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柱篇·求生赴死
——你喜欢这个世界吗?
——我喜欢万物生灵。
最初,他只是迷恋上了露珠倒影里的世界。
天柱接通天地,没人知到它有多高,没人看过它的全貌。八方天柱从世界诞生之初就矗立在天地间了,它们在地里生了根,一头扎进苍穹,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少万年。
但现在,东方天柱,塌了。
就像万物有终,有形的东西终会碎,天柱也不例外。
冼灼在镜子里看过一个老人的一生,从出生到成家,从子孙满堂再到归于黄土。凡人的一生大多都是这样,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他也看过美丽的女郎,从青丝到华发,从窈窕少年,到凄凉散场。人的一生几乎都在缺陷中进行,那些遗憾并不美丽,甚至丑陋。
但他爱他们生时的热烈。
天柱穿过云霄,高大到令人望之生畏。天柱体表是一块块凹凸不平的黑块,纵横交错,狰狞粗狂。柱体漂浮着黑色的咒文,一圈圈缠绕攀登,古老而肃穆。
但近看天柱才会发现,它表面凹凸不平的黑块连接处露出丝丝光线,像是一盏摔碎后重新粘好的瓷盘,无论修复得多好,然而瓷盏有隙。
咔——
它表面的一块黑块终于支撑不住了裂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从九霄之上往下坠——将将擦过冼灼他们的身侧。
那附着在天柱表面的碎片,隔远了看小如巴掌,直到它贴着面刺下去才知道那是怎样的庞然大物。
那是自远古就存在,令万物生畏的神秘恐怖。
在那一块碎片脱落后,天柱表面的符咒也开始松动。仅仅是眨眼间的功夫,天柱全身覆盖裂纹。
他们躲闪天柱掉落的碎片,艰难地往更高的天空攀登,直到连浮云也去不了的高空。
天,到底有多高?
冼灼气息有些乱了。越接近天空,生命力流失得越发严重。他修万物生并不会有事,但其他人必定不好受。
羲仪冲在最前面,他的肌肤已经出现一块块焦黑。
在他们冲破云层也跨越不了的高度后,他们终于看见了“天”的真面目——那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笼罩在他们头顶的东西,是连怪物都无法企及的诡异。
人族的思想无法形容它的形状、它的颜色,仅仅是揭开它神秘面纱的一角就让人失去言语的能力。
而在那之上,天幕,裂开了一道极小的口子。
或许还没有铜钱口那般大。
但就是这样渺小的裂口,正在吸收天地的生气。
裂口之下十几个真人双手结印,他们要不惜一切代价补全裂口。
冼灼认出了他们,那是青城山的掌教以及一众长老。
姬璇遏制了冲向裂口的弟子,那种情况他们去了只会添乱。
天幕裂出的一道口子,吸收天地的生机,又同时放出了灾难。那道口子里出来的东西,即便只是一颗砂砾都足以让一个长老丧命。
姬璇深深地注视着以卵击石的长老们,脸上失去了一切表情。
他决然往下坠,不断靠近天柱裂纹最多的位置。他的前辈们在上面豁命,那他就解决他们的后患。
其他人也注意到他的动向,一时间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不少人弄清当下局面直直地往天柱飞去。
冼灼顿住了,他必须做出选择,用在哪一边他的命才最有价值。
二师兄放弃孩童的身形,恢复颀长如玉的真面目;四师兄和五师兄追上了姬璇;三师兄拍了拍他的肩便飞向了师尊。
因为天柱塌陷,所以天幕裂开一道口子。因为这道口子,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都会毁灭。
他眼前驶过红色的流星,接着他的身体就被人往下一推。
他惊愕下坠,仰面看去——他的大师兄安静地看了他一眼,便化作万千流光钻入了那道口子里。
羲仪要变成,补天的最后一个材料。
唉。
有人在他耳边叹息,他的二师兄在他下坠的腰背上一点,向来严肃的脸上露出点星零笑意。然后,便以身作祭贴在天柱表面的裂缝上!
