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倒地脚梁
地脚梁,顾名思义就是倒在地上的房梁。倒了地脚梁的房子更加坚固,抗震能力也更强。
工地上,砖匠师傅已经把钢筋笼支好了,有几个人正在夹模(在钢筋笼外面装上模板)。老唐承包的这个环节就是往夹好的模板槽里倒混凝土。夹模和倒混凝土可以同步进行。夹好一段模板,就可以倒一段混凝土了。
把水泥沙子石子变成混凝土还需要一道工序,那就是和灰。所以老唐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灰。
先把水泥和沙子和匀。水泥和沙子被和匀之后也被统称为“灰”了。然后一层石子一层灰,再浇上水,再和匀就成混凝土了。赵路是第一次跟这帮人打交道,就想着不能偷奸耍滑,于是就跑去铲石子。他把锹把紧紧贴住自己的大腿,才能借力铲起来一锹石子,没几分钟他就汗流浃背了,手掌也因太过用力而胀得青痛。还好铲料是间歇性的。铺好石子和灰,就要浇水,这时候铲料的人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停下来休息了。
半个多小时,他们就和好了第一盆混凝土(民间有些习惯性用语,“盆”就是一种习惯性量词),堆得像一座小山。
然后就是倒混凝土了。这个时候赵路就知道老唐说的不是假话了:这确实很辛苦!因为地形条件的限制,这些混凝土是需要人工挑到模板槽里去的。一担混凝土装得满的话就有一百七八十斤,一般情况下也有一百五六十斤。
赵路挑第一担的时候,试了几次才挑起来。那混凝土压在肩上感觉跟背了一座大山一样。孙悟空肩扛大山还能说笑自如,但人家是神仙啊,是吸取天地精华长大的。他赵路是什么人?肉骨凡胎一个,吃五谷杂粮长大的,怎么比?但他硬是咬着牙挑起担子,一步一步的走了起来。把第一担成功挑过去倒在模板槽里,他心里就有底了。
到吃午饭的时候,就只剩下一点点收尾工作了。午饭是主家供应的,主家还给每人派了一包烟。吃完饭又干了个把小时就完工了。大家七手八脚的把工具都整理好放进三轮车里,主家就把工钱拿过来了。老唐接过工钱,给每人发了80块钱。赵路心想这个活路收工还是收得早,就是工资低了点,拆房子每天都有一百多。但他转念一想:总比耍起好些,也就接受了80块钱一天的事实。
回到家洗澡的时候,他才发现肩膀都肿了。干活的时候只是觉得肩膀被担钩磨来磨去的磨得生疼。他想起了父亲的肩膀。夏天父亲打赤膊的时候,他看到父亲的肩膀上都是一层层暗黑色的死皮。以前自己还读初中的时候,父亲没去武汉打工,就在汉丰带着一帮人在工地抬预制板。那时候的房子,每层楼的楼面都是盖的预制板。预制板是沙子和着水泥做的,很重。具体有多重,赵路也不知道。他只知道父亲肩膀上的死皮就是抬预制板抬出来的。现在父亲倒下了,他就要用肩膀扛起家里的重担。负重前行,才能越走越稳。他并没有消极的情绪,反而充满了斗志,因为今天又找到了一个可以赚得到钱的活路,并且还是现钱,拆房子虽然工价高些,但要一个工地做完了账算清楚了才能拿到钱。
洗完澡,他走进睡觉的房间,看见父亲在床上躺着。从武汉回来后,父亲就一直睡在他和弟弟的房间,只是另外支了张床。父亲和母亲关系不好,住在一起肯定得吵架。父亲见他进来,就跟他说想去幺爸那里。赵路就想到父亲可能是觉得日子不多了,要去跟他弟弟做最后的告别吧。想通了这一层意思,他鼻子一酸。在家里母亲天天都在吵闹,还不如让父亲去外面散散心。
“好啊!想哪天去?我给您买票。”父亲这时候想做什么他都是支持的。
“不慌,你先去山上砍些水竹儿,做成面筷子,我给你幺爸带去。他说他们那里没有这个东西。”
父亲说话的语气很温和。母亲不在家的时候,他才能体会得到这种父子间的温馨。现在母亲在捡垃圾还没回来。
以前父亲没得病的时候,在家里是相当威严的。他还记得一家人还在老家的时候,有一次母亲带着只有几岁的他回娘家,结果因为有事耽搁了两天才回来。快到家的时候母亲不敢走了,她怕父亲打她。幸好碰到了过路的幺爷爷,母亲就请求幺爷爷到家里去坐坐。幺爷爷听了母亲担心的理由,就跟着一起到家了。结果还好,不知道是看到有长辈在还是父亲那天心情本来就好,他也没吵没打。
