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天长地久
洛妍低头看着那个闭目沉睡的小小婴儿,突然心里一动,“我看,就叫她青青好不好?”
“洛洛,唉,洛洛!”
“杨大哥,你快进来啊,发什么呆?”
“我不明白,你不是已经看清楚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不适合你吗?你不是已经下了决心绝不当风车的一部分?你到底想要什么?”心远的声音有一丝压抑的愤然。
洛妍淡淡的一笑,“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慕容宣挑起了门帘,一个洛妍永远都不会认错的身影一步步走了进来。有人在低声叨叨,“呀,这就是那个徒手杀了只黑熊的杨兄弟?”“倒是挺年轻的。”
洛妍迅速擦去眼角的泪水,叹了口气,“你忘记了吗,我刚出来,不能吃肉的。”
“这个世界的确很糟糕,我也的确不会去当风车,但这是我的世界,我的快乐、悲伤都与这个世界息息相关,而且我也许能让它变得好一点,哪怕只是好一点点。”
洛妍苦涩的笑了一下,不由自主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是啊,我也很奇怪,这里面跳动的已经是一颗新的心脏,可是,为什么里面的东西依然一模一样?”
澹台扬飞轻轻的吻着她的头发,“没关系的洛洛,我们在一起了,我们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以前怎么样都没有关系。”
突然间,澹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转身大步走了出去,抱着她跳上马背,催马便向草原狂奔而去,身后留下若干个已经化成了泥塑的人。
洛妍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脑子处于短暂的空白状态,头顶上的无影灯洒下了柔和的光线,有模糊的人影在眼前晃动,那张脸渐渐变得清晰。
众人的眼里顿时射出了艳羡的光芒,慕容宣忙走过来道,“这怎么使得?”
在重阳宫里,给身体修复之余,她的时间全部用在了学习催眠和草药学上。这一年多来,行走在这片草原上,在这些相信巫医的牧民部落里,她救助过的人,倒也真是不大数得清了。
“当然,我会做的事情还多着呢,以后你就知道了。”
“感觉?好饿。”她真的好饿——半个月没有吃东西了!
帐篷外面,铁锅里的羊肉已经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慕容宣忙走了出去,却听他突然惊喜的叫了一声,“杨大哥,怎么是你?真是巧,我媳妇今天生了个闺女,刚熬好羊汤,你快进来喝一碗!”
洛妍笑了笑,“有什么使不得的?我和这孩子有缘分。我先走了,以后我还会来看小青青。”
慕容宣摆手道,“不行,不行,我的羊汤都快熬好了,白仙女一定要喝一口才走。”众人也七嘴八舌的挽留,洛妍只好笑道,“好。”
“骆晓飞,骆晓飞!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傻!”心远的语气里有种难言的痛楚,洛妍想后退一步,但心远已经伸出双臂紧紧抱了她一下,然后断然松手,转身离去。
“这几年,我在西北走了很多地方,认识了很多人,包括契丹人,其实他们跟我们有什么不一样?我为什么一定要杀掉他们的勇士,灭掉他们的国家?我不想再回去了,洛洛,我不想再帮任何人杀人了。”
更彻底点?洛妍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好没有出现太明显的异变,自己能保持这样子就足够了——虽然比以前是要好看一些,但变化不算太夸张,如果再彻底点,她大概就会进化成一个女版的心远,那也太吓人了点!无论如何,她可不希望自己变成一个连扬飞都会认不出来的人……这个名字似乎触动了某个开关,洛妍扬起脸,胸口突然涨满的酸楚涌入了眼里。
一年前,她刚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曾经痛恨过心远对自己隐瞒了他应该早就知道的这个结局,也曾经心灰意冷的拒绝继续治疗。可是,后来她才慢慢想明白,一切都是她的错,她自以为是的替他做了决定,自以为是的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却不知道在他心里最重要的是什么。那么,她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按照那个自以为是的安排,一个人活下去,因为只有活着,才不会忘记他。
“刚才我一直很害怕,我怕一开口就会醒过来。”
洛妍低声道,“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失踪,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为什么会想到在这里找我?”
良久良久,澹台才终于放开她,“洛洛,这三年,你是怎么过的?为什么报上会说你已经死了?”
“吹牛!喂,小金!小金你好,你还记得我吗?”
