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不单行
从南觉欢那处回来,我与唐果皆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唐果郁结的是南觉欢终究没给他作画,我郁结的,则是苏礼送予我的那些画。
苏礼叛逆冷漠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深切细腻的心,他将自己童年时最好的模样留在了画里,这份隐匿极深的亲情牵绊让我很是感怀,终归是我那句:毕竟你也不是我的孩子。将他隔离在了心门之外。
说来惭愧,我没有半分做母亲的担当。
当初晓得唐果生病,我还算得上果决坚毅,也没想过将他还给苏辞,可知道真正生病的人是苏礼,我却连争取的心也不曾有过。
如今我与苏辞真正结成夫妻,一家人其乐融融,但少了苏礼,心里总是荒凉。
时近午后,正是个燥热的炎夏。
我与唐果沿着一路花红柳绿走来,日头从斜上方照下来,脚下虚虚实实的影子被什么东西挡了去。抬眼看去,险些撞上门口雕的一对酷似拉马苏的神像,这才从心不在焉中醒过神,正要再迈前一步,耳边猛的传来一阵哭泣声。声声悲绝,音色却很熟悉。
这事原没什么悬念,但凡眼力稍好一些,抬眼就能见到半扇敞开的铁门深处,紫薇树下的光影中,一对男女抱得紧密,可谓难舍难分,颇有几分生离死别的凄凉感。
我不爱凑热闹,但时常有几分看热闹的心性,可这个热闹若看到自己头上,旁边还多了个唐果,旁观起来,就颇有几分狼狈。
这邹瞬间见到的一幕,内心竟怀了股极强的占有欲,这个欲兴许是被午时的烈日照的现了形,像是横空里,心底深处被劈开一道暗伤,滋滋往外淌血,可又说不出来到底什么时候有了这个薄弱的伤处。好在它也不是那么明显,微转转念,便又换了副事不关己的漠然姿态。
唐果见我这副模样,不甘道:“那两个人抱在一起这么久,你沉得住气?”
我诚恳道:“我实在不喜好去捅这个马蜂窝。”
我不擅钻研男女之事,尤其这种本就有因果牵连的前缘旧事。还没到彻底了结的时候,藕断丝连固然令人烦闷,但连根拔除却也不能。
不过,秦格哭的这样伤心欲绝,不像是专程过来索爱求抱的,倒像是,一副报丧的气象……”
阳光有些刺目,院子里蝉鸣声叫的欢实,我心中隐隐升起一股怪异感觉,恍惚听见秦格悲泣一句:“当初你若没有回国,也不会有后来的事,兴许我们早就有了自己的孩子……”
苏辞默不作声,眼神沉如霜墨。
我这些日子与他朝夕相处,常对他又爱又敬,那双慈眉善目的眸光里,藏着股淡淡的冷傲之意,若尽数释放出来,大约就是他此刻这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这副模样段然不该是互诉衷肠的模样。兴许是有什么事发生,但两个人的谈话被悠长的蝉鸣声盖过,渐渐有些听不清了。
我站在雕石后头,突觉得这满园风光莫名有些悲意,脚下有些却步。犹豫半晌,偏头问唐果说:“附近有家新开张的法式餐厅,甜品做的不错,去试试?”
唐果鄙夷的看我一眼,吸吸鼻子,道:“诚然你不是个合格的妻子,也不是个合格的母亲……但我实打实,是个合格的吃货。”
我讶异道:“你说我不合格,指的是哪一出?”
他快速拉着我往大门方向走,清省道:“我都打探清楚了,你是我跟苏礼的亲妈,苏叔叔是我跟苏礼的亲爹,那么,秦阿姨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抬头仔细打量我一眼:“话说回来,你倒十足像个旁观者。”
我僵了一僵,谨慎道:“你,你找谁打探的?”
他理直气壮,又带些呜咽之气,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允你找个不靠谱的医生做个不靠谱的亲子鉴定,不允我借着亲近之由,探究探究?”
