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夏
周丞屹来港城之前,不知道他的小表妹兰亭已经长到了人憎狗嫌的年纪。
兰亭是他舅舅的女儿,还差三天就满六岁,在读幼稚园k3,见到他这个表哥比对她三个亲哥都亲,一天到晚都缠着他。
起初他还觉得糯米团子挺可爱,直到兰亭从鱼缸里捞了条锦鲤放他床上,声音稚嫩满脸真诚说让他晚上睡觉害怕就抱着时。
周丞屹终于理解了兰亭对他表现出强烈好感时,那三兄弟的表情为什么那么奇怪,就差把幸灾乐祸和自求多福写脸上了。
周丞屹面无表情拎着那条扑腾得起劲的锦鲤扔进鱼缸,又吩咐家里的阿姨来收拾床,最后才垂着眼淡淡瞥着兰亭。
兰亭眼里噙着泪,委屈得不行,眼看着就要放声哭出来。
周丞屹无奈给她抽了张湿纸巾,他没做过这种事,弯下腰胡乱擦了两下,“小妹,你搞搞清楚,要哭也应该是我先哭。”
兰亭不哭了,眼眶红的像小兔子,睁得很大看他,她这个年纪还不能理解这句话。
阿姨里里外外换了个遍,周丞屹轻嗅了下,没鱼腥味了。
他才懒懒扯了下唇,反问:“午睡被吵醒,看到枕头边有一条蹦跶得鲤鱼,你哭不哭?”
兰亭点头又摇头,不知道思维怎么又跳跃了下,她眼泪珠吧嗒掉:“你不喜欢我!呜——”
周丞屹按了下眉心,跟一幼稚园小朋友讲道理,他也是吃饱了撑的。顺着她的话说才是哄她的最快方法。
他又抽了张湿纸巾,这次擦得娴熟多了,“没不喜欢你。哥哥还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等我去取。”
礼物是半个月前就在法国定制了一款梦幻公主风的提包。
原先提包到香港的专柜后会有人送到兰家位于深水湾的别墅,但周丞屹想找个由头出来透气。
专柜在商场一层,刚迈进半个脚步,就听到了一道温柔而坚定的女声,一字一句。他第一反应是好奇,那么轻柔空灵的声线,是怎么说出这样掷地有声的语句。
带着那点索然的兴致,潦潦草草地递了个眼神过去,随后,顿住。
女孩站在声嚣喧闹的人群中,大抵是遇到了什么困境,可她不卑不亢,与周遭有种很强烈的割裂感。
陈序的同桌,他记得她名字。
也真的叫了一声。
女孩看过来,隔着人群,依稀可见她眼尾红红的,跟刚才的兰亭有的一拼。
周丞屹这人跟心地善良搭不上边,但要是遇都遇见了,让他装作没看见堂而皇之不管也不可能。
况且,是一姑娘,差不多算认识。
只是这情况有点烦,对面看起来是个蛮不讲理的老太太,他眉心压着不悦。
说了两个字:“过来。”
那姑娘微怔,没有动。
估计是对他没什么印象,或者是挺难置信在离燕京几千公里外的港城,不期然遇见高中同学。
无论哪种原因,确实没理由让她在这种境况下,毫不犹豫地走向他。
周丞屹懒懒挑了下眉尾。
得,他过去还不成。
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路,不知道是因为少年周身贵不可攀的气质,还是他身后跟着个肌肉明显一看就很擅长搏击的黑衣男人。
仿佛光照进来有了具象形式。
温钧柔片刻失神。
她能感觉到,在周丞屹出现后,四周的磁场仿佛产生了变化,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一个焦点,各怀心思地打量。
那个老太太也收敛起爪牙。
周丞屹是一个活在别人的注视里习惯了的人,神色如常的垂着眼睫,看了下地上的玉镯碎片,也就大概能猜出七七八八。
这事其实特简单,就赔偿的问题。
他今天挺烦的,懒得听来龙去脉,更懒得跟一看着就很难缠的老太太扯皮。
这钱他不当回事,纯粹也就举手之劳,想也没想递了张卡给导购,声音冷淡随性:“钱我来出,你们找人把碎片清理一下。”
温钧柔瞳孔不自觉放大,错愕抬眼,她没料到周丞屹竟然什么也没问。
她嘴唇张了张,想解释这件事错不在她,可看到少年疏倦眉眼时,又没说。
他已经将赔偿的钱出了,她再去纠结过错方是谁,非要讲一个公道的话,反倒有种较真的做作感。
更担心,他或许根本就不在意她是否无辜。
老太太眼见有人出钱,立马喜笑颜开,又继续逛起来。
人群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细细想来,高中那时候她与他之间连正式对话都没有,温钧柔鼓起勇气,声音不大但认真诚恳:“谢谢,钱我会还给你的。”
虽然这件事错不在她,真论起来也不是该她赔偿,可周丞屹更是跟这事一点关系没有,没道理要让他来出钱。
所以这钱她得还他。
“钱就不用还了。”周丞屹轻描淡写,停顿了下他又说:“错又不在你,要是因为我出了钱你要还的话,那岂不是道德绑架?”