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很少见父亲笑过。在他印象中只存留着两个父亲温情对待子女的画面。
第一个画面:老家,父亲请了人来帮忙用石头做猪圈房子。饭做好了,母亲让他去叫父亲吃饭。才几岁的他小跑着来到猪圈房子那里就叫起来:“爸爸!吃饭了!”边喊边往父亲跑去。父亲手里拿着烫子正在给房顶抹面,生怕他跑过去在水泥面上踩出脚印来,就笑着哄他说:“乖,莫过来!你先回去,我们马上就回来。”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对这一场景还记忆犹新。估计这一辈子他都忘不了这个画面了。
第二个画面:饭熟了,才几岁的弟弟还在床上睡觉。父亲走到床上去就把弟弟拎起来,睡眼朦胧的弟弟又气又恼,四肢在空中又弹又挠,活像只被人揪住脖子的猪儿。父亲却哈哈大笑,说道:“你个懒猪儿,饭都添起了,还不起来!”那时候赵路心里就想:也只有弟弟敢这么耍大牌,自己小时候是肯定不敢的。
一直到自己上了大学,父亲也和幺爸一起来到武汉打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父亲才有说有笑的。有可能是自己长大了,还是整个家族出的第一个大学生,父亲对他说话就像对待一个成年人一样了。有些事情还征询一下他的意见。
听父亲这么说,赵路就带着弯刀到山上砍水竹去了。刚刚洗了澡的,等下回去又要洗一次了。夏天就是这样,一动手干活就要出汗,从小到大就勤快的他都有经验了。
水竹是一种灌木一样的小竹子。春天,从地下冒出来的水竹笋是一种美味的野菜。长大后的水竹被农人砍来夹篱笆,做缠丝瓜藤黄瓜藤的立杆。
赵路走过水塘,从塘堤走下去就是一片田野,走过田野就是一片山林了。这附近都有自己家耕种的田地,山林的那边还有一块地也是他们家在种。以前就经常在这些地方来来往往,他知道那片山林里有水竹子。
田野里的油菜正是长得旺盛的时候,到处都是绿油油的。赵路就喜欢这样的景致。看到路边一丛丛的狗尾巴草,他就扯了一根叼在嘴里。
他走进山林,找到水竹林,挑了些老竹子,砍下来剃了竹叶,用一根水竹捆了背回家。砍竹子的时候他又出了一身大汗,这都不怕,他就怕山林里那些人不能碰的植物。在老家有一个关于八大王洗四川的传说:八大王张献忠带兵进入四川,他内急去解手,解完手顺手扯了片叶子搽屁股,结果他屁股就火辣辣的痛起来。原来他扯的是荨麻叶子,老家叫“藿麻”。荨麻叶子是碰不得的,碰了那就是噩梦一般,农村的人都知道这个常识。八大王顿时杀心大起,下令要血洗四川。他说难怪四川人这么恶,连草都这么歹毒。赵路就怕碰到像荨麻这样的东西,所以他不管春夏秋冬上山都是长衣长裤。
把水竹背回家,父亲就教他做面筷子。父亲这时候已经不能亲自动手做重体力活了,只能做一些手上活路。水竹先剁成尺把长一截一截的,再用火稍微烤一下,再把竹节疤上的那一圈圈青黑色的东西刮掉就可以了。
父亲说:“长短要剁得均匀,不要长不长短不短的,竹结疤要刮干净。你幺爸是讲究的人,东西做得不好的话,他看不上的。”说完还自己动起手来。父亲把面筷子整整齐齐的放在一起,把比其他面筷子长的剁下一截来,又拿起刀仔仔细细的刮着竹结疤。
赵路知道,其实父亲和幺爸都一样是讲究的人,做事情都喜欢做得漂亮。他小时候在老家时,也像崇拜父亲一样崇拜幺爸。那时候父亲已经下湖北去了,幺爸就是家里的正劳力,顶梁柱。奶奶什么事情都依靠幺爸,村子里需要帮工或者还工的时候,代表家里出面的也是幺爸。赵路还从父亲的言行里看出另外一层意思:家里有母亲在,父亲是过不了清净日子的,父亲去投靠幺爸,应该会比家里过得好一点,但他需要带点东西去当见面礼,讨得幺爸的欢心。
赵路心里充满了悲凉和无奈。父母亲的恩怨他解决不了。这么多年,他们兄妹劝过父母很多次,但都无济于事,后来也就不做无用功了。父亲现在都到这个地步了,还得出去躲避。为了让自己的亲弟弟对自己有个好态度,他还自己动手给幺爸做面筷子。赵路其实知道幺爸不是小气的人,自己小时候在老家那些年,幺爸待自己都是亲热自然,没有一点嫌弃他的意思。但父亲既然要这么做,他也不好说什么。
过了两天,他就把父亲送上了去河南三门峡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