“是以前很喜欢。”澹台的神色里有淡淡的惆怅,“你还记得吗?那天我曾和德胜斗了一场,他本来已经完全没有勇气,可是我说我不会让他再欺君的时候,他的气势却突然回来了。你知道,这种东西骗不了人。我那时候就明白了。后来那几天我守在你的床前,看着你昏迷不醒的样子,突然觉得真没有意思,我这些年的拼命,简直就像一个笑话!从那时候起,我就不想再去军营了。”
洛妍叹了口气,抬起了眼睛,“你说得对,我的确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我很清楚的知道自己不要什么。”
布帷里,一身白袍洛妍洗了手,放下卷得高高的袖子,又用早已准备好的干净棉布将收拾干净了女婴仔细包了起来。女婴还闭着眼睛,只是一头黑发格外乌亮,眉毛也比别的婴儿要浓密些。
“小傻瓜!洛洛,我的小傻瓜!”澹台坐了起来,捧起她的脸,深深的吻了下去。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他,他的气息,他的味道,他的浓情。
在帐篷外团团转的慕容宣长长的出了口气,拍拍胸口:真是佛爷保佑,媳妇是头胎,都生了一天一夜了,如果不是白仙女来得快,只怕……虽然是个闺女,但能够母女平安也就罢了,以后自然会有儿子的。想到高兴处,他抓过一头羊,一刀宰了下去。
没过多久,布帷里传出惊喜的叫声,“出来了!出来了!”然后便是一声响亮的啼哭,有人笑道,“是个闺女,好大的嗓门!”
一个妇人悄悄走到洛妍身边问道:“白仙女,你刚才那神药可还有没有?能不能……”洛妍认得她正是这支吐谷浑里的接生婆,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还有半瓶药丸的瓶子,递到了她手里,妇人惊喜过望,差点便跪下磕头。洛妍在心里叹了口气,这里面的药不过是白牛膝,对催产的确有些作用,却不算神奇,真正神奇的,其实是产妇对她的绝对信任——说白了,她现在更像是一个神棍,草药只是一个辅助。
……
“好名字呢,现在可不是草原刚刚泛青的时候!”一个妇人忙插嘴道。
另外几个妇人七手八脚的收拾干净了产妇,将她搬上一床垫了布垫的干净毯子,用被子盖严了,这才一起抬回了帐篷。又用一道布帘把她的床遮了起来。刚刚出炉的新鲜父亲在忙里忙外,满脸都是笑容。
那声音十分低沉,但听在洛妍耳朵里,就像炸响了一个惊雷一般,她转头看着帐篷门口,只觉得全身血液好像这一刻都已经被抽空。
“白仙女,白仙女。”有个声音打断了洛妍的思绪,她发现产妇正满脸期待的抬着头,“这孩子是您救的,您能给她起个名字吗?”
洛妍眼泪再次掉了下来,“对不起,那时候,我中了毒,清远说我已经好不了了,小天师却说,他有办法让我活下来,但是,他也不能知道需要多久,能好到什么程度,更不能保证我好起来之后还是原来的样子。所以,如果想让我活下去,唯一的办法是先斩断我在这个世间的一切尘缘。”
“我会留在这里,放弃这个世界,我舍不得,我,做不到。”
“天啦!是小金!你是怎么找到它的?”看着这匹皮毛在夕阳下闪动着金色绸缎般迷人光泽的汗血宝马,洛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心远,你告诉我,我跟你去了你的世界之后,我能做什么?一辈子周游太空,一辈子在虚拟世界里玩游戏?你的世界很完美,但是,它跟我没有关系,那不是我要过的生活。”
洛妍垂下了眼睛,“对不起,心远。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心远蓦然抬头看着洛妍。天师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里。洛妍也站了起来,心远却走了过来,站在离她一步的距离,半响才缓缓道,“你知道,我明天就会走,你真的要留下,不考虑和我一起回去?”
此刻,在一处不起眼的帐篷外,羊圈里的羊都被赶了出来,羊圈避风的那个角落已被两块布帷挡住,里面不断传出女人痛苦的尖叫,还有不断的鼓励声音:“宣家媳妇,白仙女都来救你了,你一定能生出来,再用把劲!你看,神药吃下去你就开了,孩子的头都快能看见了!”随即是一个仿佛清泉般的声音,“佛爷已经在保佑你了,你不会有事,你的孩子会是这草原上最吉祥的宝宝……”
慕容宣笑道,“杨大哥,有两年没见了吧,你找到你的妻子没有?”
