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误会
林鹤雪家里有个瘫痪的母亲和双腿残疾的父亲,两夫妻生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林鹤雪是家里的长子,也是负担着家里开销的人。
他不是自小就家庭贫困,在他还小时,父亲有着一份能糊口还能留有结余的账房工作,母亲在纺织厂做女工,两人的薪水还算可观。但自从他十岁那年父母亲外出被失控的小轿车撞了之后,一个瘫痪一个残疾,便再也没了经济来源,连精气神都消失了个殆尽。
肇事司机虽有赔偿,可那点赔偿也只是支付了医药费并没有考虑到后续的药钱和一家五口的家庭开销,因此他可以说是被现实推着一夜之间长大。
家里有病人,他便奔波于医院和家里,后来家里没了足够的银钱便寄希望于医药费较低的中药铺和家里,他现今的人生中有一半的时光都是在中药铺度过的,大概是久病成医,对于一些药材他可以说比一些药铺学徒还要熟悉。
后来,积蓄便没有了。家里有四个人要养,他便去街上卖报、浆洗衣服、做餐厅洗碗工,只要是没有年纪要求的活计他都干过,就这样勉强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
直到他十八岁成年,他终于找了一份正式的活计——拉黄包车,他虽然瘦弱但是有着冲劲,他每日都天不亮去等着客人,研究哪一片的客人较多,哪一条路稳当又近,等到天亮后再回家给父母和弟妹熬些粗粮或者大碴子粥,再去拉黄包车。
黄包车的生意只要不怕苦还是能有些结余的,不过填了家里的窟窿后,便只能维持个不饿死,要吃点好的是没有的。
他奔波劳碌,每日只有等客的那点子时间可以放松休息。但他和别的人不一样,他并不想一辈子当黄包车夫,这样的日子一眼看得到头。他十分想学习一门技艺,原本只是想想而已,直到他看到了安城医院速成班的开设,他才看到了希望。
他鼓起勇气顺利地报了名,也成功地通过了体检和心理测试,幸好这些费用都是医院出资,并没有花掉多少积蓄,只是他挣钱的时间便压缩地更少了,他起得也越来越早。
他向海绵一样汲取医学知识,把这次机会当作是最后一次机会看待,他的人生没有退路,只能一往无前地往前冲。
他不是来这里交友的,也没有那个心思来贪便宜,他只是想学习,像个独行侠一样独来独往。
直到某一个雨天,他接到了一个特殊的客人,开始和班上的人有了交集。
基于雨天的生意会比晴天要好很多,他跑的远了点想要多挣点,快到九点了,也是他早上的最后一单。
他在一栋看着就很气派的洋房里接到了他的客人,是一个姑娘,他并没有仔细看姑娘的脸,只是目的地的熟悉让他看了一眼。
其实这一眼也没有让他认出她是谁,说句认真的,这几日的课上下来,除了授课老师他根本没有注意班上其他人的长相,都只是过客而已,不必交朋友用心去记。
他的脑子是为了知识而记的,从来塞不下一些人情世故。
他的时间很紧张,因此他在脑子里记录的各种知识细节也会很详尽,但仅限于知识而不是别人的长相。
直到那姑娘的眼神凝视了他几眼,试探性地唤出他的名字,他才知道这是他的同班同学。
这也只是多知道了有这样一个家庭条件不错的姑娘和他同一个班级而已,他也没想过他们会有什么后续,或者有什么自卑的情绪———同是同学,一个在车上,一个在车下,一主一仆般天差地别。
但这个姑娘很是嘴严,她并没有大肆宣扬他在拉黄包车的事实,好让自己高人一等。
他喜欢一成不变的环境,也许是经历过家庭巨变他格外不喜欢意外的发生,不管是惊喜的意外还是惊吓的意外。
日子如常,没什么改变,他很舒服。
但是渐渐,他发觉他们俩之间的交集变得多了起来,好些需要两两组对的时候,他都会和她分到一起,他的名字和她的经常被挂在授课老师的嘴上作为正面教材。
他们之间产生了平淡又融洽的友谊,很奇怪但是很和谐,他们契合地像是同一个人,有着相同的倔强和把一切做到极致的执着。
他的心里浮上了点点涟漪,独行久了有个同频的人伴着,好似这艰难的道路没那么曲折了。
直到一场手术后,他才知道他们之间是不同的。
缝合练习了一个月后,医院里收来一批从战场上临时下来的伤病员,这批病人有十几人,都是弹片迸溅的伤口,血肉模糊看着可怖。
经过病人的同意,速成班被分到了一个病人做清创和缝合。
手术主刀医生是授课老师,他点了五个学生进来观摩和做助手。
这是真正的手术,在人体的皮肉上进行操刀,而不是拿猪肉来练习的小把戏。
