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烈豪”&“彩蝶”
夜色下的青山,无月无星,漆黑厚重的天幕如一只大手倒扣而下。
嶙峋怪石上,枝桠交错间,一道黑影自泉上掠过,继而是更多的身影出现,循着空气中残留的铁锈味,踏破了黑色天幕,也踏破了青山的宁静。
“嗬……嗬……”
随着变速调整着呼吸,巫骊的神情已经有些恍惚,但背后的重量驱使着她的脚步不停。
她的身体状况很糟糕,剧烈地跑动使得左臂的断面伤口在撕裂与恢复间循环往复,即使现在仍有密密麻麻的蛊虫在为她止血修复,但身上还有十余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蚀骨的疼痛和灵力过载让她的发丝不再蓬松光滑,细密的汗珠混杂着血液使其板结紧贴于肌肤。
她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面对数十名同境界的敌人,身为医官的巫骊在第一时间就扔下了改造烟雾弹,它不仅能屏蔽视野还可以屏蔽灵觉,借此她便可以用黑布裹着路宇豪撤离。
事情本应这样发展,但过于担忧的她只看见了身体几乎焦脆的路宇豪体内的血液不足以散发出味道,却忽略了那微弱的仍在阴燃的灵魂之火在黑暗中无异于火炬般耀眼,吸引了众多携杀机而来的飞蛾。
巫骊不明白,为什么在华国的腹地会有数量如此之多的邪教徒,联想到头顶长久持续的阴云,失联的两位队长,可怖的猜想让她的心情沉入了谷底。
心神剧烈震荡之下被黑暗中潜藏的邪教徒突袭,匆忙接战的代价便是这一身的伤痕,如果她不是医官,早就因为剧烈地运动失血过多而死了。
虽然现在的状况也是一塌糊涂。
脚下一个趔趄,胸中一直憋着的气散去,巫骊不可遏制地吐出一口黑血,她早已被对方利刃上的毒素所感染,为了不被更快地抓住尾巴,这口淤血已经憋了许久。
灵力见底的她有些力竭了,但巫骊仍未放弃奔跑,因为阴影里的兵锋在一刻不停地逼近着。
“这里……是028巫骊……时间24……0217夜……咳咳……”
“地点青山……已找到路宇豪……濒死昏迷。”
“嗬……有复数圣灵教徒在追杀我们……”
“路线……咳……已同步。”
“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再难以压抑毒素的巫骊脑子变得混沌,身体机械化地在林中左冲右突,凭借着直觉与本能躲避尾随的追击者,迷蒙中仍未停止将信息上传至中控,如果有人能接收到,也许这是唯一能拯救他们的机会。
起码也是他们能共葬青山的凭证。
“巫……骊?”
听到身后传来微不可闻的声音,巫骊的身体一僵,本是一团浆糊的脑子霎时变得清明起来,虽然没有绝处逢生,但由心底而发的喜悦升起,机械磕绊的脚步都轻盈灵活起来。
‘没死,太好了。’
巫骊还想调笑一番,但身体的状况让她嘴边的玩笑变成一口口黑血,再说不出一句话。
她的身体在燃烧,与身后人那般。
只要信念还未崩塌,即使是灵、肉、魂皆是阻挡死亡的柴薪。
相比过了生死三关处于极境的路宇豪,堪堪入门的巫骊并不能充分地燃烧自己,她的声带早已被烧毁,内腑也尽皆成灰,整个人逐渐消瘦枯槁再不复青春靓丽,即使付出如此代价在围杀中也只能狼狈奔逃。
无法言语的她回过头,无视了衔尾而来的阴影,向背后的家伙露出微笑。
‘我在。’
说不出话的她无法回应,失去五感的他茫然不觉。
他们都是将死之人,是瀑布悬崖上的一叶扁舟,是昏黄蜡烛下的一抹余烬。
‘要死了啊……’
真是糟糕。
‘和他一起。’
倒也不赖。
……
“呀哈喽~我叫巫骊,你叫什么呀?”
初见路宇豪时,巫骊的第一印象是颓废的自闭青年,每天都会做任务外出,回到基地后就窝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刷着抖,像一只大号沙皮狗一样整天耷拉着脸,无欲无求。
好像不管怎么逗他都不会生气,是一个脾气古怪但还算温和的家伙。
但她的猜测向来不准。
“你想死吗!”