太阳渐渐西斜,在绿茵茵的草原上抹上一层柔和的金色光芒。两个人终于站了起来,那匹在一边吃了一下午草的马悠闲的踱了过来,澹台的声音里满含笑意,“洛洛,你还没有注意过这匹马吧?”
洛妍的面前只有一碗最简单的白粥,但由于熬得恰到好处,喝进嘴里时感觉格外的香糯粘软。洛妍简直听得见半个月没有拥抱过食物的肠胃在发出惬意的欢呼。天师抬头看了她一眼,微笑道,“这粥是心远天没亮就熬上的。”
“你还会当马贼?”
“你感觉怎么样?”心远微笑起来,那近在咫尺的笑容比看上去比无影灯更柔和明亮。
好容易一顿饭吃完,在离开餐厅之前,天师淡淡的说了句:“晓飞,你要的那一本草药书,我已经放在你的房间里了。”
马匹的速度慢了下来,还没有停稳,澹台扬飞却突然抱着她向后倒去,他的背重重的摔在地上,却让洛妍稳稳的落在了他的身上,洛妍刚吃了一惊,就听见他大笑的声音:“洛洛,我真欢喜!”
“骆晓飞,骆晓飞,你醒醒。时间已经到了,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有人道,“好,那就叨扰了。”
“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遇上了,当时它在一队从京城往西域去的香料商的马队里,那时候我还没钱买回它,索性就扮了回马贼,抢了就跑……”
心远的脚步顿了顿,“是啊,我忘记了。不过,你的记性什么时候才能坏一点?已经两年了,就是你的哥哥们也都知道,这个世上不会再有慕容洛妍这个人,你什么时候才能忘记?”
“我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知道,是你无意中造成了这样的结果,我也不能让你抛开一切来等我,来陪我,所以我才求三哥让我们和离,让你走远一些,我只想让你好好活着,没想到会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天师告诉过她,两个哥哥知道她过得很好,都很想念她,但在经历过太多的惊心动魄和悔恨伤痛后,她却越来越肯定,她想要的不过是这种安静简单的生活。只是每到夜深人静、仰望星空的时候,她经常会有一种错觉:他就在同一片星空下,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心远静静的等在门外,看见她,眼里露出了满意的表情,“你看起来很不错!唤醒你之前,我和老师已经检查过数据,你现在的身体状态没有任何问题了,说起来,你的生命力还真是很强!不过,骆晓飞,为什么你不愿意把修复设定得更彻底点?”
洛妍松了口气,捶了他的胸口一下,澹台抚摸着她的头发,“洛洛,你怎么不说话?”
“是你让我有机会重新选择我要过的生活,我很感谢你,但这不是说,我要走你帮我选好的那条路。心远,你说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游戏规则,可我相信,在不断变化的游戏规则下面,总有一些东西是永恒不变的,值得像你我这样来自不同时空的人去珍惜。这是你来到这里的原因,也是我能够选择的唯一道路。”
如今,她自己的小窝就在红柳河上游,在这片草原上风景最美的绿洲旁边,小小的双层木屋,一面是堆满各种书的木架,一面是打开就可以垂钓的窗户。她有一半时间住在重阳宫,一半时间住在这里。被她救治过的部族头领坚持要送给她两个女奴,她想了很久还是接受了,就像她接受了到羊圈里去帮吐谷浑妇人生孩子,接受附近牧民随时送来的奶茶或羊腿。
“唉,你吓死我了!”她叹息着闭上双眼,“我还以为我又欠了报社的稿子,被领导追上门来了!”
不过,洛妍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只是坐在布帘后面,从布帘的缝隙里呆呆的看着他,除了黑了一些,他的样子居然一点都没有变,还是穿着黑色的衣服,那刀刻一般冷峻的五官,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都和三年前一模一样,他的每一根头发,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却根本没有办法发出任何声音。
夕阳下,两人一马的身影慢慢变小,远处传来一声骏马的响鼻声,声音里充满了不屑。
“等我回来的时候,希望你已经改变了主意。”
“以后?我还没有想过,不过,洛洛,”澹台扬飞凝视着洛妍,试探的问,“我们就在这边生活下去好不好?我母亲已经有了父亲陪她,安王府还有俊飞,还有云峰,我不回去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在这边已经有一些根基,认识了很多朋友,就算放马牧羊,也能生活得不错,我还可以陪你到天下所有你想去的地方看一看,只是你可能会不习惯……”
心远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他已经失踪整整两年了!”
