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谭诗之创作
一、世法与诗法
余自谓:诗作不好是因为知道的世法太多,世法使我不能为诗,诗法使我不能入世。学道要多了解人情,了解人情可以多原谅人,疗治自己的荒唐和糊涂。
涅克拉索夫(nekrasov)说:
争斗使我不能成为诗人,诗歌使我不能成为战士。
(《致济娜》)
而n氏已能把战斗精神表现得有诗之美。如此,则世法当亦能以诗法表现。
想学诗,第一须打破世法妨害诗法之观念。
杜工部“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不见》),此不但是说李白,简直“夫子自道也”,说自己。老杜有诗云:
郑公樗散鬓成丝,酒后常称老画师。
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
仓皇已就长途往,邂逅无端出饯迟。
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
(《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
此诗之序亦甚佳:
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
此首《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多用笔画多的字,笔画多形象化了内心的复杂与沉重。郑虔诗、书、画三绝,人甚好,而世人只认得他会画。诗中老杜以为人死尚可,无奈者死于中兴时也。《水浒传》第二十四回武大郎说,我兄弟说的话“是金子言语”。老杜诗亦如此,是真话,金子言语,而笨。此诗诗法与世法不调和,诗法、世法调和者为渊明。
老杜又有两首《醉时歌》,皆好,一在七古,一在七律。老杜《醉时歌》七古中句:
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万古知何用。
这不是诗,这是散文,然而成诗了,放在《醉时歌》里一点不觉得不是诗,原因便在其音节好。能抓住这一点,虽散文亦可写为诗。散文写成诗便因其字音是诗,合乎诗的音乐美。[1]而学老杜者多不知此,仅韩文公能知之,如韩文公《山石》诗之“黄昏到寺蝙蝠飞”、“芭蕉叶大栀子肥”等。韩文公之后宋苏轼有一点,但有志而学不足以济之;黄山谷有一点,但学深而才不足以济之。诗中发议论,老杜开其端,而抓住了诗的音乐美,是诗。苏、黄诗中发议论,则直是散文,即因诗的音乐美不足。韩学杜,苏、黄学杜、韩,一代不如一代。
老杜虽感到诗法与世法抵触,而仍能将世法写入诗法,且能成为诗。他看出二者矛盾、不调和,而把不调和写成诗了。陶渊明则根本将诗法与世法看为调和,陶渊明根本看得调和,写出自然调和,“种豆南山下”一首(《归园田居五首》其三),不是诗而成诗了。人就当如此过,看东西就当如此看。以诗所写的方面多,老杜可为“诗圣”;若以写诗的态度论,当推渊明为“诗圣”:老杜看为不调和,而写出调和;陶诗将诗法、世法根本是看为调和。陶诗有云:
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二)
二句真是有力。李、杜写诗使力、用力,而有时不是真力。储光羲、王维、孟浩然等写田园,是写实的、客观的。陶渊明写“种豆南山下”,渊明“种豆”一事,象征整个人生所有的事,所有的人,所有一生的事。而陶也不能说是主观的,主观是狭隘的;陶也不能说是理想的,他觉得只是自然该如此。辛稼轩词曰:
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
(《鹧鸪天·博山寺作》)
客观的,物为物,我为我。诗人看物我一如,不仅是朋友,直是眷属,痛痒相关,骨肉相连,不是尓为尔、我为我的客观。渊明写酒不以物视之,民胞物与。
诗是人生、人世、人事的反映,无一世法不是诗法。一切世法皆是诗法,诗法离开世法站不住。人在社会上要不踩泥、不吃苦、不流汗,不成,此种诗人即使不讨厌也是豆芽菜诗人。粪土中生长的才能开花结籽,否则是空虚而已。在水里长出来的漂漂亮亮的豆芽菜,没前程。
常人只认定看花饮酒是诗,岂不大错!世上困苦、艰难、丑陋,甚至卑污,皆是诗。后人将世法排出,单去写诗,只写看花饮酒、吟风弄月,人人如此,代代如此,陈陈相因,屋下架屋。
王渔洋所谓“神韵”是排出了世法,单剩诗法。余以为“神韵”不能排出世法,写世法亦能表现神韵,这种“神韵”才是脚踏实地的。而王渔洋则是空中楼阁。王渔洋《再过露筋祠》:
翠羽明珰尚俨然,湖云祠树碧于烟。
行人系缆月初堕,门外野风开白莲。
诗的头一句就把“再过露筋祠”完全写出。只这一句是诗,第二句便不行了,“湖云祠树碧于烟”,曰“湖”、曰“祠”,何其笨也。然而“笨”又不可能与老杜之“壮美”并论。老杜:
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
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醉时歌》)
老杜这样是警句,王渔洋“门外野风开白莲”只是佳句,没劲。“灯前细雨檐花落”实在是“檐前细雨灯花落”,老杜如此写,写得好。陶渊明是表现,自然而然。老杜是“写”,能品而几于神;陶则根本是神品。老杜是壮美,当然笔下要涩,摸着像有筋一样;王氏“翠羽明珰尚俨然”,是圆的。即王摩诘“渭城朝雨浥轻尘”,亦不只是圆,另有东西;王无功“树树皆秋色,山山惟落晖”(《野望》),亦不仅圆,圆中有物。王氏《再过露筋祠》一首最能代表其所主张之“神韵”,四句无一句着实,两脚踏空,不踏实地。因为要如此,故将世法剔出,为艺术而艺术,但又做不到纯诗地步。后人将世法排出诗之外,此诗所以走入穷途。
后人尚不是世法、诗法矛盾,是雅、俗矛盾。后人以“世法”为俗,以为“诗法”是雅的,二者不并立。自以为雅而雅得俗,更要不得,不但俗,且酸且臭。俗尚可原,酸臭不可耐。雅不足以救俗,去俗亦不足成雅,雅要有力。阿q可憎处甚多,最要不得是“飘飘然”,简直不是有血有肉的人,而是影子。王渔洋便如此。
天地间原无诗法、世法之分,如来所说“世”,出世;“法”,非法,是无“法”,亦无“非法”。前讲世法、诗法,今讲无所谓世法,无所谓诗法,即担粪、着棋亦可为之。
后人心中常存有雅、俗之见,且认为只有看花饮酒是雅,分得太清楚,太可怜,这样不但诗走入穷途,人也走入穷途。
诗岂可只要诗法不要世法!陈简斋诗句:
杨柳招人不待媒,蜻蜓近马忽相猜。
如何得与凉风约,不共尘沙一并来。(《中牟道中二首》其二)
诗以浅近的代表很深的悲哀,后二句好,表现得沉痛。何能只要诗法不要世法?只要琴棋书画,不要柴米油盐,须不是人方可。有风无土不可能!
