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那天晚上,是万辉送她回去的。
夜色如水,草木皆眠。
街上只有摩托车不间断的突突声,时高时低,像人在用力憋气,实在憋不住了,赶紧大呼一口。如此循环着。
声音轰隆,打破一地宁静。
临街有人开窗咒骂,骂声引起狗吠阵阵,扰了更多人的好梦。
何亭湘低头,像做错事的小孩。
这是她第一次坐摩托车,她小心地爬上去,发现座位比看上去高许多,这让何亭湘产生一种自己长高了的错觉。虽然这种感觉不赖,但是过于突兀了。
她缩缩脖子,把自己藏在万辉身后。
骑车的人分外敏感,万辉瞟了一眼后视镜。
原本轰隆隆的摩托车好像摁下了温柔模式,走得不再急迫。
何亭湘感受到了,她上车后没找到抓的地方,一直反手抓着后座的扶手,抓得久了,手臂很酸。见车子平稳,她把手收到前面,平放在大腿上。
夜风柔柔地穿梭在两人之间,将谢谢和不客气无声传递。
何亭湘有那么一刻想,如果车子永远不要停多好,就这样在无人的夜里一直往前,没有目的地,没有尽头,也没有归路。
或许是因为刚才的不好经历,她才产生了这样不切实际的奢想。
何亭湘为自己感到羞愧。
不管如何,都不该退缩,她要好好的,妹妹也要好好的。
“走哪条?”车子骤停,万辉问。
突然的声音让何亭湘愣了几秒,她抬头:“左拐,过桥。”
摩托车离开主街道,开始驶入小路。
小路没有倒水泥,但路面被来往的拖拉机压得结实,也算平坦,就是路灯相隔的距离很远,其中有一段全黑,只能依靠车灯照明。
何亭湘又拉回了后座把手,她尽力控制着两人的距离,为每一个拐弯预留出足够的缓冲空间。
但这种平衡没有维持到底。
万辉迅速捏了手刹,地面传来剧烈而尖锐的摩擦声,一只野猫“喵”地一声从白光飞跃到路旁草丛里。
何亭湘被惯性大力甩到前座,整个人紧紧贴在了万辉背上,情急之中她抓住了一角布料,她知道是万辉的衣服,但顾不得了,她不想再摔倒了。
最疼的是鼻子,鼻腔发涩,下一秒便有液体流了出来。
“退点。”万辉把车熄灭后对压在他背上的何亭湘说。
“哦……好。”何亭湘手忙脚乱地倒回后座,她怕鼻血滴到座位上,低头拉过袖子止住血。
摩托车重新上路,车灯亮起。
还没走两步,又被迫停下。
万辉两脚撑地,突然脱下了身上的短袖,何亭湘吓了一跳,她刚想发出疑问,就看到万辉转身把用力拽下的两边袖子递给了她。
“用这个。”
何亭湘看着这两片白色棉布,心中泛潮:“…不用。”
万辉懒得多说,丢下、套上衣服,再次启动了车子。
距离大伯家还有一个转弯时,何亭湘轻轻拉了拉万辉衣服下摆。
万辉了然,突突声止。
“谢谢。”何亭湘下车前说。
万辉没理人,也没要走的意思。
何亭湘大概猜到了,她把两片衣袖团在手心里,不让万辉看到上面的血迹,然后继续朝前走。一直走到大门口,身后才传来启动声。
那个声音一直在她身后陪了她好多年,好多年。
第二日,何亭湘再不肯去工厂。
大伯母发怒:“有钱不赚,你念书念傻了吧?”
亭湘不反驳,不解释,默认自己傻。
“不去,之前的工资就打水漂了?!你当钱这么好赚,说不要就不要,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你这个败家女,祸害完自己家又来祸害我们,真不知道生出来干什么用!”
骂不还口是对骂人者最大的伤害。
大伯母看到何亭湘站那一动不动,双眼冒火,直接上前扇了她一巴掌。脸颊似乎并不感到痛,只是原本停在门口的双脚不自觉往里挪了几步。
尽管如此,仍低着头,不发一语。
“跟我倔是吧。我就不信治不了你,”大伯母从阳台拿来搓衣板,恶狠狠地指着何亭湘,“跪下,一小时再起来!少一分钟再加一小时!”
何亭湘顺从地照办。
只要不去那里,跪一天她都行。
“你侄女反了,反了知道吗?小的这样,大的也这样,一家子一个货色!你说我是倒了几辈子的霉才会摊上你们这一大家子……”楼下的数落声未停,末尾摞下狠话,“钱她不去拿,你去!拿不回来的话你也别回来了!”
