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十几年前,赵河君和自己的姐妹们从遥远的北方逃荒过来,认识了当年长相优越的鹿简章。鹿家虽然已经不是地主,但家里都是知识分子,生活过得还算充足。
嫁给鹿简章的赵河君,自然被人羡慕着。她慢慢隐藏了自己的北方口音,别人上扫盲班,她在家和鹿简章学习写字,到厂子里研究缝纫和缫丝,脱下了破旧的衣服,抹去了乡音,她逐渐成为了别人口中的体面人。
后来破四旧,鹿家的东西都被搬空了。虽然鹿简章和赵河君两人在纺织厂都有稳定的职位,奈何鹿家的成分不好,很快被纳入了需要改造的名单里。
那时候,鹿简章临被提为干部只差几天,鹿向平才四岁,赵河君正逢身怀六甲。眼见着日子要好起来,突然遇到这一遭,鹿简章整个人都变了。
原本活泼的青年,变成了沉默寡言,崇尚谦卑的老实人。
他们被下放到农村时,认识了陈锦枝。
那时候,陈锦枝在生产队的工宣部工作,有时候会到农村做宣传工作,暗中帮助了很多人。
陈锦枝非常同情赵河君的处境,经常偷偷给她带吃的,给她安排住处,她很喜欢性格直爽的赵河君,聊天的时候,总不经意地提起双方的背景家庭。
赵河君逐渐了解到,陈锦枝和她的丈夫都曾经是老师。陈锦枝是中学老师,后来全面停课,她便到工宣部工作了。而她的丈夫此前一直在做文史研究,反而没有受到波及。
那年头,知识分子不好混,可全家都是知识分子的陈锦枝,却能够通过换岗,保住了工作。赵河君虽然从来没见过陈锦枝的丈夫和儿子,也能从她的话语中得知他们过得很好。
她们年龄相仿,处境却大相径庭。到底凭什么呢?
后来,赵河君逐渐了解,陈锦枝家里也有下乡的人,她家明明也“不干净”。正巧,队里有人因为举报有功,又回到了城市,赵河君便起了心思。
每次陈锦枝一来,赵河君总不动声色地询问一点陈家的情况,她问得很小心,每次只一句或者引导着话题,一直到她生了鹿晓。
赵河君当时和鹿简章不在一个队里,鹿简章带着鹿向平,不方便过来。陈锦枝便特地过来送吃的,还为她申请了特批,让鹿简章过来几天。
也就在陈锦枝在的这天,赵河君头一次向她哭诉自己的身世,她刚生产完,整个人苍白又孱弱,陈锦枝没耐住,也和她说起了自己家里的事情。
陈锦枝的曾祖父是清末的官员,民国时期陈家经商,战争开始后,申市沦陷,陈家举家迁至南洋,陈锦枝的母亲在人潮中没赶上最后一班客轮,被留在了申市,后来才知道自己怀孕了。
但是,陈锦枝的母亲剩下她没多久就感染风寒,在救助医院中去世。陈锦枝被奶妈收养,她的养母后来当了战地医院的医护人员,庇护她成长。
这些事情,陈锦枝没有告诉过其他人。
鹿简章来之前,陈锦枝就离开了。因为他们没能力养更多的孩子,便在不久后,将鹿晓卖给了当地没有生育能力的农民。
再过不久,赵河君将陈锦枝举报了。一直是工宣部标兵的陈锦枝,居然是反动卖国贼的后代,事情引起了很大的重视,赵河君举报有功,获得了奖励。
但是,这次的举报,并没能让他们一家三口回到城市。他们在农田林间,干着枯燥繁琐的重活,直到很多年以后,他们才得到平反,成为了最早一批回城的知识分子。
自从举报之后,赵河君再没有打听过陈锦枝的消息。
举报之后,陈锦枝受到了人生中最大的侮辱。她被戴上写满了“罪状”的牌子游街,她熟悉的亲友对她进行唾骂。她的丈夫和儿子被人盘问指点,她一夜之间成为了世间思想最不端正的人。
没多久,有人找到了蒋东亭,希望他能出面指认他的妻子,如果能“大义灭亲”,他和儿子就不会受到牵连。
蒋东亭义无反顾地检举了妻子,并在不久之后和她提出了离婚申请。陈锦枝在哭闹之后,答应了。蒋东亭带着儿子回到了大学,自此以后,他们一家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陈锦枝在此前从未有过任何污点,除了思想和出身上的“错误”,她没有任何值得被判刑的点。所以,“组织”对她宽大处理,让她前往西北改造。
陈锦枝在某一年生了一场大病,孤独地死去,无人知晓。
蒋东亭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天,有人将一封举报他妻子的信件放在他眼前,问他那些东西是不是事实。
他从未听说妻子提起她的过去,他只能说不知道。
