正欲道第二扎的时候,师意解下了自己斜挎着的胡桃色酒葫芦,冷淡道:“这扎装这里。”
“好嘞,”老板接过,照着师意的意思,往那酒葫芦里装满米酒。
等装好了,师意又用一根带子缠葫芦一圈,斜挎在身上,像个酒葫芦小挎包似的。
师意从口袋里拿出四十元人民币放桌上,“老板,涨价了,以前两扎就卖三十。”
老板嘿嘿一笑:“房租涨了嘛。”
师意站起来,握住油纸伞,依旧看着窗外某处,淡淡道:“你们祖传的酒楼,哪里来的房租。”
老板心底翻白眼,还不是因为你常来,一个月总有那么两三天“被清场”,总得涨价回个本儿吧。
师意看着窗外,忽然没头没脑来了句:“他这样多久了?”
老板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啊,我想想啊,三、四个月了吧。”
师意沉默了会儿,说:“曹叔,以后我不来了。”
老板姓曹,还是第一次听师意叫他曹叔,他有些心花怒放,他还没来得及欣喜若狂问一句,以后是真不来了吗?师意便从踩着椅子从窗台跳了出去,稳稳当当落在了一楼平地。
不过,那天之后的许多年,老板真的再未见过师意。
师意站稳便往刚才她一直看着的那个角落走了过去。
角落蜷缩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刚被一群流浪汉拳打脚踢完,手里的馒头也被抢没了。
师意站在乞丐面前,淡冷道:“喂。”
小乞丐抬头,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师意盯着看了下,嘀咕:“是个女孩儿啊……”
一头短发,又黑乎乎脏兮兮,她还以为是个男孩子。
师意在裤兜里摸了摸,把唯一的一百块钱弯腰放在了地上,也没等小乞丐做出回应,她转身走人了。
走了几步,感觉到有人拉她的袖子,师意皱眉回头,小乞丐正小心翼翼看她,攥着她白净袖子的黑手立刻松开了,不过还是留了两个黑色的指印。
小乞丐手足无措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师意有些无奈:“有事?”
小乞丐捏着师意给的钱,试探问:“你能带我一起走吗?”
师意蹙眉。
静了半晌,看着小乞丐胆怯又紧张期待的样子,师意冷淡问:“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在金运楼附近乞讨了三、四个月,就算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也该知道了,这一条街是鬼街,都是降鬼人的地盘。
小乞丐支支吾吾说:“知、知道……你是他们口中说的那个……离经叛道,罪无可恕的妖女……”
一身白衣,黑发绑红带,斜挎酒葫芦,手中一把赤红青柄油纸伞,只要是降鬼人,看见她的装束,便能知晓她的身份。
师意面不改色:“那你还要跟我走?”
怕不是脑袋被打坏了。
小乞丐重重点头,十分坚决。
见师意没反应,小乞丐又怯生生抬头看她,轻声叫她:“阿意姐姐……”
师意眸光微闪,立刻别过脸。
半晌后,师意平复的情绪,道:“不后悔,就跟来吧……”
“不会后悔!”小乞丐开开心心讲。
路上,师意给她买了糖葫芦,三言两语沟通下来,知道这小乞丐比她小八岁,估计是流浪久了,营养缺失,所以特别瘦小,看着像比她小十岁。
小乞丐是个小话痨,允许她跟后,叽叽喳喳个没完。
师意无意识嘴角微扬,叹息:“本我满身家当就这些,怎还捡了你这么个累赘。”
听着像抱怨,语气也冷冷淡淡的,却在这夕阳映衬下显得无限温柔。
小乞丐的喜悦不减半分:“阿意姐姐,这就是命。”
“命?”
小乞丐吃着师意刚给她买的糖葫芦,老老实实交代道:“姐姐,我告诉你,我想跟你走,是因为一个大师说过,让我跟你走。”
师意偏头看她,“大师?”
“嗯嗯,是一个年纪好大,胡子白花花的老爷爷,”小乞丐回忆着,“大师跟我说,‘小丫头,哪儿也别去,在这个墙角候着,你的有缘人会带你走’。”
师意挑眉,倒是来了些兴致。
小乞丐天真洋溢道:“然后我问,我怎么知道谁是我的有缘人?有缘人什么时候来?大师就说,‘小丫头,命里有时终须有,那人既是你的善缘,你也是那人的善缘,等着吧’。”
说到这儿,小乞丐乐呵呵看着师意,“然后等了好久好久好久,姐姐你就来啦。”
师意听后摇摇头,这娃莫不是被那个张口胡诌的老大爷给诓了吧?
师意问:“他有没有问你要过什么东西?”
小乞丐说:“一个馒头。”
“……”师意扶额,果不其然。
小乞丐吃完糖葫芦,跟在师意身后一蹦一跳,
“姐姐,我们现在去哪儿呀?”
“姐姐,我记得之前大家都叫你邓意,妖女邓意长妖女邓意短的,后来就又叫你师意,妖女师意长妖女师意短的。”
“姐姐,你为什么改名叫师意呀?”
师意驻足,回头向她伸手,小乞丐觑着她那双修长秀美的手,顿了顿,鼻子一酸,欢天喜地上前去拉住,是从未体味过的温暖。
师意垂了垂眼帘,心想,师爱无尘地,江心岛上居。
她慵懒答:
“我们去岛上,有人跟我说过,北岛的海鱼鲜嫩美味。”
“因为我是妖女啊,换个姓,勿累他人,自由自在。”
怅然若失的嗓音被秋风吹散,小乞丐似懂非懂,只是将师意的手握更紧。
夕阳西下,余晖布满南城天际,毫不吝啬铺至这金灿灿的银杏街道,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被拉的冗长,消失在巷尾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