片刻的功夫,便消融了。
而在那道裂口之下,随着晗光真人的陨落,只剩下溯晖真人。
“我明白了,师尊。”
冼灼张开双手任由自己掉落,他不会去补天,也不会支撑天柱,他会在他们死后,化作天地的生机。
死在天劫下,死在万物中。
——你爱这个世界吗?
——我爱万物生灵。
天道无情又慈爱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或许那并不是天道的声音,只是他临死前的幻听。
他的师兄们在他眼前死亡,然而他没有哀悼他们的时间。
他的身体停住了,浮云托着他的身躯,黑与白的世界在他眼里交错。
天柱塌裂,万物同哀。
最后变成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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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入道。
姬璇听说掌教收了个天资卓越的弟子,初时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那一天,溯晖真人座下六弟子,四岁修炼,便已接触道门,若不是掌教及时封住他的脉络,便已入道。
他去看了那个冠名绝才的孩子,彼时他亦年少,着女郎红妆,不少眼瞎的男弟子向他献殷情。
精致的珠钗,华丽的霓裳。他看了一眼便失去兴致,那些蠢笨的男人,连他的性别都看不出来。
后来那个孩子又展现了惊人的天赋,他只觉得平平。不过是做到了大多数人做不到的事情,他也可以。
他怀疑,入道真的很厉害吗?
后来他在世间游历,出入人迹罕至之境,看过四海山河,仍是未能找到他的道。
他有些丧气,或许真的跟绝大部分人一样,一辈子都无法入道。入不入道的其实并不丢人,全天下入道的人也不多。
只是他有所不甘。
天柱的碎片贴着他半个身躯落下去,他知道他的半个身子废了。
但有什么关系呢?他的一生见过数万人一生也未能详尽的风光,即便现在死在天柱下也不亏了。
他目视天柱残破的柱身,笑了笑,随即用出全身力气贴向天柱。他活不了啦,就用这具身躯全了天柱的一道缝,好歹物尽其用。
天柱灼热的表面,他的血肉迅速消融。
修仙之人寿命漫长,他的一生可谓短暂。然天地偌大,一介蜉蝣,觉宇宙之无穷,识盈虚之有数,已然不亏。
蓦然的,他开怀畅然。
天地逆旅,寻仙问道,风尘一走,不沾风与尘。
识风尘。
姬璇的身体爆发一阵强烈的光芒,在黑与白交织成灰色的世界里,他是那样璀璨,比太阳更为耀眼。
冼灼勾起唇角,姬璇师兄,他入道了啊。
还剩下溯晖。
冼灼突然踩着浮云往上,他要在师尊被天幕吞噬的刹那接手师尊的工作。
他的速度极快,从低空迅速往上冲,周遭一切从他眼底掠过。
补天之后,天柱塌了也没关系,更重要的是归还被吸走的生气。东海的生机被吸走太多,若是他失败了,便是枯海死地,寸草不生,尸横遍野。
他师兄们都在他眼前死了,他的师尊也会,最后就剩他。
为万物生,为万物死。
这就是命运为他谱写的结局。
但是他为何要做这一切?他的一生那般短暂,为何要为了世人而死。现在,他想到了那个问题的答案,他内心深处的答案。
冼灼并不爱万物本身。
世间生灵大多丑陋而愚昧,其中以人族为甚。
他不知道什么是同族,人族和生了相似的形体,然而他很难从中领略“同类”,世间万物活着的生命对他来说都一样。
他只是热爱着世界活着的美丽。
只有活着的生命才对冼灼有价值。所以冼灼愿意为了他迷恋的美色而死。
可是。
——“我也喜欢你,是最特别的那种喜欢!”
那个女孩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在那双眼睛里他忽然什么也不在乎了,任由自己沉沦那片光景。
小石榴 。
是了,他还没有向她道别。
他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此时此刻,一腔浓烈的遗憾填补他的心房。
还有很多地方,他没来得及带她去看。小石榴说喜欢他,那句饱含真切的话语成了一把刀,他还没来得及和小石榴一起学习如何去喜欢。
小石榴聪明又美丽,看着她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怜爱。他的树妖姑娘以后会成长为一个美丽的女郎。
但是他要死了,他再也看不到听不到。
“小道士!!”