这也是初见,巫骊从没见过如此生气的路宇豪,面目狰狞眼睛布满血丝,虽然并不是对着自己咆哮但那扑面而来的肃杀感拥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巫骊不想死,也不想看着他被偷袭而死。
她低估了路宇豪的实力,也高估了自己。
入队的试炼任务,以考官满分和考生零分的结局结束。
‘完蛋,搞砸了。’
这是巫骊昏迷前的想法,还没有入职就被炒鱿鱼,不知道可不可以申请失业救助金。
她的担心也是多余的。
虽然她没有名医的水平,却有足够的医德,他们的评价互换了。
严格考官冒失考生变成了考官疏忽还好考生忘却生死挺身而出的戏码。
虽然巫骊面试的是医官。
就好比虽然专业课不及格但是思想品德满分一样。
郝仁说,那是路宇豪第一次不及格。
巫骊知道,那也是自己第一次满分。
她本应是个普通女孩。
加上不抽烟不喝酒,不进吧不吊人胃口也算是个好女孩。
巫骊可以接受自己的平庸,但她的家庭似乎不能。
幼时,
她不懂春天的生机盎然在他们嘴里为何只是病毒的温床。
她不懂夏天的一场瓢泼大雨为何只看到了烦躁忽略了清凉。
她不懂秋天枯黄堆积的落叶为何只剩萧瑟的昏黄。
她不懂冬天的飘雪为何都不及他们的面色冰冷。
因为她不是那个男人的亲生女儿?
所以解释变成了顶嘴。
沉默就是耍小性子。
不说话是赌气,心情不好就甩脸色,
她变成了不懂事,不礼貌,没教养的小孩。
她明明是那个女人的亲骨肉。
巫骊逃走了,逃离了那个本应是温暖港湾的地方。
她换了新发型,新打扮,重拾了自信,开一家属于自己的花店。
姹紫嫣红的鲜花不会看人的脸色,而她是徜徉花海的彩蝶,与它们一道仿佛便拥有了同样高尚的品德。
如仙人掌般坚强。
水仙一般自爱。
波斯菊般永乐。
风铃草般温和……
她没有美好的过去,但可以自己构筑美好的未来。
巫骊的生活本应如此进入正轨,直到他们找上门来。
她已经忘记他们说了什么,只记得那时的天色阴沉,平日争奇斗艳的花朵也失去颜色。
花儿要看天色开,自己亦是笼中雀。
生命啊,美好啊,未来啊什么的,一瞬间被抽离出巫骊的身躯,也带走了她的骨气。
‘就这样吧。’
她就快认命了。
“你好,来一株白菊。”
高大的青年拨开了拥堵在巫骊身前的两人,像是打开了门扉一般,店外的晴空一览无余。
原来如此,不是我见花颜色,而是花见我心忧。
“这是……”
“附赠的。”
“那谢谢了。”
“不客气。”
‘谢谢。’
巫骊目送青年带着白菊与含羞草离开,在心底感激。
带走那株含羞草吧,那不是小店的唯一一盆,里面只是装着女孩小小的自卑。
这,才是初见。
………
脚下一滑,巫骊踩在了空处,连带着背上的路宇豪一同栽倒在地。
如同跗骨之蛆的阴影从远处来到了眼前。
灵力外放的光芒在仍有血迹残留的寒刃上映照出巫骊形容枯槁的样貌,残缺的路宇豪无法察觉,名为死亡的水平面就要没过二人的口鼻,将他们扼杀于此。
灵域中可以展开灵域吗?