我们现在要脚踏实地,将世法融入诗法!
注释
[1]叶嘉莹此处有按语:“莹以为此所谓口之惑人。”
二、心物与因缘
天地间合起来是一首诗。若没有诗,天地必投诚。人类若无诗,人类必投降。
作诗需因缘相应。欲使因缘相应(相合、呼应),须“会”。
“会”有三义:
一是聚合。既曰聚合,当非一个,故必心与物聚合,不能有此无彼。如“甜”怎么成立的?若曰甜在舌,而但为舌不甜;若曰甜在糖,而但观之不甜,必二者相合,然后甜成立。诗心与自然之物合,然后有彼诗,即因借缘生,缘助因成。学诗亦不能有“烦恼”,因如此即不相应。(俟后详言。)写烦恼亦必相应。
二是体会。心与物虽遇,无体会亦不成。糖遇舌,甜之味始成立;然若无味觉(佛曰味识),甜亦不能成立,等于未遇。故聚合后必须有体会。白居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赋得古原草送别》)四句,必体会到此,然后写出。
三是能。能者,本能之意。本能不可解释,如分子有原子,原子有电子。电子为何?乃本有(佛说本有,亦不解释)。对本有不能怀疑,有现象,无理由。“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论语·为政》)。有体会而不“能”,亦不成。如木头吃糖,体会不出什么;人吃木头,也体会不出什么,此即能。能有二义,一为学习之能,一为本有之能。
由此三义成“会”,由“会”始能相应,不能轻视物,亦不能轻视心,二者缺一不能成诗。
“会”自然不是“离”,离心、离物皆不可;不离而“执”,亦不可(执即执著)。如宋陈无己(师道)诗真有功夫,黄庭坚谓其“闭门觅句陈无己”(《病起荆江亭即事》),然如此则是执心。元遗山诗曰:
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
(《论诗三十首》其廿九)
元氏之话对,即因其执心,故“无补费精神”,不成。此外又有执物,亦不可。普通觅句多为此种,如《秋林觅句图》,简直受罪,是执物。
离不可,执亦不成。
三、创新与冒险
陈子龙《王介人诗馀序》说:
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
余对此说,半肯半不肯。一切有法,一切无法。(佛家说法,亦即老庄所谓“道”,天地不能包之而能包天地。中国有书法,日本有书道。)宋人诗似散文;而其短札、笔记、尺牍、题跋,是散文而似诗。宋人不知诗,是不知古人那样的诗。
唐人学力不及宋人,只是情动于中不能自已,用当时流行的文体写出,便是好诗。如明人作山歌[挂枝儿]、[打枣竿],比所作曲好。名父之子多不成,便因其脑中有其老子,而他老子脑中前无古人,故能不可一世。此岂非狂妄?然欲一艺成名必如此,否则承师法,只是屋下架屋。儒家讲立志,不可不有“不可一世”、“前无古人”之志,而此志若一弄糟了,便是鲁莽灭裂。
诗从“胡说”起,前人不敢写的,而诗人敢写。老杜便如此,前人不敢写的老杜敢写。老杜大胆,蒙着便好,成功便是最大成功,失败便是不可收拾的失败。
文学家、艺术家都有冒险的地方。文学、艺术的冒险是赌性命,生则五鼎食,死则五鼎烹,不能流芳百世,即当遗臭万年。此非二动机,乃一动机。造反失败固是失败,而成功便为天子。
文学原是求完整,而近代有所谓缺陷美。缺陷之所以美,还是因其有美,所以只有缺陷并不美,即也不能成为缺陷美。西施病心而颦,东施效之,是但知颦之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乃因西施原即美。张岱《五异人传》有言曰: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张岱“痴病”、“疵病”,而美在深情、真气,缺陷美,为其撮大拇指。张宗子此言,是由生活经验得来的。一个人只有生活无思想不成,只有思想无生活也不成。张岱此思想在心中转多少次,在生活中即经验多少次。
胡适诗云:
浮冰三百亩,载雪下江来。(《寒江》)
胡适诗才不及别人,而提倡革命。
想打倒别人,先要自己站住脚,鲁迅先生便如此。“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论语·述而》)诗人写人刻薄,令人不觉刻薄,是诗。鲁迅先生序跋好,说理深刻,表情沉痛,而字里行间一派诗情。其小说技术成熟,心思锐利,咽喉下刀,如《彷徨》之《肥皂》《高老夫子》。
真正刻毒之人不可一日与居。金圣叹评《水浒传》说:“石秀可畏,我恶其人。”而李大哥则是鲁莽灭裂。
四、五古须酝酿
作五古比作七古难。(古诗,特别是七古,尚有可为。)
宋人对五古已不会作。宋人苏、黄对唐人革命,而苏、黄之五古甚幼稚。余对古人之作少所许可,而亦多所原谅。因自己写作,知写作不易,但对宋人五古,尤其是苏、黄,特别不原谅,他们似乎根本不懂五言古诗的中国传统作风。
作五言古诗最好是酝酿。素常有酝酿,有机趣,偶适于此时一发之耳。
人看到的是此时发之的作品,而看不见其机缘。凡事皆有机缘,机缘触处,可成为作品。而如果在机缘后没有东西,则中气不足,虽腔儿大而无中气,人听不见。朱熹所谓“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观书有感》),机缘后没东西,则无源头活水,诗就薄。