他的身体蓦然一僵,是死前的幻觉吗?小石榴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她也不能出现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但是如果呢?
如果那不是幻听,如果他现在回头,万一他真的看见她急切的身影,以及那双琉璃一样的茶色眼瞳。
如果那是真的,她一定诚挚地注视他,天地间她的瞳孔里只能倒映他的身影。
他没有回头。
“对不起啊,最后一次,还惹你生气了。”
他要飞向溯晖,飞向天空。
小石榴啊,我化作一场春雨,只盼望你,一世安好。
——祝,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师尊在消失前轻淡地看了他一眼,他们之间没有交流,师尊便化作光被吸入了天幕。
冼灼运转万物生,现在的他,万物生已经大成。
他噙着笑意,血肉化作一场春雨,骨架消融成无限生机,滋润这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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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道士——”
小石榴鬓间的桃花消散了。她缓缓意识到,维持桃花的法力消失了,那么她的小道士呢?
她想飞上去,她刚才看到他的背影了,即便隔得很远很远,但她看到了。
可他没有回头。
这天太高了,她飞不上去,即便用千里术她也上不去。她的身体坠落在一座浮岛,有红色妖力的保护她未曾受伤。但是在她落地松懈的时候,红色妖力消失了。
她的修为已经支撑不住维持红色妖力。
忽然——
她摸摸脸颊,下雨了。
这场及时雨拯救了东海,那撕裂一切的焦灼感得到了安抚。
雨水里是令人怡然的生机,像是造物主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颊,温柔至极。
熟悉到令人恐惧。
她反应过来,那清凉的雨水为何如此灼人。
“啊——”
“啊啊————”
她双目泣血,撕心裂肺地大哭。
“小道士小道士!”她慌忙地想要接住雨水,好像这样就能抱住她的小道士。
然而她怎么能接住全部的雨水呢?可怜的小树妖在雨中来回奔跑,她拿出了身上所有能装雨水的东西,狼狈不堪,跌跌撞撞。
她撞在石头上摔倒在地,这一地的碎石中不知混了多少天柱的碎片。没有红色妖力保护的她被碎片贯穿肌肤,鲜红一片。
她茫然地趴倒在地,想要站起来,但碎石扎穿她的身体,她已经失去了动作的能力。
起来起来起来。
她要起来,她要接住小道士。
树妖的身体在地上挣扎,可任凭她怎样努力,她都站不起来的。就像断了腿的可怜幼崽,只能听天由命。
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趴在地上,土壤已经被雨水浸润,她眷恋地用脸蛋蹭蹭土地,琉璃般的眼珠里倒映不出任何光泽。
若是她能更好地控制修为,若是她足够强。
可惜世间从来没有若是。她曾经偷懒偷来的快乐,有一天以另一种方式偿还。
小石榴痛恨这样无能为力的自己。
陷入自责和遗憾的树妖并不知道,她的声音其实已经传达。可惜若是她能飞得更高点,或许能看见那人在听到她的声音后,眼底溢出的泪水。
天空的裂痕已经好了,但天柱的崩塌并没有停止。
断断续续有脱落的碎片从天柱上脱落,即便现在脱落的都是极小的碎片,但被砸到依旧会丧命。
小石榴动不了了,她或许会死在这里吧。
她突然想到,小道士死在天上,她死在那片天空之下的小岛上,这样算来,是不是四目相对?
她摊开四肢,静静等待结果。
噗——
血溅在她身上,却不是她的。
她感受到肌肤上的毛绒,随后一条断尾滚到她手边。
狐狸替她挡住了天柱碎片,而挡碎片的尾巴立即就断了。锥心之痛传来,它艰难地忍着不出声。
那个愚笨的树妖,若是它痛得出声,她一定会哭的。
事实上小石榴已经没有余力哭了。树妖不会流泪,只会分泌水。但小石榴在哭的时候,确确实实是伤了心。
她已经学会跟人类一样伤心流泪了,现在,她更像一个人了吧?
