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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沅水人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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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渡口黑压压的一片人头。衣衫褴褛、脸黄饥瘦的流民相互推掇,叫骂声不绝于耳,场面十分混乱。姚楚铁走近一看,心中明白刚刚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打斗,有的人鼻青眼肿,有的人在包扎,有的人躺在地上呻吟,还有少数人在对峙。

    “姚老爷来了!大家快住手!”冲在前头的护乡队队长姚宏武朝乱哄哄的人群大声喝斥,想要弹压住混乱的势头。

    吵闹声此起彼落,无人听进姚队长的喝令。喝令声仿佛被一阵风刮走,驱散了,不见一丝儿回响。

    突然,打斗最凶狠的两个头人手捧着脑袋,各自向后跳开两步,举目朝四周巡望。

    “暗器伤人!格老子要手撕你头颅当尿壶!”秃头张目怒骂。

    “他娘的,哪个暗算老子!找死呀!”络腮胡子双目圆睁,凶狠的向四周睃望,想要寻找暗算他的人。

    话音未落,只听得“扑”的一声破空声,秃头大哥的嘴里被塞进一物,吓得他浑身一愣。他用手指一抠,发现是一团臭泥巴,沾了一手泥浆,引发众人哄堂大笑。

    秃头大哥晓得遇到了高手,心怯了,拱拱手朝四周作揖:“各位大哥,小弟初到贵地,不懂规矩,若有冒犯,还望海涵!”

    “你是哪里人?”姚楚铁员外厉声质问。

    “小人是沅江下游桃源人,只因战火毁了庄园,不得不拖家带口逃亡到贵地。”

    “那你为何要打架?”

    “不瞒老爷,哪家伙要抢我家的粮食!”他用手指着络腮胡子那一伙强人申诉。

    “你为何要抢别人的粮食?”姚楚铁质问狡诈的络腮胡子。

    “大人,现在兵荒马乱,大伙儿都要活命。他囤了粮食,就得分点给大伙,吃大户天公地道,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吃大户,什么狗屁理由!姚管家,族中救济的大米下锅了吗?”

    “老爷。遵您的吩咐,我们在渡口架上了五口大锅,日夜不停地供应米粥,只是……”姚管家面露难色,犹豫了,不敢如实报告了。

    “有困难吗?”

    “老爷呀,难民日增月积越来越多,姚家堡坐吃山空,库存的粮食也不多了,怕是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呀!”戴着瓜皮帽的姚云森直搓双手,脸色布满忧愁,心中暗暗叫苦。他晓得姚家堡的家底,藏粮有限,经不起众多难民的折腾。

    “想想办法吧。粮食不够,熬米粥吧。”姚楚铁心中有诸般无奈。沅水流域发生战事三年多,搞得人心惶惶,村民亦无心务农,田地荒芜无数;加之连年旱灾,粮食欠收,姚家堡更是入不敷出,朝不保夕,断粮眼见是迟早的事儿了。姚楚铁作为族长心里明白,考虑问题比别人想得更久远一些,他思虑如何保得住族人平安。“倘若战事继续下去,粮草短缺,姚家堡的乡亲们出路又在哪里?恐怕大伙儿也得拖家带口去逃难了呀!”他愁上了头。

    “谢谢姚老爷的大恩大德!你是救苦救难的大菩萨!”难民们听到姚家堡人的对话,晓得姚家堡内粮食也不多了,害怕姚员外停止了救济。众人听到姚楚铁下令继续赈灾,心中亦大受感动,逃难人半是感激半是惶恐,“哗啦啦”的跪下了一些人。

    秃头大哥单膝下跪,带领家人叩谢。他双手作揖,朗声道:“姚员外,在下姓夏,名叫天成,桃源人,感谢姚员外救命之恩,今日先行别过,他日如有机缘再报答。咱们走!”他招呼家人赶着两驾马车朝浦市方向去了。他不愿意趟这场浑水,害怕难民哄抢,处在乱世当中一切都得谨慎小心,见钱财起歹心的事件时有发生。

    “呸!伪善人!准你姚家人吃白米饭,倒让我们喝粥水,不公平!”络腮胡子并不领情,一双手圈在胸前,一对眸子斜睨姚楚铁。他不满地挑衅姚家堡族长的权威,也引来他身后的几个汉子高声叫嚣。

    “伪善人!怄老门!不公平!”