七言诗因字多,开合变化多,再利用一点锤炼功夫,很容易写出像样作品。(七律,八句,不易再出新花样。)因其表面上能开合变化,已很有可观,吾人无暇追其源头活水(情意本质),而已目迷五色。变戏法者即往往利用手法引人注意,作诗亦然,使读者目迷五色,无暇注意其思想源头。五言诗字少,其开合变化成功者仅杜工部一人。五言诗静,容易看出漏洞。正如写字,草字热闹,不易看出坏处,人但注意外表不往里看。(而实际草书不易学。因楷书容易安排,葉;草字亦有安排,惟快,。)草字是七言;楷字是五言,疏朗,须背后有东西,虽简单几笔,好像厚,有东西。七言略薄,尚无碍;五言必厚,即须酝酿。
七言诗可兴至挥毫立成,五言诗必须酝酿,到成熟之时机,又有机缘之凑泊,然后成立。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二十首》其五)
人或以渊明此二句乃抬头而见南山即写出来。其实绝不然,此二句绝非偶然兴到、机缘凑泊之作。人与南山在平日已物我两浑,精神融洽,适于此时一发之耳。此即酝酿功夫。今人偶游公园便写牡丹诗,定好不了,盖其未能得牡丹之神理,所写亦只牡丹之皮毛而已。上所言“物我两浑”,乃用王静安先生语,不如用“内外一如”————此佛家语,即精神融洽。素日已得其神理,偶然一发,此盖酝酿之功也。余之“蜡梅”诗,酝酿十馀年始发出。白乐天学渊明,相差不知几千里也。白,浮浅,有意即发;陶,自然深刻,有酝酿之功,故不着力而自然深刻。
五、长诗须铺张
作短诗应有经济手段。
作诗有时要铺张,特别是长诗要铺张。
铺张即客观的描写。铺张的功夫以汉赋为最。汉赋壮丽,后世之诗少壮丽。金碧辉煌是壮丽,即能铺张;不然茅屋三间,虽清雅而不壮丽。
中国人老实,不喜欢壮丽,而亦因才短之关系。屈原《离骚》则壮丽。后人才短,联想力、幻想力皆弱,创造力亦弱,所有壮丽作品多由铺张而来,不铺张无壮丽。而铺张须客观之描写,锻炼之字句。老杜《北征》即多客观之描写,字句亦多对偶,整齐。
写长篇,先搜集材料然后作,又须有手段,始能有好作品。写长篇非有此功夫不可。因长篇易冗,冗则弱或散。《长恨歌》即有缝子,冗弱。《长恨歌》不如《琵琶行》,《琵琶行》事情简单,篇幅较短。写长篇易于手忙脚乱,该去的不去,该添的不添。《长恨歌》虽不至于手忙脚乱,亦显才力不足。
写长篇须有健句。如《长恨歌》: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发句太不健。健之来即“劲”字。劲,形容词之用得好。凡作诗遇头绪多而复杂变化者,须用锤炼,有健句,长篇必须有健句支撑。此老杜最拿手。尤其叙事作品,更要健。白乐天的《长恨歌》真不能算好,老杜《哀江头》是何等气概!又韦庄《秦妇吟》写黄巢之乱(此乃为西北出土之唐人写本,比《长恨歌》高,韦庄《浣花集》无此篇),其叙事比《长恨歌》好,字句锤炼亦比白乐天好。
此外,长篇古诗须有骈句。如老杜之长篇时于其中加骈句。其《醉歌行》即“别从侄勤落第归”首句“陆机二十作文赋”一篇七古,骈句甚多:
陆机二十作文赋,汝更小年能缀文。
总角草书又神速,世上儿子徒纷纷。
骅骝作驹已汗血,鸷鸟举翮连青云。
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
只今年才十六七,射策君门期第一。
旧穿杨叶真自知,暂蹶霜蹄未为失。
偶然擢秀非难取,会是排风有毛质。
汝身已见唾成珠,汝伯何由发如漆。
春光澹沱秦东亭,渚蒲牙白水荇青。
风吹客衣日杲杲,树搅离思花冥冥。
酒尽沙头双玉瓶,众宾皆醉我独醒。
乃知贫贱别更苦,吞声踯躅涕泪零。
“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王羲之有笔阵图),“旧穿杨叶真自知,暂蹶霜蹄未为失”,“偶然擢秀非难取,会是排风有毛质”(“排风”句谓才气如鸟之破空而飞、而至),“汝身已见唾成珠,汝伯何由发如漆”(二句真悲哀);又写至饯行:“春光澹沱秦东亭,渚蒲牙白水荇青。风吹客衣日杲杲,树搅离思花冥冥”,皆为骈句。韩愈之“芭蕉叶大栀子肥”即偷老杜“渚蒲牙白水荇青”句,而韩粗杜细。“树搅离思花冥冥”一句,旁人绝写不出。长诗中有骈句,撑住不倒。
六、词语之“返老还童”
深秋天气似清明。(余近作词中句)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
清明在躬,气志如神。(《礼记·孔子闲居》)
“清明”,即孟子所谓“平旦之气”(《孟子·告子上》)。“清明在躬”,人这样才能活,活着才有劲。然而“清明”这个很好的名词现在化石了。
现在我们有两个办法to create new term(创造新词)。
创造新词并非用没有使用过的字,只是使得新鲜。如《水浒传》第四回鲁智深打禅杖时,欲打八十一斤的,铁匠曰:“师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肥”,原是平常字眼儿,而用在此处便新鲜。易安词我们或喜欢或不喜欢,然不得不承认“绿肥红瘦”(《如梦令》)之修辞真高,“绿肥红瘦”亦用得新鲜。所以,创造新的字眼儿,并非再创造一新名词,只是把旧的词儿加以新的意义,如此谓之“返老还童法”。此法不能不会,然亦不可只在这上面用功,专在这上面用功,易钻入牛角。
然而若连旧法都不会,决不可贪图新法。如现在有人说“解除粮荒”,“解除”换“接济”还可以,“粮禁”或者还可以说“解除”;又说“胜利是血泪换来”,说“血”就得了,何必曰“泪”?人一哭就是宣布自己完了,最没出息。“刘备的江山————哭来的”,刘备之好哭不确,盖《三国演义》之谣言。就算是刘备好哭吧,他的哭也与《红楼梦》上林黛玉之哭不同。人千万不可用泪去换取别人爱惜。刘备不然,他是一哭就把别人征服了。所以说若连平常基本的语言都不会,何能谈“返老还童”?