他散漫地扯着唇,半开玩笑的语气。有种极度优渥的生活才能养出来的,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随性坦然。
温钧柔一时间没了言语。
他看得太通透了,扯到钱的问题最世俗,可他偏用最轻松坦荡的语气说出,甚至还站在她的角度。
“别把这事放在心上。”周丞屹还要去给小丫头取礼物,没太把这插曲当回事,笑了笑说:“旅途愉快,玩得开心。”
“你怎么……”知道她是来旅游的。
但话说一半温钧柔就反应过来,她们这旅行团一大堆人未免太显而易见。她眼眸一寸一寸垂下去,跟着老年购物团来港城,还遇到这样的事,如此窘促被他完完整整看见。
爱会在某一时刻让人自卑横生,可也会让自尊心筑起高墙。
她想,他的满不在乎是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阶级差异。但即便如此,也不想欠他人情。
“钱要还的。”她平静地说。
有些人就是有自己的立场和准则,对认定的事很执着。周丞屹从不尝试改变别人的观念,一来他懒得费这劲,二来是觉得费劲不讨好。
他嗓音漫不经心地说:“这样,这事当我帮你,你也帮我件事,算扯平?”
他撩着眼皮看她,商场明亮的灯为他眸中镀了层浮光,像月光映衬下波光柔荡的海面。传说中的海妖隐匿其中,摄人心魄。
温钧柔为这个想法一惊。
她回过神,才发现他眼底其实很干净明澈,心绪紊乱的是她。她轻轻吸气,问:“什么事?”
“你会陪小女孩玩吗?”周丞屹伸出手掌比划了下:“大概就这么高,快六岁。是我表妹,吵着让我明天带她去游乐园。”
小丫头烦归烦,但毕竟快过生日了,这点要求他不可能不答应。但陪她去可以,陪她玩那些游乐设施绝对不可能。
“我……”温钧柔是独生女,没弟弟妹妹这些,亲戚家也没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其实她也没这种经验的。
可鬼使神差地,她点了点头。
或许是在这个旅途限定的夏天里,她不想错过和他交集的机会。
“留个联系方式。”这句话说出口竟有些生疏,周丞屹没来由想笑,算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要女生的联系方式,居然是为了给小丫头找个游乐场陪玩。
他低头从口袋里捞出手机,露出一段干净后颈,弧度有种说不出的性感。单手解锁后将手机递过去,“明天我让司机来接你。”
他的手机纯黑色,透明的壳。
温钧柔拿在手里时觉得后机身有一触即逝的温热,不是手机运行的发热,而是隔着他口袋的那层布料与肌肤相抵的热度,再传递到她的掌心。
她思想不受控制歪了一下,所以触碰到的这一抹热是他的体温。
指尖蓦地有些发热,她一下一下地数着自己的手机号码,因为思绪的纷乱,那串熟记于心的号码竟还突然卡壳了一下。
她又在心里默默把号码重新念了一遍,接上卡壳的地方,把一整串数字输完后,将手机又递还回去。
再没有哪一天会比今天更期待接到电话。
下午的旅行安排结束,一行人又回到酒店。杨琴因为没站在温钧柔这边的缘故,心里多少有点自感羞愧,用有意无意避着她。
温钧柔感觉到了,但她没去理会,也不主动搭话,反正杨琴于她而言只是一个不算熟的阿姨,等七日游结束,她们大概也没有碰面的机会了,没必要因为这件事内耗自己的情绪。
而那个老太太相对有些棘手,毕竟同住一个房间。所以在晚饭后,温钧柔没急着回去,而是在酒店餐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手机就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眼皮底下的位置。温钧柔又确认了一遍音量都调到最大后,放回原位,托腮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
窗外的街道比内地狭窄,各种招牌林立,充斥在一片五光十色的灯影中,一辆双层巴士经过,她看到透明车窗里,年轻的男女共用一个耳机。
恰在这时,手机铃声响起,像正中心脏的子弹。
她以极快的速度双手捧起手机,清了下喉咙,按下接听。心脏砰砰砰乱跳,她努力平复着,唯恐心跳声会盖过那端的话语声。
“女士您好,我们教育机构最近推出了一套新课程,能有效帮助孩子快速提升成绩……”
期待值拉满后又迅速跌入谷底,如同过山车一般,说不失落是假的。温钧柔紧抿着唇,长睫忽闪了下,在对面问出“请问你的孩子今年几岁”时,幽幽地接了句:“孩子年龄不清楚,但我本人18,刚高考完。”
那边沉默了会,随之默默把电话挂断。
一杯盛满了期待的水杯,激荡了下,洒出来大半。温钧柔将手机熄屏放好,心绪却怎么也回不到刚才的状态。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拿起手机回楼上房间。
就算再不想见到那个老太太,她也总不能不回房间睡觉。
房卡滴地刷了下,她推开门。
老太太仍在打着视频电话,瞥了她一眼,又继续对着手机说:“现在的年轻女孩啊……”
这是故意说给她听得。
温钧柔觉得没意思透了,她只想简单收拾一下,然后洗澡睡觉。那边老太太仍在阴阳怪气,她在行李箱里翻出一套干净睡衣,而后手边震动了下,手机铃声响起。
她没抱期待的,只不过是觉得这通电话能让她短暂地脱离令人窒息的房间。
毫无预兆,男生冷淡低沉的声音响起,在心乱烦躁的夜里,像刮进耳朵里一阵清凉的风。
“明天上午八点,我让……会不会太早?”
因为突然转折地问了句,他尾音有点卷,有种勾人不自知的感觉。
“不会。”温钧柔指尖攥紧手机。
“那,你跟我说个酒店地址。”
温钧柔正打算报出酒店的名字,那个老太太冷不防提高音量。一瞬间,与人合住的境况,难以言表的窘迫将她包围,鼻尖酸得不行。
这一刻,想家达到顶峰。
在她沉默的这几秒里,周丞屹猜出了所有。
“在哪里?我去接你。”他说:“换个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