    “不给白米饭吃!我们绝不罢休!”

    叫嚣的汉子们一个个目光凶狠,精气十足,不像是颠沛流离的难民,引起了姚楚铁和麻矬子的注意。

    “他们会是什么人呢?” 姚员外思忖。

    难民们受到蛊惑和挑拨,人群再次骚动起来,纷纷叫嚷。

    “我们要吃白米饭!不要假惺惺!不要伪善人!”

    “姚家堡藏有粮食,不给大伙儿吃!我们怎么办?”有人趁机挑拨。

    “开粮仓,抢他娘的粮食!吃饱饭去!”络腮胡子带头尖叫,唯恐天下不乱。

    “走!开粮仓!吃饱饭!”

    “饿死胆小的,胀死胆大的,横竖都是死,死了也要做饱死鬼!”在络腮胡子的鼓动下,部分流民动起了邪念,高声嚎叫着朝姚家堡方向涌去。

    “站住!”姚楚铁伸开双手大声喝斥。他要阻止盲流的疯狂行动,但是发出的声音很快被嘈杂的声浪淹没了,没有起到丁点儿作用。

    流亡的难民见有人领头,也想趁火打劫,吃饱饭,熙熙攘攘的人群往二里外的姚家堡前进,情形万分危急。

    突然,一个黑影如同一道闪电横空出世,打从众人眼前晃过。麻矬子一个兔起鹘落,窜到了盲流队伍的前头。“找死也不选地方?”他扑向了领头的络腮胡子。

    “狗奴才,看招!”络腮胡子早有防备,一招“螳螂劈拳”反抡过来,双方交上了手。

    紧跟在络腮胡子身后的十个帮凶,“哗啦”一声散开阵式,将麻矬子团团围住,齐刷刷地抽出锃亮的匕首,眼见一声恶斗就要开打。他们目光凶狠,杀气腾腾,一个个训练有素。骚动的难民瞧见晓得不是善茬,被吓得躲避开来,无形中让出了一块空坪。盲流们纷纷后退,惊恐地盯着生死相搏的双方,唯恐误伤了自己,丢掉了小命。

    “老爷,我们上吗?”护乡队队长姚宏武捋开袖子,低声向姚员外请示。

    “不用慌!你带人压好阵脚,防止歹人趁机闹事。”“咦!不像是本地功夫?倒像是关外拳?”姚楚铁瞧出了络腮胡子出拳的门道。外来拳术讲究大开大合,势大力沉,招招致命,归属于北拳,而南拳下盘稳扎,小巧灵活,强调寸劲攻敌,拳打卧牛之地。

    在众人惊呼声中,麻矬子以一敌十,毫不畏惧。他人小个矮,在凶汉包围圈内,如同陀螺一样的闪展腾挪。不一会儿功夫,他瞅准时机出手击倒了当面二劲敌。这伙来历不明的凶徒训练有素,眼见同伴倒下也不退缩,冒死抢攻,招招致命,不惜丢掉自己的生命,确实难于对付。

    “是狗官兵!敌人斥候混入了难民队伍,决不能让他们跑掉!”麻矬子俞打心里俞明白。这伙强敌是渗透进来的敌人先锋,战火已经烧到了姚家堡。

    麻矬子要擒拿一个活口探听情报。这伙劲敌穷凶极恶,出招狠毒,每一招都置他于死地。麻矬子暗忖:“倘若自己不下重手毙敌,反而受制于敌,形势会对自己越来越不利,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自己一旦失手,姚家堡就会变成人间炼狱。”

    他心念一定,不容他怜悯敌人。生死搏斗胜负在刹那间,急眼的敌人完全是不顾生死的打法。两个歹徒舍命扑上前去,分别抱住了麻矬子的左右大腿,余下的人手持匕首向麻矬子的脑袋、颈脖和胸口插去。