七、双声叠韵
双声叠韵可增加诗的美。如白居易《琵琶行》: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它令我们感到音乐美,不但响亮,而且调和。但此无死法。
王国维《人间词话》卷下云:
余谓苟于词之荡漾处多用叠韵,促结处用双声,则其铿锵可诵,必有过于前人者。
此语不甚可靠。文章天成,妙手偶得。拙作《鹧鸪天》:
点滴敲窗渐作声。
前六字三个双声,如雨落声;白乐天之“嘈嘈切切错杂弹”亦然,如乐声。此可无心得,不可有心求,且不可迷信。
双声叠韵确可增加诗的美,但弄坏了,就成绕口令了。
句中两字相连成一词的,用双声叠韵好,否则不好。诗句中五字句,第一、二、三、四字,一、二两字可用,三、四两字可用,若二、三两字用双声叠韵就不好了。而余《向晚短句》中“向晚益青苍”,“青”、“苍”双声。诗中七字句,一、二两字可用,三、四两字可用,五、六两字成一词的可用,如杜甫:
无边落木萧萧下。(《登高》)
“萧萧”好。如第五字是单字,则五、六两字不可用,如杜甫:
漏泄春光有柳条。(《腊日》)
“有”是单字,“柳条”是一词,而句中“有”与“柳”叠韵,故不好;且“有”上声,“柳”上声,不好。故意学此,大可不必。
词中有领字的,则领字之后两字连成一词的,可用双声叠韵。如柳永《八声甘州》:
正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正”是领字,提纲挈领。
八、山岳式与波浪式
同一内容,在中、西文中声音、形式不同,如:
思君令人老 ———— 山岳式
to think of you make me old ————波浪式
在中文中是山岳式,“人”字用得好。《红楼梦》第三十四回中宝玉挨打,宝钗说:“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人”字亦用得好。
中、西文字声音、形式不同,又如:
全或无 all or nothing
不自由毋宁死 liberty or death
打倒 down with
九、作诗与读诗
学道(道,truth)的看不起治学(学,knowledge)的,治学的看不起学文的,以为写作乃一种技术。
道是全体,大无不包,细无不举。夫子曰:“吾道一以贯之。”(《论语·里仁》)道充六合(全),盈四海(面),在此如此,在彼亦如此。道者一而已;学是统系,由浅入深,由低及高,是线;文学创作是散乱、零碎,是点(破碎)。抛开学道不谈,治学有两种方法:分析与综合。二者一踏实,一凌空(鸟瞰,bird"s eye view);踏实是入,凌空是出;踏实要细,凌空要活。单就踏实而言,用功起初是勉强,然后是自然;起初是有心,后来成无意。现在人用功,活了不肯死(略观大意,不求甚解),结果只是皮毛,根本没进去,哪本书都知道,哪本书也没懂;否则是死了不肯活也不成,能吸收而喷不出泉水来。人用功当如蚕,食叶是忙,眠更不是闲;人用功又当如蚕之蜕皮,有帮助固好,而主要的是自力更生。此乃踏实。踏实,就学文而言,即是文字上一点功夫————文从字顺。这不是好,而一切文章美皆以此为起点。学佛之人常说不可除(断)大慈悲种子。文章美如大智慧,亦有种子,即文从字顺。
金圣叹文好费话。他有才识且自由,他要升华,别人不可如此。金圣叹批点《西厢记》曾叹赏天空之云霞、地上之野鸭、草木之开花、灯火之光焰为天下之至妙,其写“灯火之焰,自下达上,其近穗也,乃作淡碧色;稍上,作淡白色;又上,作淡赤色;又上,作乾红色;后乃作黑烟,喷若细沫”,而“今世人之心,竖高横阔,不计道里,浩浩荡荡,不辨牛马。设复有人语以此事,则且开胸大笑,以为人生一世贵是衣食丰盈,其何暇费尔许心计哉?不知此固非不必费之闲心计也。”且金圣叹指出:
人诚推此心也以往,则操笔而书乡党馈壶浆之一辞必有文也;书人妇姑勃溪之一声,必有文也;书途之人一揖遂别,必有文也。何也?其间皆有极微。他人以粗心处之,则无可如何,因遂废然以搁笔也。
金氏所言甚是。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庄子·齐物论》),为诗为文当如此。
王静安先生说: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人间词话》卷上)
然此语有语病。小孩子是纯,虽曰纯,而有时幼稚,不是不天真,是发展不够。小孩子虽天真而无能,则还是不行。天真在本身是好,而它能成什么呢?能成道还是成学?诗人是本着天真,然不全仗恃天真。
曹孟德是顶机术的一个人,如其杀杨修等事,而其诗是了不起的诗,比他两位少君好,其量虽少,而质甚高。难道他的诗是恃天真写的吗?天真是“因”不是“缘”。小孩多烦恼,一点没有“守”,没有情操(缘)。
杜工部一直到晚年还是破碎,曹孟德则不然,对情操有训练。杜工部是放纵,先不必谈他处世之成败。我们不是不谈成败、利钝、是非、善恶,惟与世俗所谓成败、利钝、是非、善恶不全同。对于情操不加训练,在人生就该是失败者,姑不论其成败本身即是苦恼。不过老杜担起来了,故尚不失为英雄。欲能矛盾成调和……老杜虽不为至上,仍为大师。
而初学者不可从此下手。故王渔洋主神韵而成功者少,即无从下手。
古人写下几句好诗使后人读,真是对得起后人,后人亦应不辜负他。然其间须有好坏之分,取舍之别。古人费心写,吾人读时亦应费心读。吾国多抒情诗,其中亦有好坏去取,不辜负亦不可盲从,盲从才是真的对不起。
读之不受感动的诗,必非真正好诗。好的抒情诗都如伤风病,善传染。如宋玉:
悲哉!秋之为气也。(《九辩》)
此一句,千载下还活着。而人读之受其传染,春夏读之亦觉秋之悲。“悲哉!秋之为气也”,有魔力,能动人。然我们还须更进一步。宋玉把他要说的话说出来,他的责任已尽;写者成功,而读者也不可忘了自己。读“悲哉”一句能若使我们忘了自己,在宋玉是成功了,而在我们是失败了。如泰山压卵,泰山成功,置卵于何地?又如老杜: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
老杜写此诗对得起我们,他是成功了,而我们受他传染,置自身于何地?