“是小兮啊……”她看着血淋淋的断尾,僵冷的四肢让她几乎晕厥。她带着哭腔喊道:“你走!我不要你管!”
“我会带你一起。”
小石榴流不出眼泪,只能流出血,“你骗我,你受伤了根本带不了人。你不能为了我死,你快走我不要你管。”
狐狸失声道:“你让我对你见死不救!”
她发了狠,残忍道:“那是我的事,我不要你搭上一条命!我的生死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断尾之痛让狐狸庞大的身躯颤抖不止。她猜得不错,现在的它,带不了人。
又一块碎片掉落,狐狸固执地用庞大的身躯笼住她。小石榴感受到后背的湿热,她不敢深想,小兮正在遭遇什么。
“你别管我,我不要你受伤。我讨厌你,你就是让我愧疚。”虚弱的小树妖难过地控诉狐狸,又或者不止控诉狐狸。
狐狸忍着疼痛,不敢动作。
小石榴的四肢和胸腔都扎入的碎片,它怕它动她,小石榴就死了。
“傻子,我本体不在,我不会死啊……”她断断续续的,眼皮缓缓阖上。
“小石榴!”
狐狸悲伤地鸣叫,就算你的本体不死,可神魂受了伤,重新苏醒的石榴树妖,她会有新的意识——那个小石榴,不要你呀!
那样的话,与死又有何区别。
“你不要睡,我带你走。”狐狸拖着残尾,叼起小石榴。它顾不得后果了,如果现在不带她走,她会死。
嘴里的人没有声息。
狐狸呜呜咽咽的哀鸣,“你说的我是你驯养的狐狸,你不能不要我!”
“是你说的,我是你的狐狸,你驯养了我就不能抛弃我!”
“如果醒来的不是你,我会恨你一辈子。”
恐慌的狐狸慌不择路,恰好撞上一片稍大的碎片,碎片狠狠砸在它尾椎。随着狐狸忍受不住的尖叫——
七尾尽断!
狐狸残破的身躯倒下了,压在一地碎石。在触地的瞬间,它用毛茸茸的爪子,小心翼翼地护着了无生息的躯体。
它痛苦泣血。
“你不要睡,离开这里想睡多久都可以,求你现在不要睡……”
“我会保护你,我是你的狐狸,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所以我会用生命保护你。”
“所以——求你不要丢下我。”
七尾大妖千年的生命里,绝大多数是无聊。
除了报恩那些年在人间认的养女,以及后来在青城山中遇见的树妖。所有人都不会想到,在大妖的生命里,真正有意义的时间只有那么一点点。
她们都说会永远陪着它。
“你不能丢下我,你们都是这样骗我,我不会再被骗了。”
“我要救你。”
狐妖断尾,至情至性,置之死地,劫后余生。
七尾断,八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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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柱停止了碎裂,死寂一片。
在东海一隅,神树的枝条疯狂伸长,编织成一块大网,大网从神树上脱落,抱住了死去的天柱。
天劫之下,天地缟素。
新的天柱重新支撑起了天幕。
这场生与死的关隘还没有完全跨越。天劫之所以能称为天劫,就在于它的劫数,是整个天下啊。
即便神树支起了苍天,但从裂缝中跑出来的东西——名曰灾难的囚徒,并没有放弃对这块土地的屠戮。
一时间,整个东海陷入了另一种恐慌。
海啸冲毁了小岛,割裂了土地。飞鸟死在天空,游鱼死在海里,人族失去了粮食,猛禽饿死在林中。
然而现在的劫,只能靠他们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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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星台上,国师的眼睛中日月星辰在轮转。
法宗庭院,羸弱的真人幽幽叹息。
全天下所有人,都看向了那个遥远的方向。
仙门百家,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