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是非善恶
宇文兰珠扬起头来,傲然看着洛妍,“我命数不如你,口舌不如你,但以天下之福祉来餍足一已之私欲,你我本无区别,我若是真恶,你也不过是伪善。你今日能来答我的疑惑,我不胜感激,但你若要动摇我的心志,却是妄想!我没有错,只是造化弄人,只愿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我依然为女子,必不改初衷,成事而后已!”
打开沉重的铁门,是一道又长又窄的台阶,一路向下而去,走过台阶的转角,门外的阳光微风便已全然被隔绝了出去,虽然墙上依然有长明灯的火光闪动,但那扑面而来的黑暗却几乎有一种压倒性的力量,让人渐渐的喘不上气来。
“对,我要的不是母仪天下,这又有什么错?”宇文兰珠语气越发激扬,“你难道不知道这世道对女子不公?女子一生下来便低人一等,再聪慧孝顺的女儿,也比不过顽劣不堪的儿子,凭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可以携妓出游,女人一个不贞就是死路一条,凭什么?男人打杀妻子,有几个会被绳之以法?便是送到官府,也不过是杖五十、徙三年;妻子若是不堪凌虐,杀了丈夫,不是斩立决便是被私刑虐杀,凭什么?”
“现在是二十一日的申正(下午四点)。”
“命?”宇文兰珠失神的喃喃自语,突然大笑起来,“我明白了,原来我不是输给你,而是输给了命。天地不公,以万物为刍狗,我不过是先祭奠的那个,很好,很好,我会等着你!相信,我不会等很久!”
下完长长的石阶,又走过一段甬路,前面出现了牢房的铁门,澹台扬飞停下了脚步,“我在这里等你。”
“哼!母仪天下,母仪天下难道改得了这样的世道?我要的是君临天下,而且要让这天下在我女儿的手中传下去!只有如此,才能让这世道不再视女子为货物草芥,才能让天下女子都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洛妍也笑了起来,“好像是你说的,你愿意束手就擒,只希望能跟我再面谈一次。”
“这么多年,我每年都会去嘉福寺,因为我一直不明白一件事情,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佛,有没有神,如果没有,我怎么可能会输给你?如果有,他们为什么总是站在你这一边?”
宇文兰珠的眼里迸出慑人的光亮,半响才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来,“这件事情就连我最亲近的人都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宇文兰珠愣了片刻,冷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古往今来,哪一个执掌天下的人,是靠什么忠孝仁义?我若有那一日,给予天下者,难道不比牺牲的这些人要多得多?你说得好听,又比我干净多少?”
宇文兰珠眼神闪动,“公主果然信人也!上次我曾请教公主的问题,现在是可以告知了么?那么我还是想请教公主,你到底为什么会煞费苦心促成那妇人参政十八条,为什么会出那期特刊。”
洛妍笑了笑,“我没事,只是突然想起了那几天而已。”——这种感觉当然不舒服,但她说过的话,是要算数的。
宇文兰珠脸上出现了一丝不敢置信的神色——洛妍是过来人,自然知道,这是因为她大概觉得已经过了好几天,没想到却不足十二个时辰。但这丝惊诧只是一掠而过,她的脸上顷刻已恢复了平静,淡淡的笑道,“平安公主,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洛妍微笑道,“记得在嘉福寺的那天,你曾经说过,总有一天,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我也说过,这一天到底是什么时候,一定是我说了算。今天,天气就很不错。”
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宇文兰珠冰冷的笑容终于慢慢变成了愤怒,“你有什么资格这样看我?你不过是命好,在你宗学里招猫逗狗的年纪里,我已经扫平了身边的一切障碍,让我的母亲不再挨打,让我的妹妹有书可读;在你跟着那个南朝女人学什么诗词的年纪里,我已经救助了京城内外几百位孤弱女子,让她们幼有所养,老有所依;在你在大理丢尽我们大燕颜面的年纪里,我在京城办的义学慈院已经活人无数,人人都在盼着我母仪天下!”说着这些过往,宇文兰珠的眼睛越来越亮,本来苍白的脸上也重新焕发出了飞扬的神采。
洛妍想了一想才答道,“我始终不相信大哥会那么狠心,怀疑是你,却也找不到理由,后来天师告诉我,要看清楚一个人,最好先知道他是如何长大的,因此我让情报局花了很大力气调你幼年的事情,不巧又看见了你在一本《旧唐书》则天皇后本纪上批的‘身为女子者当如是’,以前的种种疑惑,顿时便迎刃而解。”
走在他们身前的那个粗壮女人恍如无觉的举着火把继续领路,洛妍对这个身影并不陌生,却是这次来才第一次知道,她是聋哑之人,也是这皇宫地牢的唯一看守。
洛妍冷冷道,“可惜,那些被你救助的人,之后就被送到了侍卫宫女里,成为替你卖命的棋子,而你要的,也不是母仪天下!”