严羽《沧浪诗话》所谓“兴趣”,虽不甚洽,而意思是对。意思对,“名”不对。“言有尽而意无穷”,“无迹可求”,诗最高应如此,并不是传染我们或抹煞我们。读者与作者混合一起,并非以大压小。我们读古人诗,体会古人诗,与之浑融,是谓“会”,会心之会:
古人端未远,一笑会吾心。(陆游《秋阴》)
此虽无甚了不得,而是诗。“端”,端的,到底。“一笑会吾心”是顿悟气象,是不抵触,是不矛盾,与古人混合而并存,即水乳交融,即严氏所谓“无迹可求”,“言有尽而意无穷”(《沧浪诗话·诗辨》)。然如此古人之好诗太少。如宋玉、老杜只可算b或a,绝不能是a+,盖其尚有泰山压顶之手段。
若读了不受感动,是作者失败;若读了太受感动,我们就不存在了,如此还到不了水乳交融————无上的境界。
佛于肉眼外有天眼、慧眼、法眼、佛眼,共五眼。吾人读诗亦须有诗眼、具诗心。
十、自评诗词
(一)《病中作》
余有旧作:
心似浮云常蔽日,身如黄叶不禁秋。
(《苦水诗存·病中作》)
“浮云蔽日”是说常有乱七八糟思想。人要有思想、感想、联想,这是好的,而妄想、眩想、胡想要不得,所以说“浮云蔽日”。
放翁诗有:
心如老骥常千里,身似春蚕已再眠。
(《赴成都泛舟自三泉至益昌谋以明年下三峡》)
此二句“格”虽不高,但真。余之二句即学放翁此二句。
学七律当少读放翁诗,盖放翁诗少唐人浑厚之味,而人最易受其传染,应小心。余当日恨学不像,今日恨去不尽。见猎心喜,佛家所谓“积习难改”。
(二)《春日杂咏四绝句》
其一
下山白日正迟迟,犹是明灯未上时。
话到简斋诗句好,晚风徐袅绿杨枝。
(自注:陈简斋诗:“一帘晚日看收尽,杨柳春风百媚生。”)
其二
学书犹未略知津,漫说苦思通鬼神。
铁画银钩今尚在,龙腾虎掷更何人。
(自注:题影印王右军真迹。俗语:思之思之,鬼神通之。)
其三
吾师诗句久空群,笔法千秋接右军。
耿耿此心虽好在,青青双鬓已输君。
(自注:新得尹默师手书诗稿。又,友人近作词曰:“好是鬓双青。”)
其四
壮志年来半已消,诗心澎湃尚如潮。
六街人静无车马,独上金鳌玉桥。
学诗欲思想与字句相称大不易,四诗虽不甚好,而是作者原意,思想与字句尚相称。
作小诗可末句用问句,有韵味。
末一首气似冲,而有点江湖气;然尚好,即因句中“半”字、“澎湃”二字双声尚能有力,不容易飘。
(三)《偶读香山诗,见其自注中有暮雨潇潇之句,意颇爱之,因足成四韵》
不惜胜年如满月,剧怜夜夜减清辉。
幛外垆烟随意转,庭前木叶逐风飞。
愁云漠漠天将压,暮雨潇潇人未归。
画得残眉还对镜,起来更着五铢衣。
唐人作绝句每一起有劲,后人作律诗有时多随意起,尤其七律。有时意尽诗未完,不得不使力。
(四)《五月十二日雨中到校,青峰索阅近作,归来成长句四韵》
读诗须有入处,余之七律自宋诗放翁入,后不能改。律诗原不好作,余有时作时故意倒字。[1]
余之七律《五月十二日雨中到校,青峰索阅近作,归来成长句四韵》中有二句:
巷后巷前泥滑滑,城南城北雨茫茫。
“巷后巷前”是因平仄,否则当为“巷前巷后”。“城南城北”,杜诗有“欲往城南望城北”之句。余住城北。或拟以前句为“巷尾街头”,对下句“天涯地角”,如此则一是说得雨太大,二是对得太工。太工,在词中可,在诗中不可。
《十四日又雨,归自西城再赋》较前一首好:
青杨叶重柳枝低,门外方塘水漫堤。
卖菜呼声巷前后,断云分雨市东西。
愁边心绪浑无赖,高处楼台望欲迷。
泥滑早知行不得,鹧鸪犹自尽情啼。
(五)《雨晴出游口占长句四韵》
夜来一雨净朝晖,此际先生忍掩扉。
临水绿杨还濯濯,掠风紫燕正飞飞。
满川芳草交加绿,几处夭桃取次稀。
一任馀寒砭肌骨,缊袍准拟换春衣。
《世说新语》有“濯濯如春月柳”,与《孟子》中“牛山濯濯”之“濯”不同。“绿杨”与“交加绿”重复。若改“垂杨”,与“濯濯”不合;当说“袅袅”,而也不好。
人皆以为七律对句难作,其实一起一结更难。“此际先生忍掩扉”,意思尚可,写得不好,“忍”、“掩”皆上声,不好听。末一句音色亦不好。
原来后四句是:
甲兵未洗天汉远,兕虎真嗟吾道非。
对此茫茫成苦住,杜鹃莫道不如归。
“苦住”,也叫住山、苦修。大师得道后开堂说法,普通叫出世。在初学时先行脚,后苦住;甚或结死关,生活程度最低。“对此茫茫”二句尚好,音色鲜明调和。所以舍之者,因此四句与前四句情味不调合。前四句是活泼的,后“对此茫茫”无着落,前四句没有“茫茫”的味。“甲兵未洗天汉远”,用老杜诗;“天汉”之“汉”字原当为平声,宋人诗常拗第六字。“兕虎”用《孔子世家》。“对此茫茫”,用《世说新语》及元遗山诗“市声浩浩如欲沸,世路茫茫殊未涯”(《出东平》)。杜鹃“不如归”用者更多。
又《共仰》:
莫信蛟寒已可罾,飞飞斥笑鲲鹏。
花开燕市仍三月,人在蓬山第几层。
共仰挥戈回落日,愁闻放胆履春冰。
龙沙百战勋名烈,醉尉凭教喝灞陵。
对句之稳,结构之整齐,较前首好。此首有意用黄山谷、李义山。
(六)《杂诗》
春夏之交,得长句数章,统名曰《杂诗》云尔:
净业湖边送晚晴,会贤堂下暮烟生。
驼庵得句无人识,燕市今宵有月明。
丁香飘雪不禁愁,雨打风吹看即休。
隐隐杨花无影过,空庭有月莫登楼。
一盏临轩已断肠,寻花谁是最癫狂。
年年常抱凄凉感,独去荒园看海棠。
今年又过海棠时,暮雨朝晴系梦思。
一架朱藤深院里,黄蜂喧上最繁枝。
遥山过雨泛空青,池面风回约绿萍。
隔岸柳阴还漠漠,著花楸树正冥冥。
感怀触事自长吟,惆怅难为此际心。
紫燕归来花已老,青蝇飞动夏初临。
白塔危阑爱独凭,登临又到最高层。
汉家事业无关树,一任悲风起五陵。
第五首自觉还有意思。首句“遥山”,为何次句不对“浅水”?首句“过雨”,为何次句不对“回风”?次句“池面”为何不说“水面”?故意使其如此。
第六首“感怀触事自长吟,惆怅难为此际心”,最糟怕是此十四字。“惆怅”句是太普通的情感,许多人都有过。作诗是如此,做人亦是如此,太出奇固然没法活,太不出奇活不活一样。没有一挥而就的文章与诗,若果真有,也不好。