巫骊不知道,但她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面对四面八方的杀机,巫骊缓缓将路宇豪放下,或者说她已经没有了可以继续托举他的力气。
右手颤巍巍地抚上胸口,触摸着那枚龙形利刃纹章,获得了短暂的清明。
巫骊的普通一生不过平静的一汪死水,如今她要荡出最后的波纹。
右手成拳狠狠掼下,但她忘记了,自己的血液早已在方才烧干……
‘还想和你说声再见呢……’
无奈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家伙,灵魂之火大炽,惊得追击者后退数十米生怕被爆燃波及。
尽管只有一瞬,巫骊还是成功唤醒了纹章。
‘灵域……展开。’
心声落下,如一滴墨水晕染纸面,巫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自路宇豪身下蔓延出的花海狂野生长,席卷了整个山头,迷蒙的色彩驱散了阴霾,裹挟着嗜杀的邪教徒,带有尖刺的藤蔓约束了他们的灵力,倾巢而出的蛊虫蚕食着他们的躯体。
各色的,各品种的,不符时令的花朵争相绽放着,美丽而妖艳,夺目且致命。
在暗流涌动的青山,放肆地盛开,辉光四射,映照黑天,整个青山如白昼般耀眼。
仿佛春天提前到来。
“这是……”
奔袭而来的张如意看着阻拦在青山前随着山风摇摆的花海,神情怔然,如果没有感觉错,这个气息是……
“巫骊姐……”
雪宁看着漫山遍野的鲜花,泪水不争气地落下,他们都明白这是什么,这代表着什么。
执行局队员的最后手段,以纹章为媒介,提前唤醒独属于自身的灵域。
代价,便是死亡。
巫骊,远远没有达到随意展开灵域的水平。
莫名的,鼻尖一股酸涩感,张如意感觉自己的两颊变得麻木,胸口被异物堵塞,像是溺水者一样急促地喘息,双拳攥紧,任由情绪冲刷脑海,直到眼前模糊一片。
下雨了吗?
张如意紧咬着下唇,分不清是腥是咸。
我在哭吗?我不是,我没有。
怎么可能会哭,张如意不会哭,起码不会因为这种事……
明明只是个穿越者,刚认识才不到两个月。
“028小队唯二指定团宠,正义与美貌并存的美少女,救死扶伤小华佗,巫骊是也!”
……
明明相处的很一般,根本就是普通朋友。
“小如意哟~你掉的是这条金虫虫,还是这条银虫虫呢~”
“呀,小如意真是诚实的孩子,那就都奖励给你啦~”
……
“小如意~我的典藏版小说不知道去哪儿了,是不是你偷偷拿去看了!”
“小如意,男生可不能说自己不行……”
“小如意……”
……
张如意绷着脸,嘴唇不自禁地颤抖,他两世为人,坚信这一世自己一定是主角,将要成为横推世间一切敌的存在,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情嚎啕大哭。
纵观无数话本小说,哪个主角不是经历血与火成长的,他张如意,也能成为其中一员……
可是。
根本不行啊,明明她就在自己的面前,明明只要再快一点,自己再强一点……
明明……
张如意,什么都做不到。
哪怕是如雪宁一样为她嘶哑哀哭,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一直都以旁观者的心态与大家交流生活着,不管如何掩饰,一个穿越者,异乡人的身份总会莫名让他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仿佛生来天定的主角一般。
但残酷的现实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告诉他,
“你什么都不是。”
“你什么都做不到。”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
“甚至是未来。”
念及至此,张如意心中的悲伤几乎化作实质,没有声嘶力竭,也没有放声呐喊,他只是轻轻抬起手,指尖上一只绚烂的彩蝶停留,缓缓翕动着翅膀,似乎是在告别。
“……如意,你一定要照顾好雪宁呀,早点回家……”
一点耀眼的明黄色光芒自花海中央亮起,然后迅速膨胀,一轮火球如大日般升起,冲击波将远处的二人掀飞,树木在簌簌作响中呈放射状倒伏,光与热点燃了天穹,数不尽的花朵与蛊虫在升腾的烈火中燃烧殆尽,化作冲天蘑菇云的一部分,然后才是紧随而来的山崩地裂般的炸响,远比雷霆震耳,比大雨连绵。
这里,是巫骊数十吨烟花的存放处,也是蓉城的一处小型军火库。
她没有食言,给予了两人最为盛大的烟花表演。
……
茫茫黑暗中,他起身四顾却无一人的身影。
他是谁?
他从哪里来?
要到哪里去?
什么都想不起来的他翻遍浑身上下只有一根香烟。
他无奈地叼在嘴上,枯坐着,他总觉得这时应当有人给他点火。
他等到了,一个手持白菊的阳光少年和拿着黄菊的阴郁小子。
猛嘬一口,他仿佛又有了活力。
“这是?”
阴郁少年:“含羞草,别人送你的。”
“我知道是含羞草……谁送的?”
阳光少年笑而不语,两人让开身位,如张开的门扉露出身后的少女,在黑暗的尽头,散发着光芒。
他听见了,一声微不可闻的,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