也是过了很多年之后,他才回过味来,他当时应该反对信件上的内容,但那一刻,因为害怕,他退缩了。
那一年,蒋明还很小,他在大街上看见自己的母亲,激动地想追过去,被蒋东亭一把抱起。他们和她相背而行,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
无论是举报还是离婚,都是他们夫妻间的默契行为——他们必须保证孩子能够在正常的条件下长大。
蒋东亭年轻的时候想成为“证道人”,想要一生高风亮节,人生至此,终究有了无法磨灭的污点。
不管是否自愿,他抛弃了糟糠之妻,选择苟安。他背叛了成婚时的誓言,反而成为将她推向深渊的其中一把刀。
进入八十年代后,人间处处充斥着忏悔和关于前进不回头的呐喊。他为写资料走访许多人,不乏他们家这种情况,他们感叹,“如果再来一次……”
可是再回来一次,他可能还会作出同样的选择,人生太难了,明知错,却不得不做。
他的妻子陈锦枝是最后一批被平反的人,他偷偷查阅过当年的资料,才知道那封信所说的全都是事实。这应当是陈锦枝一生中最大的秘密,她连他都没有告知,如果告知了第二个人,那个人一定是她最信任的人。
那到底是谁呢?
这么多年,蒋东亭已经放弃寻找了,时光荏苒,关于当年的记忆,除了妻子临别前那双近乎泣血的泪眼,剩下的便是在他眼前停留不多时的那封举报信。
他的儿子蒋明,三岁与母亲生离,不知死别何时,从很早起就憎恨他这个父亲。蒋东亭无怨无悔,只求将余生贡献给研究,还有自己的儿子。
他的儿子蒋明聪敏,很早对此坦然,回头孝敬他,是他之幸。蒋明从小不苟言笑,什么事情都埋在心里不肯表达,上大学时也没怎么交朋友。蒋东亭一直担心,等他百年之后,蒋明依旧孤独,那如何是好?
幸好,鹿晓出现了。那真是个可爱又温柔的女孩子,说话小小声,从没见过她着急恼怒过,听蒋明说,她也有很多顽固的脾性。她生活在朝气渐起的八十年代,她从未经历过糟糕的事情,她和他们不一样……
或许,有她陪在蒋明身边,能治愈蒋明。
赵河君避开了蒋东亭憎恶的眼神,她想起来了,她想起了那个叫陈锦枝的傻女人,她的儿子叫“明明”。
鹿简章也想起来了,那个深埋起来的记忆。
鹿家一家四口,脸色苍白。
蒋明却不知道,他抬起头,问蒋东亭:“爸,怎么突然问起妈妈了?”
蒋东亭颤抖的手指着桌上的那本简历,红着眼睛说:“这,这个字迹,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年举报你妈的信,就是这个字迹!”
蒋明惊得张开嘴巴,机械性地转头看向赵河君。她低下头,双手环胸,似乎完全听不见周围的话语。
“怎么会这样?”鹿晓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脑袋空了。
怎么会这样?故事里没有这个桥段啊?
蒋东亭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原来的位置,椅子撞到了,发出巨大的声响。鹿简章过来拦住他,怕他过于激动,现在就对自己的妻子动手。
蒋东亭原本不好的脸色此时又开始通红起来,他压着声音问:“你为什么要举报她!”
他和赵河君之间隔着鹿简章,鹿简章身后的人,冷漠地看着地面。
“爸,你别激动!”蒋明扶着自己的父亲,顺着他的后背,希望能让他舒服一点。他不可思议地看向赵河君。
蒋东亭哽着声音说:“她信任你才会和你说她的秘密,你怎么可以转头就举报了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鹿晓和鹿向平只能皱着眉头,怔怔地看向母亲。他们也想问,为什么?
赵河君抬头,冷冷地看着一周人,又看向蒋东亭,冷漠地问:“是,她是只告诉了我一个人。所以,我做错了吗?”
“什么?”蒋东亭侧耳听。
赵河君仰起头,说得十分冷静:“我做错了吗?如果我做错了,我早就被抓进去了,为什么我还在这里?我在这里,就说明我没错!”
蒋东亭看着她,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他单手扶着头,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