余近来作诗,尤以七言,颇被宋人影响。多用典,不好。第二首“隐隐杨花过无影”,用张子野词“无数杨花过无影”(《木兰花》)。第三首首句“一盏临轩已断肠”,用韩致尧句“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惜花》);次句“寻花谁是最癫狂”,老杜有句“无处告诉只癫狂”(《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一),放翁有句“市人唤作海棠癫”(《花时遍游诸家园》)。第四首“暮雨朝晴系梦思”,老杜有句“云雨荒台岂梦思”(《咏怀古迹五首》其二)。这些句子不知道古人诗句也能懂。真龙天马当然好,但没那天才,能做骆驼也好。(唐人小说有骆驼变一僧说禅;倦禅时又化作骆驼。)
第七首“汉家事业无关树,一任悲风起五陵”,用杜牧之诗“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登乐游原》)。诗人都有点悲观,有点消极,小杜真到了极点。人的一生扎挣、折腾,总得为点什么,汉家四百年江山,到了唐朝,看长安城外五座陵墓连树也无,还扎挣什么?折腾什么?余之诗用它却拗着用,尽管五陵无树,事业还在,所以说“汉家事业无关树,一任悲风起五陵”。或说登高临远可解郁闷,余以为登高望远时常有意外的感觉和思想。这首“白塔危阑爱独凭”倒真像自己的诗作,并非和古人捣乱、开玩笑。
作诗平仄要紧的是一、三、五,尤其七言,余之诗成了习惯,总是一、三、五使劲。
余之诗作自感有两种好处:一是好懂,一是切近。作诗最要紧的是“感”,一是肉体的————感觉;一是精神的————情感。把无论精神的、肉体的亲身所感用诗的形式表出,不管是深浅、大小、厚薄。那七首诗可以说所感浅、小、薄,但能说不是诗吗?是诗,就因为是亲切所感、切实所感。读书对作诗来说,是为的锻炼字法、句法,而最要紧的还是实际生活上用功。宋以后诗人文字功夫深而实际生活的功夫浅了,所以读来觉得它总不像诗。但你解决生活、分析生活的功夫深了,也不是说文字的功夫就可以抛弃。学诗至少要有一半功夫用于生活,否则文字即使十分好,作来也不新鲜。
(七)《夜坐偶成长句四韵》
学道浑如退飞鹢,赋诗何异詅痴符。
病来七载身好在,贫到今年锥也无。
永夜北辰低象纬,一星南极落江湖。
空堂独坐三更尽,城上又啼头白乌。
“詅”,叫卖。
禅家云:“但愿空诸所有,慎勿实诸所无。”(庞蕴居士语)道家有云:“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道德经》四十八章)————“悟了同未悟”(提多迦尊者语)。这里的“悟了”与“未悟”虽曰“同”————表面相似,而实不同。“悟了”是恍然大悟,是“空诸所有”;“未悟”是根本没有。佛家千言万语只是“明心见性”,宋儒亦有言曰“将心比目,将性比天”。心目性天即“空诸所有”,“慎勿实诸所无”。禅宗大师说“贫到今年锥也无”(香严智闲语),是空诸所有;余之诗说“贫到今年锥也无”,既非写实,亦非禅意。禅家的空是“真”、“真如”;我们空是空虚的空。“贫到今年锥也无”,我们的茫茫是无本可据。“一星南极落江湖”,用黄山谷诗“南极一星在江湖”(《题落星寺四首》其二)。
(八)《夏初杂诗》二首
榆荚自飘还自落,杨花飞去又飞回。
三千里外音书断,细雨江南正熟梅。
春去谁言岁已除,墙头屋角绿扶疏。
楸花经雨凋零尽,梨树飘香是夏初。
余作此二诗颇费一点心思,但是并不能算好。一切事都当高处着眼,低处着手。
榆荚落是直的,杨花飞是横的。“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贺铸《青玉案》)。余之弟说余诗肥不了,余以为是如此,诗不大。老杜水浑真有大鱼。水清则无大鱼,小虾米折腾也热闹,然不大。
“梨树飘香是夏初”句盖前四五年就有此句。梨树、洋槐,有时材料不新鲜。如“明月照高楼”(曹植《七哀》)、“池塘生春草”(谢灵运《登池上楼》),常用,但仍觉得好。
(九)《偶成二绝》其二
何曾忙里善偷闲,银锭桥边去看山。
始信横担楖枥木,不如一钵掩禅关。
诗之后二句上句不真切,而下句肯定好————精微奥妙。
精微:方寸之木,日取其半,万世而不灭。奥妙:“恍兮惚兮,其中有物。”(《道德经》二十一章)
《世说新语·贤媛》篇记载,一女儿将适人,其母语之曰:“慎勿为善。”女曰:“然则为恶乎?”曰:“善尚不可,何况恶乎?”可见中国人喜欢简单。
如来所说法确是精微奥妙,而结果便成为复杂烦琐,着力在分析。
(十)《海棠绝句》
彻夜狂风动地来,预愁绛蕊委尘埃。
平明火急起来看,依旧枝头艳艳开。
余之《海棠绝句》,不但意思急,声音亦急。作诗心中情感与纸上字句相等始可,不可偏,一轻一重。心中情感用诗中的字表示出来恰好即可。吾此首七绝用字能表现内心情感。
创作常患“言不及意”,思想、情感经语言传达出来,已打了不止对折。或曰:金圣叹批书乃口说人记,此不可靠。他能出口成章,所以别人所记能如此确实矣。天才训练如何方能如此?如金氏之所为,果然,则真是奇迹。金氏之作与人写小说不同,小说本身有动人情节,而纤细之情感怎么说不成的,写还得自己写。
(十一)《薄暮散步什刹海附近,因访友人不遇而返》四首
巢泥已带落花香,何事飞飞燕子忙。
人不归来春又去,荒城一半是斜阳。
更无荷叶叠青钱,只剩垂杨绾暮烟。
今日会贤堂下过,共谁掩泪话开天。
浮生不信是浮云,扶病时时到水滨。
南岸行人北岸柳,仙凡惆怅隔红尘。
经年一到寒松阁,古寺黄昏蝙蝠飞。
拄杖徘徊人不见,布鞋还踏月明归。
前二首与后二首非一天作,后二首作于前一天,前二首后一天作。时感情甚冲动。前二首念着冲,而无发展。
诗、词、曲可顺用,不可逆用。[2]然周清真有词:
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入燕巢泥。(《浣溪沙》)
余用词入诗,成“巢泥已带落花香”一句,而用得好。周之词色暗淡,余之诗色鲜明。音节与声调对表示感情有关,暗淡音节表示暗淡情调。
