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黔都最高的酒楼上，带着面具的男人坐在屋檐上，他摘下面具，放在一旁。
伴随着苍白的月光，他将思绪放逐到远方，脚下的黔都城灯火通明，城里的染了疫疾的百姓多半被宰相带来的药材治好了，现如今黔都城内一片欢声笑语，路上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人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
他一个人独坐高檐，面无表情地看着脚下的众人。
——如同千年前的大秦天官聊苍一般，只是他不爱世人，他眼下也没有那颗红痣。
他是姜云殊的未婚夫，是姜云殊加入捉妖组织：非正常事物管理局只为了找的那只山魈——宋霖。
众生万物在他眼中如蝼蚁，他只看着知县府，姜云殊睡下的那间屋子。
“我说了，还会再见的，姜云殊。”宋霖原本俊美无双的脸上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在左颊上，不深，但是留下了一条蜿蜒的疤痕。
这是他认为自己快死的那段时间里，日日惊惧，自己用指甲划伤扯烂的。
——前尘：宋霖——
宋霖睁开眼的时候是在深山里，它是个山魈，宋霖不是他的名字，而宋霖的人生也是他偷来的。
它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而生，他只知道他似乎已经看过万千山河，再睁眼时是大梦初醒，恍如隔世。
山魈并不是什么很厉害的妖怪，他长相丑陋，身上遍布着崎岖的纹路，它知道自己很丑——因为他一旦露脸，就会把人吓得哭爹喊娘、屁滚尿流。
只有七岁的宋霖是个例外。
山魈第一次见到宋霖是在一个缠绵的雨天，他被几个道士追杀，拖着布满伤口的身躯勉强逃走，它捂着胸口的那个大洞，喘着粗气躺在树下。
那天已是深秋，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了，挡不住这连绵的、细密的秋雨。
雨水落在它的身上，流进它的伤口里，钻心的疼，它心想，它要死了。
“我不想死——”山魈挣扎着想要起身，刚撑起上身，就一下瘫软在地，它喃喃自语，透过狰狞的枯枝，仰头看着如墨的阴沉的天空，闭上了眼。
然后，雨停了。
山魈睁开眼，看见一把淡米色的油纸伞。
“你受伤了啊！”一个穿着红袄，踩着毛茸茸的虎头鞋，他正蹲在山魈的头顶，圆乎乎的胖脸上堆满了笑意。
山魈呆呆地看着宋霖，丑陋的脸扭曲起来。
宋霖却没有半点害怕，他从把油纸伞搁在山魈旁边，为它挡住了细密的雨。宋霖伸手摸向自己的怀里，摸出来几块被压扁的糕点。
“给你吃！”宋霖蹲在山魈旁边，见山魈浑身都是血，他用手背擦了擦山魈的脸，把糕点放在山魈嘴边。
山魈只要一张嘴就能咬住宋霖白白嫩嫩的手，它能喝光他的血，它就能活。
但是它没有，他轻轻叼住那一块儿糕点，细细地咀嚼着。
宋霖看着山魈笑了起来，不同于山魈平日里常见的嘲讽、戏谑和轻蔑。它理解不了这种笑是什么意思，但他莫名认为，面前的人类不会杀掉它。
于是它吃光了宋霖手里的糕点，看着宋霖被人类的几声呼唤喊走，它望着宋霖的背影，收不回自己的视线。
它知道自己可能会活着，但他从来没有如此地盼望着第二天，只是因为那个小奶团子的一句——明天我来找你玩哦！
宋霖是个守约定的小孩儿，他带着好吃的来了，还带着一只鲜活的胖兔子。
山魈已经好了很多，它甚至有力气坐起来，它可以跑掉，跑回深山里，藏在自己睁开眼的那个山洞里，但是它没用动。
山魈就抱着腿蜷缩在淡米色的油纸伞下面，一动不动。
“他说了，他今天要来的，我要在这里等着。万一他来了，没有找到我怎么办。”山魈自言自语，“山里那么多妖怪，我要不要去接他。”
正想着，宋霖就蹦蹦跳跳地跑来了。
他把兔子举到与自己眼睛平齐的位置，奶声奶气地说道：“看，小兔子！送你的礼物哦！”
“给我的吗？”山魈说话有些与正常人类不一样的腔调。
“对！给你的！”
山魈受宠若惊地双手接过小兔子，手环上小兔子的脖子，它的手渐渐收紧，小兔子剧烈挣扎起来。
宋霖的小脸吓地苍白，他拉着山魈地手，喊着让它住手——他几乎要哭了，眼里蓄满了晶莹的泪珠。山魈马上放开了手，小兔子受惊跳进宋霖怀里，不安地蹬着后腿。
“我——”山魈看着自己的双手，手足无措地坐在原地。