“早在正月里,我就已经订好了所有的计划,速战速决,再不会给你任何机会翻盘,唯一的问题只剩下说服太子。结果我不过在皇帝交代太子的几件事情上动了手脚,皇帝果然就大怒了,加上万寿节前后的种种事情,太子也下了决心,那一天,得知你自投罗网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大燕已在我手,没想到……”宇文兰珠苦涩的笑了起来。
洛妍默然看着宇文兰珠,胸中涌动着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大燕上承唐代,又有燕太祖的影响,女学、女官之多,女子地位之高其实超过汉唐,然而真正的男女平等谈何容易——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当政六十年,被国民视为精神支柱,也没见着那段时期英国女人的政治经济地位有多大提高。这是历史的问题,是社会经济结构的问题,不是出一两个女皇帝就可以改变的……何况,宇文兰珠的问题不在于胸中的抱负,而在于她选择的手段。
洛妍怔了怔,对宇文兰珠的佩服又深了一分:当日自己的从容底下是因为有一份“熬过这几天就没事”的信心,而宇文兰珠却可以在这样一败涂地的境况下还保持风度,光是这份坚毅,就比自己要强。
洛妍微微一怔,脑子里第一个想起的竟是天师的一句话,“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神?我相信有,神是一个合理的假设,从这个前提出发,一切推论都有可能。”可惜,如今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眼前也不是可以讨论这个问题的人。沉默半响,洛妍才缓缓开口,“我不知道有没有神,但我知道有命。你命中注定会输给我。所以你发动谋逆的时候,我会恰好进城,你逃离京城的时候,又会恰好选中利用我以前随手保下的一户商家。”
宇文兰珠叹了口气,“可惜你的那位驸马不但回答说我没资格谈条件,还废掉了我所有的侍卫。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来?若说是为了出气,似乎来得太晚,若说是来看我的下场,却未免有点早了。”
大概慢慢适应了门外的光线,宇文兰珠放下了遮住眼睛的手,眯着眼睛微笑抬头,“平安公主,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仅仅几天不见,她原本丰润的面庞已经消瘦见骨,但神情依然从容。
宇文兰珠静静的看着洛妍,神色微微变幻,突然讽刺的笑了起来,“我记性真是不好,居然忘记了公主有一副天下无敌的伶牙俐齿,按公主的说法,我以阴狠的手段来求光明磊落的目的,就是恶,而公主您以光明磊落的手段,来追求阴狠的目的,依然也是善;所以你明明可以放兰亭一马,却也要光明磊落的把她送到宗正寺去,你明明只不过是怕我日后把权害你,却要光明磊落的让天下女子都不得持政,如此行事,果然是可见诸日月,我是没法子不佩服的!”
洛妍步子微滞,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澹台扬飞的手,澹台低头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你若是不舒服,就别去了。”
宇文兰珠微微睁大了眼睛,突然嗓子发出了一串干涩的笑声,“你不是哄我?就是这样一个批注,就是这样几个我自己都早就忘记了的字,就让我一生心血抱负付诸东流了?”