余最得意第三首。“扶病时时到水滨”句不好,然必须有,因无此句“水滨”无法引出下句之南岸、北岸。此首第一句原为“夕阳万瓦粲鱼鳞”,“粲”字不好,原为“耀”,亦不好,因此句太费劲,其他三句不费劲。现改作“浮生不信是浮云”,意虽稍晦而表现得不费劲。第三首意深,近日情调。四句中最得意者“南岸”二句。
“经年”一首不太好,旧调味太厚。寒松阁,友人所居寺也。
(十二)《向晚短句》
余近作《向晚短句》:
计日探春讯,何时看海棠。
吹衣风浩浩,搔首意茫茫。
带病即长路,衔悲上讲堂。
楼前山色好,向晚益青苍。
“长句”,七言;“短句”,五言不论古今体,皆然。
李商隐有写春色两句:
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二月二日》)
花、柳,以类相从。“花须柳眼”,柳条是一色柔条、垂条,而可抵花之万紫千红,此单调与彼复杂可抵得住。义山诗句好,不论姿态、颜色。诗一条路已被古人走尽,不是古人把话说完了,是旧诗路子只能如此写,不能脱古人范围。
“带病即长路,衔悲上讲堂”,二句是象征。“讲堂”,禅宗和尚说法处,又名“法堂”。禅宗语:
我若一向举扬宗教,法堂里须草深一丈。(招贤景岑禅师语)
此亦“衔悲上讲堂”(说真的法,就没人来听了)————不干不行————悲哀;想干,干不了————悲哀;身体不成、学而不成,也是悲哀。
(十三)《长句四韵》
余近作《长句四韵》:
啼尽城头头白乌,起看秋色到吾庐。
空闻隐几能忘我,自笑詅痴尚有符。
静里愁怀非寂寞,病中诗律见功夫。
回首烂柯山下路,先生此局未全输。
简斋曰:唐人多有此体————五、六句与七、八句平仄同,盖书生之便宜也。
读书与创作是两回事,有人尽管书读得多,创作未必好,因为创作不必懂得很多道理,只要本着自己感觉感情,有天才,便能写得出很好的作品。而且古时书很少,屈原读过几本书都成问题,他所用的典故,并非得之于书,而是民间传说。谁能那么大胆,那么不识羞,说自己是天才呢?但人各有所长,不必自暴,也不必自弃。余自谓写诗乃“玩儿票”,有时间、有精力要作白话文[3],次是写曲,再次写词,最不成时才是写诗。
余之《长句四韵》首句“啼尽城头头白乌”,出老杜诗句“长安城头头白乌”(《哀王孙》),而老杜是静的,余之“啼尽城头头白乌”是动的。第四句“自笑詅痴尚有符”,“詅痴符”,出自《颜氏家训》:“吾见世人,至无才思,自谓清华,流布丑拙,亦以众矣,江南号为詅痴符。”谓无创作天才而偏要写,结果只是以显示自己的不通。精神病患者有一种暴露狂,文人好写作、发表,盖亦此种心理。此诗第二句“起看秋色到吾庐”即说秋色,三、四句便该承此“秋色”二字,而此诗三、四句用“隐几”、“詅痴”二典故,不太好。第七句“烂柯山”出《搜神记》。
(十四)绝句一首
昨夜耿无寐,今朝食不佳。
聊将肉边菜,当作八关斋。
吾之绝句一首。五言绝句不敢作,唐以后宋人已不成。
“八关斋”,佛家名词。“肉边菜”,亦佛典,因六祖隐名时,曾共人打猎,菜在肉边锅内煮,本身仍是菜。
清程瑶田有《九谷考》。
想到读书。东坡读书有所谓“八面受敌法”:每一书读数次,每次只求一意。(《又答王庠书》)读中国古书要注意“生字”————学字,“难句”————观文法,如读外国书;然后再读;第三遍注意叙事;第四遍注意写景。一篇文章必须读很多遍。余读书只要认为好的,至少要读十遍八遍,可惜是没有中心思想。
(十五)《和陶公饮酒诗》其十八
舍生必有取,君子恶苟得。
量力抵饥寒,过此亦疑惑。
意坚齐险夷,理得破通塞。
佳人在空谷,未须夸倾国。
牵萝倚修竹,寒日共沉默。
话是说给懂的人听,他已懂了,而偏要和他谈。
陶渊明“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饮酒二十首》小序),此与阿q以为人生仿佛有时也要砍头的思想不同,陶乃“苟不碎虚空,光阴如何惜”(余之《和陶公饮酒诗》其十五)。陶之高风不是从风雅来,是从吃苦来,不但消极吃苦,还要积极做事。
人言作古诗宁拙勿巧,宁失之深勿失之浅,可靠否?
“舍生必有取,君子恶苟得。”古人云:“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礼记·曲礼上》)不是不得、不免,“苟”,只是受之无名,还不是有什么不正当。
文天祥之弟文璧降元,时人作诗讥讽:“江南见说好溪山,兄也难时弟也难。可惜梅花各心事,南枝向暖北枝寒。”(世上侦探与盗贼是同一心计,是一棵树上所开两朵花,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又想到赵孟与其兄孟坚。赵孟,字子昂,然真是“俯”。其兄坚,字子固,入元隐居不仕。后往笠泽太湖视其兄。坚问曰:“弁山笠泽近来佳否?”曰:“佳。”坚曰:“弟奈山水佳何?”意思是你对得起这佳山水吗?(姚桐寿《乐郊野语》)《论语》有云:“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宪问》)“危行”并非不行,“言孙”并非不言。(孔子并未说“不行”。)
“君子恶苟得”,然中国历史上不少君子小人之争,而结果多是君子失败,最后亡国。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然,被人卖了还不知卖到什么地方去呢!为什么毒蛇可以咬人,而人不可以变成一个比毒蛇更厉害的去咬毒蛇?可是只要毒蛇,不要好人。人要去好人中便是一个好人,在坏人中要比坏人还坏。世人若有此英雄,我们要拼死供养。(夜漫漫斋,虽黑暗到底还有天亮时候。倦驼庵,真完了。)
读书要在紧要关头有用,如学拳上场玩,不能防人,又不能打人,学之何用?一人打他老子,老子即问:“何以您讲孝讲得那么好?”其子曰:“那是书。”读死书的书呆子不论,读书觉得对,我们便要如此做,这样书呆子可取。身体而力行,亲身去体会,拼命去干。书要与实地生活发生关系。
“量力抵饥寒,过此亦疑惑。”法郎斯(france),怀疑派,曾经说:我怀疑,因为我有怀疑的勇气,你们连怀疑都不敢。没有反省,使人成为狂妄;反省太多,使人成为怀疑。因此,“孔文子三思而后行,子曰:‘再,斯可矣。’”(《论语·公冶长》)医者有割股之心,治死了,说我惭愧,那不成;说我心不坏,那不成。