我怔怔良久,没奈何,缓缓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诚然唐果不是三岁小孩,可他这副聪敏隐忍的性子实在不像个八岁的孩子。
初时,我怕伤了他的心气,没敢将实情告诉他,却也想不到,我这阵子做的那些事,全在他眼皮子底下。
有这么个聪明懂事的儿子,实乃庆幸。
但也有一句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我原想着今日避避风头,虽处在感情的漩涡中心,也还能保持着一丝明志,不让自己后半生在纠缠不休中了却残生。但躲得了此事,却躲不过彼事。
想是我不该带唐果出来招摇。
新开的法国餐厅装修别致,《卢浮雅宴》经营的是非遗菜系,随便入驻一座城市即名气斐然,但郅归算不上大城市,有消费资质的贵客不多,在这些为数不多的富户当中,说到百果庄园的谢东财一家,自然是影响力深厚,而谢东财的兄长谢东旭虽不是资本财阀,但社会影响力更甚。谢院长的独女带着新晋贵婿出来消遣,与这些富家兄弟姊妹们亲近亲近,也在情理之中。
不合情理的是,我今天才听完一回墙角,还没来得及消化消化,不巧,又撞上第二回。
从我这处看过去,几米长的白色画帘自半空垂下来,上面画的是太阳王路易十四的舞会现场,时尚浪漫的装饰画极美,美中不足的是,以画作墙,隔音实在太差。
我与唐果刚坐下来,菜还没点,就听见画帘后头有几人正热切交流。
自那日在仙果节上大闹一场后,苏辞急不可耐的拉着我去办理结婚登记,不过两日,就撞上秦格在他怀里哭闹,事情一桩接一桩,我倒没空问问那日后续的事。
说来也巧,这几个人正说到兴处,说的正是这一段八卦,其中谢伊兰的声音很是得意,娓娓剧透,说是那日谢东百挺身而出护住了许诺,当众宣布不日将迎娶她过门。众人在惊愕混乱中又觉得可喜可贺,纷纷夸赞谢家公子豪情仗义义薄云天,那聂医生不爱的,他倒也不嫌弃。
又说谢东百竟听不出取笑挖苦之意,竟借机将毫无背景的许诺引入公众视野,彼时的许诺失魂落魄,穷困无依,谁想到弱势者的悲情却莫名引来无数人同情,不过几日,许诺的路人缘暴增,有人胆敢取笑一个遭遇婚姻背叛的女子,网友们立刻群起攻之,一来二去,愈演愈烈。许诺那个原本快要倒闭的服装店不但重启营业,尾货被扫购一空,更有大笔订单隔空砸来,她马不停蹄的开启了直播售货时代,早也没有闲情再去思考与聂染那笔旧账。
反观始乱终弃的聂染真正尴尬,原本这位攀附权贵的后起之秀应在现场独领风骚,却不幸被网民厌弃,有了这层人人喊打的名声,不出意外,日后也再难崭露头角。谢伊兰当场大闹一回脾气,聂染颓颓然将自己锁在房里两日,只做破罐子破摔状。
眼看事情影响越来越糟,舆情碾压下,命运只能任人摆布。偏巧,昨天午时,谢家突然出了一桩大事。
也正因为出了这一桩事,许诺忽从高处一落千丈,聂染逆风翻盘,非旦风评没有受损,又重获美人青睐。今天这二位呼朋唤友聚在一起,正是急不可耐要分享谢家这桩要命的大新闻。
我正听到重点上,桌上的手机突兀传来一阵急促的铃响,画帘后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扬声器中,谢东百撕心裂肺的哭声从话筒里传出来,我拧眉细听,费了半天劲才听明白,他说的是,谢东财病重昏迷,约将不久于人世。
这个消息来的太过于突然,以至于我没看清,刚才是谁横眉怒目,冲出来抢走我的手机。这个扩音不得了,原本这个消息对外还没透露半点风声,这一下,半个餐厅的人都得到了消息,这些人大多与谢家或多或少有些生意往来。一传十,十传百。相信用不了半个下午,谢家就要变天了。
画帘后面陆续走出来七八个人,团团围在我桌子旁边。站最前面的是谢伊兰跟聂染,两个人正居高临下,一脸快意恩仇的瞪着我。