宋霖轻轻的捋着小兔子的毛发，他看着山魈，一板一眼地说：“小兔子不可以吃哦！要摸摸小兔子。你看，就像我这样。”宋霖把不再那么害怕的小兔子捧到山魈面前。
山魈学着宋霖的模样，摸着小兔子的毛发，小兔子由最初的躁动，逐渐安静下来。
这是山魈第一次以非食物的角度看这种软弱的生灵。
或许人和妖真的能成为朋友吗？
山魈不知道，它只知道它除了活着之外，多了一些什么别的东西——比如宋霖。
这样的状态也没维持多久，突然有一天，山魈坐在树下从早等到晚，宋霖他没有来。
于是山魈就想着，去他的家里找找他吧，万一他是摔了病了，也该山魈去找宋霖一回了。
下山的路上，山魈看到了成群的火把，他们喊着宋霖的名字。
山魈莫名有些惶恐，它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它只知道，今天是与往常不一样的一天。
宋霖躺在山谷的石缝里，脖子有些歪了，他的头无力地耷拉在一旁，身上脸上都是血。
山魈见到宋霖的时候，宋霖就是这个样子。
人群的声音越来越近，火光也越来越亮，山魈听到了嘈杂的脚步声，它把宋霖紧紧抱在怀里，踉踉跄跄地闪进了幽深的山谷。
山上有个很厉害的精怪，他肯定会救人吧！他一定会救人的！山魈就是莫名地相信，那个厉害的精怪一定会帮他。
它与厉害精怪从未有过什么联系，但是它就是知道该去哪里找到那个厉害精怪！
山魈抱着这个念头，一刻不停地冲向那个厉害精怪的地盘里。
那是一颗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老榕树，根系盘根交错，枝干蜿蜒曲折，枝叶繁茂，挡住了黎明的微光。那个白衣精怪正盘着腿坐在低垂的树干上，他的白袍随着微风摆动，不染纤尘——恍若神明。
山魈连滚带爬地跑到白衣精怪脚下，它浑身是上，怀里的宋霖没磕碰到半分。
白衣精怪睁开眼，眼下的红痣如泪珠，他缓缓开口：“你是想要救他吗？”
山魈把宋霖放在白衣精怪面前的地上，一下接一下地磕头。
“求求你！救救他！”山魈说话磕磕巴巴。
白衣精怪的指尖飞出一缕白色的光晕，笼罩在了宋霖的身上，宋霖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眨眼间他的身躯救完好如初，静静地躺在地上，跟睡着了一样。
地上的宋霖仍旧没有呼吸，白衣精怪收回手，白色的光晕渐渐消散，他摇了摇头。
山魈扑到宋霖身上，摇晃着他的肩膀，叫着他的名字，但是地上的人仍旧闭着眼，像个陶瓷娃娃。
山魈抬起眼来看向白衣精怪，只见后者闭上了眼，再不言语，山魈也就知道了结局——逝者已逝，无力回天。
“兔子死了。”山魈喉咙里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他眼睛干巴巴的。
妖怪不会流泪。
山魈捧着宋霖小小的、冰冷的尸体，漫无目的地走在下山的路上，远处的火光渐渐朝着它逼近，它看向了怀里的宋霖。
“已经五更天了！再找不到怕是凶多吉少啊！”拿着火把的髯须大汉摸了一把脸上的汗，侧过身子看宋老太爷，言下之意很明显——活不了了，放弃吧。
身后的宋老太爷此时正是壮年，他腰间挂着配枪，提着火把一言不发，细看只是眼眶有些泛红。
咯吱、咯吱。
低矮的灌木被拨开，宋霖步子虚浮，摇摇晃晃的走了出来，他抬头看着正中间的那个男人，声音沙哑地喊了一声：“父亲。”
宋老太爷手上的动作顿住，他看着宋霖苍白的小脸，眼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灯火辉映间，宋老太爷终于“诶”了一声，他蹲下身，单膝跪在地上，把自己的儿子抱在怀里。
宋霖透过父亲的肩膀，看着太阳终于穿过云层，日光喷涌而出，照在二人身上，这是它头一回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
从此，它就是宋霖。
山魈偷来了一个家，偷来了人间欢愉二十载，而靠着那张脸，他又偷来了姜云殊的爱。
宋霖离开酒楼与宰相作别的时候，宰相把一瓶药扔进了宋霖怀里，宋霖谢过之后，就涂在了脸上，面上的疤痕淡了不少。
他恨这张脸，他不愿意成为谁的替身！
但他不得不护着这张他厌恶至极的脸，只有这样，才能求得姜云殊的一丝垂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