声音随着关门声而消失。何亭湘心中麻木而悲凉。
钱,她明明比谁都想要,可是她能怎么办?她实在没有勇气再踏入那个地方,哪怕只待一秒她都受不了。可悲的是,她同样没勇气说出昨晚的遭遇,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大伯母反而更会觉得她是个爱惹事的麻烦精。
心下的煎熬无处可诉,急火攻心,一下子就病倒了。
亭湘乏力地躺在床上,双眸灰暗,闭眼皆是那晚的胆战心惊。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株失水的五星花,皱巴巴地紧缩成一团,再也释放不出绽放的热情。
庆幸的是钱要回来了。
第一回没要成。
第二回要来了,大伯母去的。
何亭湘苦笑地听大伯母高声讲述过程,庆幸老板没有为难一个孩子,大伯母也没有再为难她。
大姑听到她病了,赶来探望。
本就干瘦的人,更小了。她只觉对不起亭湘,几句话后便湿了眼眶。
“姑,我没事,只是感冒了。”她起身背靠墙壁,“你们不是常说,小病不来,大病就来了。我刚好很久没生病了。”
亭湘的声音细细柔柔的,和人一样乖巧。
大姑点点头,拉住她的手,说:“等你好点,去我那帮忙吧,夏天要做睡衣的人多,你姑丈又在外面跑工,我两头常顾不上。”
手心的暖意缓缓而流,她贪恋地看着大姑,应:“好。”
去大姑家之前,何亭湘先去了祠堂还愿。
祠堂建在绿树掩映的山林里,不大,远远望去,只露出了一角檐顶。
因为不是初一十五祭拜的日子,上山的人很少。
只有正前方有个老奶奶,一手香烛,一手拐杖,慢慢走着。
何亭湘自后赶上,忍不住想搀扶,却被奶奶摆手婉拒。她知道烧香是有一些规矩的,比如去时要洗净双手,香火钱一定要自己出,点香要一步到位等。
是她冒失了。
可是老奶奶面色看起来不太好。
何亭湘终究有点不放心,走走停停,放慢脚步跟在了老人家身后。
平时半小时的路程,她们花了两个钟。
到了山上,何亭湘拿出带着的香火。
母亲是虔诚的信徒,以前她们跟着来,都是母亲打点好,她们听话地拜拜就行。这次独自前来,何亭湘反而不知道从哪拜起了。
老奶奶看出了她的犹疑,拍了拍她肩膀,示意她跟着——
点烛,烧香,香燃,上下轻晃,火灭。
站定,祈祷,叩拜三下,上香。
接着下一个。
一圈毕,老奶奶却没离开。而是走到入口的一尊佛像前,极缓地弯身、蹲下,最后双手合十跪坐在蒲团上,表情凝重地默念着什么。
念完后,老人拿过桌上的签筒上下微摇,数不清摇了几下,竖长的竹签终于落了一片到地上,她颤悠悠地拾起,双手撑地艰难站起。
祠堂没有灯,老奶奶把竹签拿到眼皮底下费力地看着,看完走到佛像旁边的墙上小心翼翼地撕下对应的签条,然后再次凑近。
应该是一张上上签,老奶奶看完后笑得像个小孩,不断语无伦次地重复:“多谢,多谢……这回老伴儿的脚有救了……又可以走了……”
因为欣喜,说得大声,所以何亭湘听到了。
她难过地背过身去,不忍再看。
小时候何亭湘跟着母亲上山烧香,单纯觉得好玩,经常和妹妹争着抢着跑第一。
稍大点,大概小学四五年级后,她就不是很乐意去了,仗着自己学了点知识,暗笑母亲的封建无知:如果每个人都去拜,神明保佑得过来吗?如果人人都如愿,那人还需要奋斗吗?
何亭湘仰望面前升入苍穹的大榕树,密密麻麻的枝丫上挂满了数不清的红布条,有的泛白,有的破裂,躲在一片葱葱郁郁中,早已失了当初的鲜红模样。但每次有风吹过,它们轻盈的身躯马上幻化成曼妙的舞蹈,似孩童在田野间前呼后唤,跑得停不下来。
或许,把希望寄托于无形是愚笨的,但是,彻底失去希望却是致命的。
就像危急关头,她忍不住祈祷神明一样。
亭湘走到母亲常伫立的祠堂边缘,平静眺望,看山峰被仙气笼罩,看小路没入林渊,看小镇原来这么小,她一个手掌就能盖住。
她突然读懂了母亲。
那些难熬的时光,她都是这样过来的吧。
下山时,或许是上上签的魔力,老奶奶脚步不再轻颤,走得急切且稳当。何亭湘心中浊气散去不少,脚步亦坚定许多。
“嗨!”有人和她打了声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