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真正与谁有过这种面对面的交锋。
这次与上回在仙果节的会场不同,那时,曝光于公众视野,碍于身份,任我说什么,也不会当下引来祸端。但因彼时说的太多,将这两人得罪透透的,这会见了我,实在无所顾忌,生出颗杀人剥皮的心也在常理中。
聂染痛心疾首的看了我半天,哀怨道:“唐杺,你这条命,有一半是我救下的。”
这种情形下,周围看戏的人是有的,但也仅限于看戏,最多么,拿出手机拍一拍,这种天然引流的素材可不常见。
我将唐果挡在身后,故作轻松道:“聂医生也不能这么说,救死扶伤是医者本职,因这件事你过去也得过不少丰厚报酬,我虽然念你的好,但却不能与你一条心。”
谢依兰满眼憎恶道:“阿染,你跟她费什么话,当初费尽心机让她活下来果然是个祸害,到头来,险些葬送了你的前程。”瞪我一眼,又道:“虽说许诺是阿染的前妻,但我对她,倒没对你这样恨之入骨。”
我有些诧异,寻着谢依兰话里的漏洞思索,似乎她与聂染不是近期才搞到一起的,她是谢院长的独女,这么多年与聂染也不是相识了一两日,甚至,他们之间的交集,比许诺要早的多……。
谢依兰与那日会场的端庄优雅判若两人,看向我时,眼底深埋的恨意也不是埋了一日两日,我奇道:“你对我结的这个仇,不像是新仇,我们过去有过交集?”
她咬牙切齿道:“并没有,但偏是因为你,引来了许诺那个贱种,处心积虑,勾搭上阿染,后又拿命要挟,逼迫阿染与她欢好,就算结婚了又怎样,也不过是同床异梦。长达七年,终自食恶果。谁能想到,最初,她才是那个该千刀万剐的第三者!”
我有些震惊。悟道:“感情聂染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左右逢源?”
谢依兰怒辨道:“才不是,当初是因为怕家里反对,我们才没有公开这段恋情……”
诸多影视剧里,多数人在下狠手复仇前,总要将自己隐忍多年的动机一五一十说出来。但多数又因为情绪难控而容易走火入魔,结果又无端生出许多变数。
上一回,我没瞧出来,谢依兰是这么个赤眉怒目失控的性子,若要将她激出个好歹来,只怕是不死不休。
我和顺的点点头,道:“也对,谢家这种门楣,不是谁都敢攀附的,想必当初是你不肯公开,他才退而求次,选了与他门当户对的许诺,但又舍不得放弃谢家这颗遮天大树,这样左右摇移,实在算不上良人。”
谢依兰不怒反笑:“你说对了一半,谢家的影响力在郅归城确实有些分量,今日这餐厅里,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虽不知道你是怎么混进来的,但我在这里教训一个不懂分寸的无名女人,怕没人敢说什么吧。”
的确没人敢说什么。
关于人人平等这个口号喊了无数年,但物竞天择,不平等才是个基本事实,普通人只能违心的做违心的事。比如,默默掏出手机,拍摄一下施暴现场之类的行为,而餐厅经理则满头冷汗的给谢依兰端茶递水,虚虚劝解:“谢小姐下手轻点,别,别砸坏了店里的东西。”
谢依兰用毛巾擦擦手,不以为意道:“我好歹是谢家的人,我爸么,不允许我打着谢家的旗号丢谢家的脸,我今天也不做什么,突发奇想,就想看个热闹。不如就着你这场地,来个美食比赛怎样?”她兴奋起来,喊道:“今天我做东,有谁自愿与这位唐杺唐小姐一起pk?来者有份,不论输赢都有赏,不过……”她转向我:“你若输了,在全国媒体面前给阿染公开道歉,小小惩戒不过分吧。”
貌似,所有人目瞪口呆的同时都松了口气,纷纷赞叹谢小姐心地善良,引领大众娱乐,云云,似乎没把坏事做的更坏,倒成了桩普渡众生的好事。不多时,花名册上就填了二十几个人的名字。