老师先做示范,学生们仔细看着,但是真实的皮肉观感还是和猪肉不一样,五个人里有两个根本就不在状态,连递手术刀都能发抖。
别说上手,就连都看一眼都想呕吐,尤其是有一个伤口出现在腹部,看着老师拿手掏进去把肠子理出来再塞回去,这两个人直接就跑到角落里吐了。
授课老师脸都绿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最没出息竟然是两个男学生,立马把人赶出去。
等最危险的过去后,他开始把简单些的让剩下的三个得意门生来尝试。
黄怡跃跃欲试,她拿起手术刀,很是干脆利落地缝合了一番,没有一丝心理障碍。
毫不意外得到了授课老师的赞扬,“巾帼不让须眉啊,干得漂亮。”
林鹤雪第二个尝试,他下刀的手很稳,每一步很扎实,没有黄怡的炫技但是肉眼可见的细心。
授课老师同样赞同地点了点头。
只剩下易颐。
她穿着手术衣,举着缝合针,深呼吸了几次都不敢下手。
她眼前恍惚看见的不是陌生人的皮肤,而是幻化成她最思念人的残破身躯。
被缝合的肠子外露的肚子,蜈蚣般蜿蜒的伤疤,淋漓不尽的鲜血以及冰冷苍白的四肢都仿佛在向她求救。
他好疼,他好冷,有谁能来救救他。
她下不去手,她不敢下手。
她的手不自控地开始颤抖,被口罩遮住的脸看不见表情,红肿的眼眶却是把她的情绪泄露个彻底。
她在害怕。
授课医生叹了口气没再为难她,接过她手里的缝合针,让她去一旁缓缓。心下感叹,在猪肉上缝制再出色,但是换上真人还是迈不去那道坎。
算了,对她耐心点吧,毕竟是个女孩子,已经做得够好了。
黄怡看着易颐不敢下手,心里扳回了一局,她每一次都把她当做假想敌,只要她输给自己,她便战胜般得意起来。
林鹤雪没有什么表情,仍然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但视线还是不自主地往易颐那边倾斜。
易颐调整了几下她的情绪,她说服自己告诉这是必经之路,如果连真人都下不去手,何谈上前线救治其他人。
这是她的问题,她要自己克服,没有人能帮她的。
她又拿起缝合针,鼓起勇气道。
“老师,我想再试一次。”
授课老师望着她的眼睛,少了很多慌乱,多了一些坚定,便也允许让她再试一试,对于女孩子他还是比较宽容的。
不过却比前两个的学生要盯得紧,时刻做好补救的准备。
过程比他想象的要顺利,缝合口很标准,他还是把心里对易颐的评价又挽回了。
易颐口罩下的面色发白,但她强撑着不适当做无事发生。
可一出手术室,她还是跑去厕所吐了。
胃里翻江倒海,吐到胃里的食物都清空,直到吐出的都是黄水,再也吐不出来。
她瘫倒在水池边,喉咙灼伤般疼痛。
她望着镜子里狼狈的自己,怔愣了很久。
等到情绪回转些,她才由着水龙头哗哗流动,泼了些冷水在脸上,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你可以的,你看你可以的,你做到了。”她对着镜子打气。
水龙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拧上,水流停止。
易颐望去,是林鹤雪。
他没有看她,只是望着水池里螺旋般转动的漩涡轻声说。
“你没必要勉强自己,以你的家庭条件,不用受这样的苦头。”
这是林鹤雪主动和易颐说的第一句话。从来都是易颐问,他答,这次难得主动只是话却不是易颐想听的。
“你没必要逼着自己。”他又补充一句。
“你不是也在逼着自己吗?”易颐扭头反问,“严格意义上来讲我们是同一种人,你应该更懂得我才是。”
也是,每个人都有自己坚持的东西,他说的话已经是逾越了,不过他还是想要更正她的想法。
“你有退路,我没有,我们之间并不相同。”林鹤雪看着流走的水举例:“就像你被情绪掌控可以无视水的流淌,你或许会觉得这很寻常,而我只是觉得太浪费,我们之间本就毫不相同,从来不算同一种人。”
他又顿了顿,嘴里的话在心里过了几道,还是说了出口:“你也没有必要故意接近我,你是云,我是泥,我们之间是不会有未来的。”
易颐觉得空气都凝滞了,她从来没有想过会给别人带来这样的误会。
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们之间像是一场热闹的戏中间冷了场,但是边上窥伺的观众却弯起了兴味的嘴角。
穷小子和富家小姐的深情戏码。
真俗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