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得不轻》02
003
“老赵，我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即使早就有准备，这句话还是让赵森林一惊，这不是装的。
“我和总裁考虑了很久，我们觉得你目前的状态已经不适合目前的工作了，虽然我们都采取了很多努力，但我们都不得不遗憾地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就是：最好的是，对你、对我们都有利的是，请你离开公司。不过……”他飞快地加上，“这不是对你个人有什么看法，老赵。我们这里工作是非常专业的，我们不能指望每个人都能得心应手，甚至昨天表现优异的人可能不能再适应今天或者明天的工作了。特别是在你这儿，我们真的觉得你的离开，不仅可以让公司不再为难，也会对你更有利。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乔副总往后靠，抬起两手，在办公桌上留下两只湿乎乎的手印，刚开始像一根肥肥的熊掌，慢慢地又变得跟一具鸡爪子一样。赵森林一直盯着那手印，一直到看着它们慢慢变小，消失，才终于抬起了头……
“你的话，我听懂了！”赵森林努力安抚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开始表演了。
“谢谢你的坦诚，我对公司最满意的就是您从来不说废话！乔总。谢谢。”他微微一丝苦笑，显得从容不迫却难忍一种苦涩的表情。他抬起头，望向乔副总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淡淡的遗憾，但又不失坚定的决心。“乔副总，我知道这个决定对您来说也不容易。我还记得刚进入公司时，您给了我很多机会和指导，我一直都很感激。但是，事情发展到现在……”
赵森林停在这里就不再说话，他生怕后面的话将乔副总给感动了，收回对他解雇的决定。
“事情发展到了今天这个份上，这也不是我愿意看到的！”
乔副总伸手从办公桌一堆文件的最上头拿出一份厚厚的协议，脸上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最难说的已经说了，乔副总的嘴唇又露出了那个一惯友善的微笑。
“公司法务部门拟了一份解除劳务合同协议，鉴于你在公司已经工作7年了，除了你这个月和下两个月的薪水，以及按照国家以及公司规定给予解雇人员的补偿金……
还有这些年你在公司贡献应得到的股权，公司会按最近五年最高市场价格收购回来……
以及你在公司期间取得的七个专利，虽然按照法律规定，这些专利所有权由公司持有，但你仍然可以得到一笔比国家规定更高的补偿……
这些钱加起来，不少于你过去两年半的收入，当然最近两年半因为疫情影响，没有前几年收入多，但这笔钱对大多数人来讲……唉”
乔副总最终放弃了安慰人式的劝说，而是将那个厚厚的协议书递给了赵森林。
“这个协议草案你先看一下，我个人建议，你也可以找一个律师咨询一下……不用急着回复我们……如果没有异议本月内签字就可以。
如果不满意，也可以提出来，我能为你做到的都会努力为你多争取一点，毕竟咱们公司是一个非常正规的公司，还可以走法律程序是不是……
你的行政工作交接时间大概是一个月时间，这两个月期间你仍然享受公司的一切待遇，办公室为你保留着，但考虑你目前的处境，为了你找工作方便，你也可以不来上班……
无论来不来，公司都会为你开满这个月以及此后两个月的薪水。”
“您真是太慷慨了！”在整个乔副总讲话的过程，赵森林都保持着沉默的姿态，这是他反复思考后所认为的最好方式，其他的比如愤怒、哀求等等办法，虽然都很不错，甚至可以闹出更大的动静，但赵森林还是选择了这种最省事又最容易让人联想的办法。
最终赵森林打破了自己的沉默，或者是觉得乔副总的话不可能再多了，或者觉得这时候自己需要的得到的信息都差不多了，这时候正是表演的最佳时节。于是他站起来，以一种疲惫的语气，说道：“好吧！乔总，我不会赖在这里的！我今天想早点回家，如果有工作交接上的事儿，你可以随时让人给我打电话，行吗？”赵森林讲到那个“赖”字的时候，特意让自己的语气沉重一些，这样会显得比较可怜、比较气愤。