洛妍轻轻摇头,“自然不是,我有很多理由,只是这一点,突然让我把那些猜想都串到了一起而已。而且对于你的抱负,平安愿闻其详。”
洛妍心里一声长叹,“的确,你也许不用等很久”,面上却微笑不语,用淡淡的怜悯目光看着宇文兰珠。
洛妍静静的看着她,“因为我知道,你真正想当的并不是大燕的皇后,而是一个新朝的女皇。”
“世事无常,大义飘渺,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过是以大义名分满足私欲的借口,在这个世上,善恶之别,永远不在于目的,而在于手段!”
“我开始明白一件事情,对付你,不能靠手段和计策,只能用实力和阳谋,我明明早已掌握了京城内外的九成兵力,可以令山河变色,乾坤更元,为什么要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与你纠缠不清?”
宇文兰珠慢慢站了起来,眼睛闪亮的盯着洛妍,“平安公主,你也是女人,你倒说说看,我这么想,又有什么错?”
“你这么想,自然没有什么错,你错的,是你怎么做——你谋刺父皇、利用家族,是为不忠不孝,你欺骗大哥,残害弟妹,是为不信不悌,你收买人心,陷之死地,你不择手段,铲除异己,是为不仁不义,日后你若当政,还要废除涛儿,是为不慈,你这样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信不悌不慈的人,天不助你,正是苍天有眼,神不佑你,是神灵慈悲,你又有什么可以怨天尤人的?”
宇文兰珠看着她,终于缓缓开口,“你这样的公主,自然不能想象从小被嫌弃打骂的日子。对于我来说,是十岁时挨的一个耳光,突然打醒了我,我决心再不受辱,决心要把一切能抓住的东西紧紧的抓在手上,后来我就逐渐掌握了郡王府,掌握了无数人脉。本来我也只想做个飞公主那样的女人,没想到却被选为了太子妃。我知道,真正属于我的机会来了,从那时候起,我就费尽心血的布下了一局大棋,一步一步的把那些宗室重臣,把整个大燕都握在了手上,可没想到的是,眼见我的棋就要走成,可你却突然回来了!”
洛妍微微一滞,摇头笑了笑,“你不必拿这话来激我,你我都是读过些史书的人,历来女子执政,不说必造恶果,至少是弊大于利,我促成此事,于心无愧;至于兰亭,像你这种太子宠爱的宫女都要谋害的人,却来指责我没有放过一个多次害自己的对手,你不觉得这个笑话太好笑了一点么?”
“我很早就有种感觉,所谓护国公主的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克星,所以我能动手的时候,第一个想除掉的就是你。果然,自从你回到大燕,一切就开始不一样了。你一点一点的破坏着我下好的棋局,先是我后宫的人手势力因为你而被清洗一空,接着我宇文家的声望又毁在你们兄妹造出谣言上,然后你又办了《京报》,我就算控制再多的文臣,也无法再把握舆论风向,最后,你居然弄出妇人参政十八条,还离间了我和太子的关系,几乎堵死了我未来的所有棋路。如果再给你时间,我不知道你还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一身粗布衣裳、头发却纹丝不乱的宇文兰珠坐在木板床上,用手遮住了眼睛,洛妍目光转动,发现这间牢房就如自己刚住进来时一般没有任何东西,心里忍不住一声叹息:三哥是在以牙还牙啊!宇文兰珠身上甚至只有一身衣裳,也不知道这一天一夜是怎么熬过来的。
“平安公主,我会等你!”
女看守掏出钥匙,打开了铁门,顺手便把火把插在了门外,神情麻木的回头行了一礼,退到了一边。洛妍看着打开的牢门——她若没有记错,这正是当日她自己曾经被关过的那间,怔了一会儿,她才迈步走了进去。
洛妍淡然一笑,“我自然比你干净得多,就算我所作所为,不是为了天下女子,而只是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但我行事光明磊落,可见诸日月。你自称要为天下女子张目,可你三番五次投毒设计要害的我,难道不是女人?被你害死的我的侍女和亲卫队长,难道不是女人?还有死在你手里的宇文府的侧妃妾室,东宫里的宫女常侍,难道都不是女人,你害了身边这么多女人,却说是为了天下的女人,你不觉得太过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