谢依兰兴致勃勃,摆出架势来,嘱餐厅经理着人将现场布置一番,台上端上来各种花式甜点,笼笼统统有百十余盘,一众看客乐得奉承,围场而坐,俨然一副看戏的姿态。
她转过头来得意瞥我一眼:“你不是喜欢逞能吗?撑不死你。”
我闲闲回道:谢小姐好兴致,不过,我对你这个兴致没什么兴趣,祝你吃喝愉快,再会。”说罢,拉着唐果准备离开。
转过身,与谢依兰关系交好的七八个男女立刻挡住去路,聂染站在一旁,悠悠掺一句:“唐杺,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随了依兰的兴,陪大家一起吃吃喝喝,热闹热闹,这事就算过去了,往后,我不与你再做计较。”
以前倒不知道,聂染倒打一耙的本事十分了得,他料定我走不了,只能乖乖就范,配合他们的游戏。
我正酝酿脱身之计,人群里适时传来一道声音:“不计较怕不合适。聂医生用一份假亲子报告误导我妻子,固然她聪明,没着你的道,但这事真要计较计较。”
苏辞如沐春风的一张脸实在做不出个阴狠姿态,但他拿捏的一身气势已是炉火纯青,人群集体无意识的让出一条路来,由他施施然走到我面前,眼里也不关注旁的,只将我跟唐果护在身前,柔声道:“吃饭怎么不喊我一起?”
我定定看了他好一会。
半个时辰前他还在大院里,与秦格你侬我侬,这么快竟找了过来。声音幽幽道:“英雄救美也不是这么个救法。”
他眉眼弯弯,笑得温柔:“噢,怎么个救法?”
我说:“你来早了。等我被戏弄的再悲惨一些,兴许看到你会格外感激涕零。”英雄救美的戏文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嘛?
他宠溺的刮刮我的鼻尖:“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舍之心亦有之,我对你是又爱又不舍,舍不得让你被人为难半分。”
围坐一起的看客们哑然禁声的看着我们,有人感慨一句:“哇,好暖心,如果有人对我说这么一句情话,我心甘情愿把这百十盘甜点全吃了。”
说起这百八十盘甜点。苏辞不好再狂撒狗粮,转身看了舞台上的餐厅经理一眼,经理魂不守舍的隔空点点头,毕恭毕敬的态度很是反常,摸摸索索,找出个话筒来,主持道:“活动会场已经布置完毕,我来宣布一下美食赛的规则,本次特赛由谢依兰小姐跟聂染先生赞助,并由二人亲自挑战全场食客,依谢小姐先前定的规则,食客们可接力参赛,不论胜负,参与即可获奖……若谢小姐跟聂先生输了……”
不等说完,就见谢依兰怒而暴起,全然忘了维护形象,怒不可遏的将台上的几盘奶油糕点掀翻,怒道:“谁让你针对我的?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这样气急败坏不要紧,一旁的经理战战兢兢且不论,周围看客们也全都乱了章法,纷纷猜测苏辞到底是什么人,他的一句话竟能让餐厅经理倒戈相向?
此前,苏辞给我的是这家餐厅的至尊会员卡,说是餐厅的老板是他一位至交好友。既然是好友,拿来用用也无可厚非。那位仁兄愿意因他得罪谢家,可见是真交情。
这场闹剧也算落下帷幕,闹哄哄的环境下,苏辞左手拉着我,右手拉着唐果,往店门外走,谁知还没走两步,就听见人群里传来一声惨叫,像是有人摔倒了,紧接着又传来一声惨叫,一旁有人惊恐的喊:“血,好多血……”众人不明所以,混乱中,纷纷惊逃。
转眼间,舞台上人影遁去。我回头看去,见谢依兰倒在狼藉的舞台阶梯上,一张脸煞白如雪,白色长裙下,渗出一片刺目的血红,奢华打造的满钻高跟鞋上,沾了许多被打翻在地的奶油,聂染正死死抱着她,哆哆嗦嗦打电话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