乔副总显然被赵森林这句话给刺激了，他也站起身来，绕过办公桌走到赵森林的侧面，双手伸了出来，两只手都压在赵森林的肩上。他的表情很严肃，但又强挤出了一丝笑意。这姿势，落在赵森林的眼中，他明明感觉得到乔副总的脸色愈发显得尴尬甚至有种被压迫的感觉。赵森林心里痛快了许多，这个乔总可能永远没想到会是这种结局吧，他这几年不知道裁掉了多少人，被裁者或者愤怒或者哀求，但象赵森林这样的表现，明显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团上的感觉。他想象得到如果自己是乔总估计现在正强压着那口已经涌上喉咙的鲜血。
“好吧，伙计，早点回家休息一下也好。”最终乔副总平复了自己的心态，“祝你好运。”
“谢谢，”赵森林仍旧用平静中透着一丝疲惫那种语气，尴笑着说。“谢谢您！再见，乔总！”
回他的办公间大概要走三五十米的距离，赵森林以一种稳定而有力、举止沉稳而自信的步伐走完了。
他的眼神坚定而不容置疑地望向前方，仿佛在告诉自己和世界，他没有被击倒，他仍然站在这个世界的舞台上。他的外表给人一种强大和无所畏惧的感觉，但越是这样，越让知道“真相”的人觉得他的内心充满着深深的痛苦。
他感觉得到，在乔副总眼里整个事情看上去像是电影里的一个场景：
摄影机从乔副总的角度开始追着赵森林往前移动，拍摄出赵森林的背影在画面中孤独而庄严地走过；
他那整洁、笔直的背影中透着一丝令人同情的强装的坚强；
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的脆弱和伤痛，他要用自己的坚强和冷静来面对一切困难和挑战；
赵森林在用他的背影告诉乔副总以及整个公司，尽管他可能会在黑暗中流泪，但他会用微笑和勇气来面对每一天。
其实这一刻赵森林感觉自己根本没有再表演，但正如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现在的赵森林在乔副总这些“大人物们”的眼中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
赵森林用别人眼中不平静的步伐平静地走完了这三五十米，直到他看到下属刘大庆那平凡、毫无疑心的脸，他手里拿着一叠方案，站在办公间外等他。
“我希望这可以了，赵经理。”
赵森林接过来，扔到桌上。“别管它了，大庆！”他说。“你瞧，接下来你还是歇着吧，我被解雇了，当然这个项目也黄了，他们会安排新的经理来给你安排工作的。”
刘大庆第一反应是一个略带疑惑的微笑——他以为他在开玩笑——但他马上脸色发白，有点哆嗦。他才刚刚进入这个公司，不到一年，是赵森林亲自录入的他。他还很年轻，人也不太机灵，他一直担心自己会被解雇，在目前这种经济形势下，他作为一个一无所有，依靠微薄工资在北京生存的人，天天不得不为留在公司保住饭碗而努力，他幻想过自己被解雇，但从来没想过上司也可能被解雇。
“为什么，这太可怕了。赵经理。我——呃，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噢，我不知道，”他说。”有许多小理由，我猜。”赵森林并没有让刘大庆马上离开，而是当着刘大庆的面开始打开、合上抽屉，清理他的东西。由于早就准备了好久，所以赵森林在公司其实没有多少东西：一个喝水的保温杯，一台笔记本（哦，对了这台笔记本是公司配备的，他还得归还回去），半块包着的巧克力……
刘大庆在边上看着他这些物品一一清点出来，装在早就准备好的袋子里，既不知道应该安慰一下上司，又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找个理由退出这间正伤心着的办公室。
刘大庆看到赵经理时，心中的伤感油然而生。在刘大庆看来，赵经理是一位非常好的领导。他觉得自己应该尊重这样一个领导，然而，当他看向赵经理时，发现对方脸上似乎流露出了一丝悲伤的表情。刘大庆心里不由得一阵刺痛。这让他感到害怕，不知道5分钟前还意气风发的上司，竟然突然遭此恶运。此时，他对赵经理产生了一种同情心。在刘大庆看来，连经理都被解雇了，这是不是意味着整个部门都有可能被改组？刘大庆担心起自己！
赵森林看到了刘大庆脸上流露出来的伤感和不安。赵森林对他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应该勇敢地继续下去!”刘大庆点点头，并表示一定会努力工作。
“这不会影响你，大庆。”赵森林说。”等新的上司跟我交接的时候，我会告诉他，你是一个很好的员工，我相信他们不会弄掉这里每一个人。”
刘大庆听了赵总的话，心中有些宽慰，也有些愧疚，因为他觉得如果不是因为他们这些手下连续在几个项目中失手，经理也不会离开公司。
“赵经理，对不起。”刘大庆声音低沉地说道。
“别道歉，都是运气好坏问题，何况我也累了。老天注定了一切都要变化、都要过去，就像海水无法阻止风带来的浪一样。我也无力阻止总经理、副总理这些大佬们对公司的重大决策。”