    “啊呀!”围观的人群发出了惊叫声。胆小的人不忍目睹血淋淋的场面,闭上了眼睛。

    骤听风声,麻矬子心中大惊。他本能地施下千斤坠,就地一滚,连带緾腿的敌人一同滚出了圈外。他用重手击毙了紧抱右脚的顽敌,解脱右脚奋力踹向另一个敌人,力达千鈞。第二个顽敌“哼”了一声,脑袋一偏见了阎王,双手却不撒开。气得麻矬子一边滚动一边怒砸数下,才得以脱身。

    “瞿衣!”络腮胡子见麻矬子一人神勇无俦,也不敢恋战,撮口打了一声唿哨,余下的人发足朝沅江下游狂奔。下游有人策马接应,几人骑上马落荒而逃,消失在树林尽头。

    “老爷,我们去追?”护乡队长着急地请战。

    “穷寇莫追!那边树木他们埋伏了人马?!”姚员外眺望黑黢黢的森林担忧。他说完话,转身向麻矬子拱拳谢道:“感谢麻师傅鼎力相助,解救姚家堡于危难之中!”

    “姚员外,他们是关外人!”麻矬子拽下丢下的死尸的腰牌,递给姚楚铁看。

    “他们要来干什么?”姚员外接过木牌,盯着上面的奇怪文字自顾发问。腰牌上阴刻的外来文他不认识。但是,他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姚家堡恐怕是躲不过这场腥风血雨了?!”

    “来者不善,姚家堡不安全了。我们要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防患于未然呀!”惯走江湖的麻矬子经验丰富,提醒姚员外。他也预感到一场巨大的灾难逼近姚家堡了。

    “姚队长,你安排人员把守好渡口,加强巡查,盘问、甄别一些可疑人员。从今日起,凡逃难灾民不得滞留渡口,尽快遣送离境,以防引起祸端。全堡乡民进入紧急战备状态,堡内加派双哨值守,村民外出结伴同行,以防不测!”

    “是!”姚宏武响亮地回应。

    “老爷,赈灾发粥的事儿呢?”姚云森卑躬地请示。

    “继续吧。你不发粥,难民无活路,他们就会铤而走险的呀!俗话讲,饥民出暴乱呀!”姚员外说出心中的担忧。他秉承家训,信奉与人为善,是闻名的大善人。

    当天晚上,姚楚铁召开了族人会议。他要听取族人的意见,做出关乎姚家堡人未来去向的重大抉择。

    姚家堡祠堂,壁墙上十二盏桐油灯点亮了,晃动的火苗照得厅内一片昏明,弥漫着桐油的油脂味。大厅黑压压的一大群人,族中长老坐上首,下面坐满了各家选派的代表。乡亲们三五成群,交头接耳,低声谈论白天发生的恐怖事儿,感叹世局的变幻和内心焦虑,等待着会议的召开。

    姚楚铁作为族长主持会议。他清咳了一声,开口说:“各位乡亲,大家晓得沅水战事日渐逼近,大量难民涌入姚家堡,我们往日宁静的生活也被打破了。今天,官军先锋渗入姚家堡地盘,挑起了械斗,幸得麻大师及时出手,打退了敌人,控制了局面,不然的话,后果将无法设想。此事端一开,祸患无穷。我们应付了今天,却保不准明天、后天及以后的日子不受到干扰?凶徒会卷土重来?战火也会烧到姚家堡?!从此再无太平了!现在,我们该何去何从?如何应对?召集大伙儿商议,商量拿出一个好的办法,作一个决断纾困解难呀。”他把锐利的目光扫向了参会的族人,却难以掩饰他内心的焦虑。

    大厅没人答话,安静得能听见人们彼此的心跳声。族人们垂头丧气,有的细声叹息,一种悲观的情绪蔓延在祠堂中。

    “我讲两句。”姚家堡护乡队队长姚宏武站了起来,打破了沉闷。他练就一身横练功夫,铁砂掌在当地小有名气。

    “老五请讲。”姚员外称呼他的小名显得亲近。他在家排名第五。

    “姚家堡本是个小村,大大小小的人头算起拢共一千口人,在太平年间粮食自耕自足,勉强糊口度日。如今遇到战乱,偏今年又闹灾荒,粮食歉收,余粮亦不多。逃难的人与日增多,每日赈灾熬粥多了许多吃口,这粮食吗?迟早是要被吃光的!我建议封了渡口,族中人不得收留外人,提防流民聚集过多滋事惹祸!”