洛妍用尽全身力气抱着他,听得见他的心在砰砰的狂跳,就像她自己的心一样。她有无数问题想问他,却一个也不敢问出来。这样的情形,在她的梦里出现过太多次,她只怕一开口,自己就会又一次醒过来。
洛妍心里突然涌起了强烈的不安,“扬飞,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如果他想回京城怎么办?如果他还想回到军营怎么办?他曾经那么坚决的表示过,有需要的时候他会抛开一切为国杀敌。可是,她已经决定不再回去了。
两年来,一次一次的泡进营养舱里,洛妍觉得自己就像一台老式的电脑,渐渐的被全部更新升级,可是她的芯片里,总有一些内容无法改变。在她的脑海里,有些人,有些事,的确已经渐渐变得有些模糊,但不包括他,不包括和他在一起那些的日日夜夜。
“我习惯,我当然习惯!”洛妍笑着紧紧抱住了他,“你不知道,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很不错的神棍了!不过,扬飞,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做一个军人么?”
澹台扬飞点了点头,“找到了。”他的眼睛转向布帘的方向,轻声道,“洛洛!”
心远默默的加快了脚步,餐厅里,天师已经坐在了餐桌的一头,心远为洛妍拉开椅子,坐在了她的对面。
心远低下了头,仔细的研究着他面前的面包片,好像上面突然出现了什么了不得的数学方程式,洛妍也默然低头慢慢喝了一口,却觉得里面似乎多了一点涩涩的味道。
“臭小金,你又看不起我!你信不信我把你腌成马肉干吃?”
产妇的脸上也露出了欢快的笑容,慈爱的看着自己的女儿,“青青,青青,以后你就叫青青了。”洛妍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了一个银镯子,“这是我给小青青的礼物,你帮她收好吧。”
心远看了她一眼,转过身去,“你现在想吃什么?我给你做牛扒,你想吃几分熟的?”
“不会的,我们不会再去做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们这辈子都不回去了。”洛妍把头埋在澹台的胸口,闭着眼睛,只希望时间就此停留,这一刻就是天长地久。
澹台长长的出了口气,“我是在于阗读到了《京报》……后来,有一段时间的事情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反正醒过来时是躺在一个牧民的家里,等我养好了身体,已经到了夏天。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晚上,我想通了很多事情,然后,我一直没有办法突破的一种境界突然就打开了。我很清楚的感觉到你一定还活着,又想起曾经听到过小天师跟你说,你总有一天会离开,他会帮你离开,我猜你大概是在重阳宫,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西北找你。”
“好,我在外面等你。”
美男就是美男,身上的味道果然也相当好闻,可惜,却不是她迷恋的,所以,她也不会改变主意,洛妍摇头笑了笑,慢慢走出了餐厅。
洛妍的眼前早已一片模糊,梦游般站了起来,慢慢走了过去,澹台先是静静的看着她,突然跨上一步将她紧紧的搂在了怀里,“洛洛!”
“这三年,我走遍了很多地方,我知道,我一定能找到你!不过,刚才我真的在帐篷外听到你的声音说‘就叫她青青’的时候,你不知道,洛洛,我真的欢喜得快要疯掉了,一动都不能动……”
坐在他的怀里,洛妍像以前一样抱着澹台的腰,将头贴在他的胸口,对她来说,他的心跳声就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仙乐,泪水忍不住的滑落下来。迎面刮来的春风还有些微寒,刺得皮肤有些疼,但这疼让洛妍慢慢的觉得,这大概不会是梦了。她抬头看着他的脸,他也正低头看她,满脸都是飞扬的喜悦。
西北的三月,草地刚刚泛绿,逐草而居的牧民们渐渐出现在红柳河附近的草原上,这里正是各族杂居的地方,汉人、回鹘人、契丹人乃至吐蕃人都有,不过此时离红柳河最近的一支牧民却是吐谷浑人——原本是鲜卑慕容的一支,因数百年来在吐蕃与辽地生活,习俗却与中原慕容完全不同了。
从营养舱里慢慢走出来,这些蓝色液体的魔力洛妍上次来重阳宫时就体验过——那还是稀释了几百倍的。照例是先来到浴室冲洗一遍,浴室的淋浴头对面是一整面的水晶玻璃镜,洛妍对着镜子仔仔细细的看了半天,松了口气,擦干水珠,穿上了一件雪白的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