刘大庆深深地感受到了赵经理对他的关心和支持，这让他感到非常感动。然而，尽管他知道赵经理是一个善良的人，他还是下定了决心要马上离开这间办公室。他明白自己在这里只能会更尴尬。因此，他伸出手与赵经理握手，并真诚地说道：“祝你好运！”
赵森林心存感激地回答道：“谢谢你，你也同样如此。”
尽管赵森林能够从刘大庆的声音中察觉到他内心的不舍，但他并没有回头，反以坚定的步伐离开了办公室。
接下来的场景发生在靠近电梯的自动饮水机那里。
赵森林正好在这里遇见了已经在一起工作了整整五年正站立在自动饮水机旁的老同事老于。他不知道老于是特意在这里偶遇他，还只是真正的偶遇，但并不重要，他注意到，老于看着他，满脸沮丧和深深的同情之情，显然他已经知道了刚刚在乔副总那里发生了什么。
老于意识到了赵森林的困境，他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最终老于走向自动饮水机，并触摸了一下按钮，唰地一声，一杯透明的水从机器中涌出。老于将水杯轻轻递给赵森林，眼神中带着关怀和鼓励。
赵森林接过水杯，感受到那一丝清凉渗入喉咙，他感激地看着老于。这一刻，他明白了友善的力量。一个简单的举手之劳，一个微笑或一杯水，都可能改变一个人的心情，给予他们勇气与希望。这是一份来自心底的理解与同情，无需言语即可表达。
虽然，赵森林明白与老于仍然会再见很多次，一直到与公司的交接彻底结束，但这个瞬间将永远留在他的记忆中。
老于跟着赵森林一路到了电梯口，他按了“下行”键。
随着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几秒钟之内，电梯门缓缓地滑开，他进了电梯里，脸上的微笑凝固了。这个瞬间，他感受到了一股自豪和成就感。他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一个重要的时刻。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老于那热情的、表情丰富的脸，自信地鞠了一躬。
随着电梯在沉默中开始下行，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回味刚刚发生的一切。他思绪万千，心中涌动着对未来的期待和激情。这个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一个新的起点，准备迎接生活中更多的挑战和机遇。
时间悄然流逝，电梯在楼层之间穿梭。他静静地等待着，内心充满了希望和决心。不管未来会带给他什么，他都有信心去面对。他相信，这次电梯之旅将成为他生命中重要的一页，铭记于心。
最终赵森林从电梯里迈出脚步，感受着一股愉快的能量。他不由自主地来到了大街上，步伐飞快而有力。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刚才表演的魅力所在。
他在大街上游走，眼神自信而明亮，仿佛整个世界都为他刚刚的表演欢呼喝彩。每一步都带着坚定的决心和满满的自豪感。人们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赞叹他的勇气和魅力。走过街头，赵森林感受到周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积极向上的气息。他感到自己与世界合为一体，仿佛大地的脉搏也跟随着他的节奏跳动。这种享受让他沉醉其中，无法自拔。他回想起刚才的表演，那种独特的自信和张力让他充满自豪感。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成功地将内心的光芒展现给了所有人。这份喜悦和满足感让他更加坚定了走向成功的决心。
这个想法让他吃了一惊，脚步也放慢下来，他在办公大楼前停下，站了大半分钟。直到头皮在凉风下一阵阵发痒。他突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隐晦而可耻的事情，他十分震惊自己今天的表现，他突然感到了害怕起来。
最终，赵森林猛然做出一连串举动，理理衣领，用力活动了一下脖子，又在人行道上跺了两脚，试图驱赶掉了这种心情。如果这时候那位跟赵森林熟悉的北大六院心理学李教授正在中关村大街上调查分析赵森林此时的心理，那他一定觉得赵森林这个家伙真的疯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