    “五叔公讲得好,赶走了事!”下面有部分年轻人赞成,他们喜欢用简单粗暴的方法处理事情。

    “乱世出强盗,灾荒防饥民呀!能给一口饭吃就给一口吧,多少得给流民留条活路呀。”年长的人见过世面提醒年轻人。他们担心强力驱逐适得其反,激化了矛盾,引起灾民暴乱,那就不好收拾了。

    “怕个卵呀!我就偏不信流民敢闹事?保乡队也不是吃素的?!谁敢闹事?来一个捉一个,来两个打一双,让他们尝尝姚家堡铁砂掌的厉害!”姚宏武扬起自己擂钵大的铁拳示威。他不信邪!

    “咱们有心当菩萨,恐怕救世也不灵呀!先想好自家的退路,莫逞英雄斗嘴了!”看清现实的人毕竟占了大多数,他们不愿听族人耍嘴皮子,白白的浪费了时间,耽误了功夫,又解决不了眼前的问题。

    “流民果真哄抢起来了,要死很多的人,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儿呀!”上座一位蓄白胡子的长老给争吵的双方泼冷水。“老夫我也讲两句?”他吐字清晰,不急不缓,中气很足。

    “二公公,请讲。”姚楚铁言辞恳切地邀请。

    二公公大名叫姚承勋,中过举人,是族中最有学问的人,原在辰州府任文吏,后因身体欠恙,辞职返回故里。

    “诸位讲的都在理。这战事一日不停,难民潮就会一日不休,这仗不晓得何时才停止?姚家堡迫在眉睫要做的事情有两件:一是先留退路,二才是保家护园。退路在哪里?姚沧水先生托信来,他在沅水上游浦市古镇训练新兵,那里廊场大,好讨吃;城墙又紧固耐用,兼之有义军把守,不妨先把老幼妇孺转移过去,解除后顾之忧。我建议本堡的老幼妇孺先行撤离。二嘛,是集合护乡队坚守姚家堡。我们在堡内坚壁清野,分段把守,加强防备。遇强敌能挡则挡,不能挡则往后山退却,扼守隘口,居高临下蓄势待发,袭扰敌军,再不济,撤入莽莽群山打游击。”二公公姚承勋思维缜密,有条不紊地说出心中打算,然后轻抿了一口盖碗茶,坐直了身子。

    姚承勋的话像一颗石子砸入水中,引起了波动,人们议论纷纷。他们围绕姚家堡的出路喋喋不休,形成了不同意见的派别。

    “一寸土地一条命,甘洒沃血保家园。誓与姚家堡共存亡,决不丢掉老祖宗留下的一分一厘土地!”少壮派叫嚷要死磕到底,用武力捍卫家园。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弃寨逃命吧!”部分恐惧的村民认为官兵势力过于强大,无谓抵抗就是鸡蛋碰石头自取灭亡,干脆弃寨逃离,只求保住性命。老祖宗传唱的《巴代苗歌》也告诫族人:打不赢跑得赢呀,逃离避祸最要紧!

    但是,大多数人赞同二公公姚承勋的提议,先把老幼妇孺送走,去沅水上游的浦市古镇安顿,组织余下的男丁拿起武器保护家园。

    族人争吵累了,大家把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姚楚铁,期待着族长的最终表态。

    姚楚铁用鹰隼一样的目光扫巡了一遍全场,下面寂静封音,人人仰头望着族长。

    姚楚铁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震动屋宇:“哈哈哈!哈哈哈!好呀、好呀!风暴要来就来个痛快!有灾躲不开,是祸赖不掉!姚家堡缺这缺那,唯独不缺铁血男儿!”他撸起衣袖,露出粗壮的手臂,右手抡拳砸向左手手心,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他说:“从明儿起,拜托二公公联系姚沧水先生,先把老人和娘儿伢崽们转移去浦市,我和姚宏武留下来断后,带领护乡队抗击敌人,决不让强盗踏进我们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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