“佳人在空谷,未须夸倾国。牵萝倚修竹,寒日共沉默”四句,即“意坚齐险夷,理得破通塞”。“佳人”二句是诗的表现,“意坚”二句太哲学味,不像诗,“佳人”二句才是诗。“天寒翠袖薄”(杜甫《佳人》)是吃苦,“日暮倚修竹”(同上)是要强,这诗是表现老杜的人生观。孟子:“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孟子·万章下》)“知足更励前”(余之《和陶公饮酒诗》其十九)即“苟不碎虚空”。
(十六)断句
“当户新开夹竹桃”(余之诗句),用尹默师诗句:
石榴艳发已嫌人,夹竹桃红次第新。
不是花开春便在,牡丹开过已无春。(《春归有感》)
沈尹默先生诗蕴藉,此非作者有意于此。
(十七)《鹧鸪天》二首
余作诗词主张色彩要鲜明,声调要响亮。此为目的,至于方法如何则识机而变。
一天云散惟凝碧,九陌初晴尚有泥。(《鹧鸪天·秋日晚霁有作》)
余之词句皆合格律,而“有”字不太好念,不太好听;且“凝”字重,对“有”字似轻,或改为“辗”字。实则“辗”字意虽好,而音节还不如“有”。余之创作非不想深入浅出,“辗”字或好,而非余之作法,此非护短。
“一天云散惟凝碧,九陌初晴尚有泥”二句,不如余之“篆香不断凉先到,蜡泪成堆梦未回”二句好。
篆香不断凉先到,蜡泪成堆梦未回。(《鹧鸪天·不寐口占》)
原稿“先”字为“初”字,而“初”字不冷、不热,发暗、发哑,用在此处不好,改为“先”字。而若小杜之“豆蔻梢头二月初”(《赠别》)之“初”字,鲜嫩,用得好。“梦未回”之“未”字原稿为“欲”字,“未”是去声,“欲”字亦读去声,或谓“未”字深,“欲”字浅,此尚非主因。主因亦在鲜明、响亮,故“未”字较“欲”字好。用字句如良医用药,一种药别人吃得,此人吃不得。用字亦然。用的时、地不对,岂但不好,反而更坏。如在人前称自家兄弟为家兄、舍弟,若说“舍兄”、“家弟”便不行。
“凉先到”、“梦未回”之“先”、“未”二字高。“惟凝碧”之“凝”字在此亦呆板。诗中用字句如大将用兵、名医用药,用的时、地不对,岂但不好,反而坏。又如余之近作“病久诗心定,愁多道力穷”(《南歌子》),一写便如此。此二句不如“篆香”二句。“愁多道力穷”句用意亦嫌稍深,“道力”所以打破烦恼,而今道力已穷,打不破矣。不过此二句中“定”字、“穷”字二字用得好,“定”字去声,“穷”字阳声,而其好不全在平仄。
(十八)《浣溪沙》
乍可垂杨斗舞腰。丁香如雪逐风飘。海棠憔悴不成娇。
有鸟常呼泥滑滑,残灯坐对雨潇潇。今年春事太无聊。
“乍可”,止可之意。
泥滑滑(音古),鸟鸣声。词之四、五句盖从荆公“山鸟自呼泥滑滑,行人相对马萧萧”(《送项判官》)来。
余之填词养成这么一种本领————捆起来打,则大概因为天才差。“今年春事太无聊”一句把前面句子捆起来打,“今年春事”,捆;“太无聊”,一棍打死。“今年春事太无聊”,干净倒干净,太没劲,顶得太死。其实还是不捆起来打得好。如余之《蝶恋花》:
什刹海边行不得,晴天飞下蒙蒙雪。
以雪比絮。古人以盐拟雪太笨;以絮比雪,似固似,是则非是。下雪毕竟是下雪,飞絮毕竟是飞絮。
(十九)《南乡子》
衰草遍山长,出没成群兔鹿狼。八月高秋霜露降,苍茫,个是当年北大荒。 此际下牛羊,人语歌声泛夕阳。万顷如云还似海,汪洋,禾黍黄金一样黄。
“出没成群兔鹿狼”、“人语歌声泛夕阳”二句,合乎“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陆机《文赋》)的要求,至于末一句“禾黍黄金一样黄”,连一个动词也没有,就差远了。写作注意形容词不如注意动词。文学不是绘画,画面是死的。徐悲鸿的奔马能画得好,固然可以说是活的,而若画张先词句“头上宫花颤未休”(《减字木兰花》),“颤”则画不出来;欧阳修词句“绿杨楼外出秋千”(《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一个“出”字,用得真好。中国语文有个特点,就是应当注意动词以及语言的音韵和音律。
(二十)戏言二句
余近有戏言二句:
心气与天气反比,车价与粮价齐高。
此效《滕王阁序》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二句实不甚高。一个大天才,不但不能学人,且不能与人以可学处。
某禅师曰:
一个人不能落地,落地便有人学在头里。
一个天才是不能有二的,普通一事物尚不可能有二相同者,况天才诗人?“落霞”二句就算好,也是第三等句子,连二等都够不上。
文学上的真与事实之真不同,此所谓文心。即使事实不如此,何妨以此自娱?自娱,超乎道德、法律之上。法国诗人阿尔弗雷德·德·维尼(alfred de vigny)说:最好做思想的游戏。(看书当记原文,在其内容与文字矣。)或谓:有人以政治(事业)杀人,又有人以学术思想杀人。(尼采,恶魔派哲学。)思想的游戏是自娱。
饮酒、吸烟,只能自娱,不能娱人;而思想的游戏不但能自娱,还可娱人。文学之自娱亦然。自娱之高下或即以此分。纪晓岚好以文字技巧做思想游戏,如“片云头上黑,孤月浪中翻”(梁章钜《巧对录》卷一),笑二人一额上之黑瘢,一已瞽之左目;又如以“陆耳山”对“四眼井”(陆耳山,即与纪晓岚同修《四库全书》的陆锡熊。陆以“四眼井”讥笑纪晓岚近视眼,纪氏对以“陆耳山”。)不过,这只是思想游戏初步,还非法诗人所说者。王斫山所言:未到庐山,满眼是庐山;已到了,反而不见庐山。庶近之矣。(王斫山,金圣叹之友,金圣叹评点《西厢记》中多所提及。)
并非事实所有或所必需,而文人又需有文心。
文心,了解是一回事,欣赏又是两回事。
注释
[1]叶嘉莹此处有按语:“谓拗字。”
[2]叶嘉莹此处有按语:“指诗可入词,词可入曲;而曲不可入词,词不可入诗也。”
[3]白话文,指学术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