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流星
每一颗流星从天空划过,就算没人看见它,也没人在意它,流星依然发着光亮。
许温然把福利院上下都跑了个遍。
“所以你要回家了是吧。”福柳峰问。
“对。”许温然笑着说。
“真好呀。”福柳峰有点羡慕,“可是你回家了就见不到我们了。”
许温然这时候也才反应过来。
对呀,他回家了,就见不到安静宁了。
小温然跑回安静宁旁边。
“哥哥,这个送给你。”许温然把那个皮卡丘的小玩偶拿给安静宁。
“啊?不用的。”
“哎呀,你拿着嘛。”
安静宁手里捏着皮卡丘,一时间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你回去了之后会想我吗。”他问。
许温然说,“会。”
“那等长大了我去找你。”安静宁说。
夜幕降临,福利院和周边老旧的灯光融为一体。
众人都聚在院子里纳凉。
许温然还是招蚊子,安静宁还是拿着扇子帮他扇走蚊子。
后院里承接着路旁和楼里逸散出来的灯光。
突然一瞬间,整个世界好像黑了下来。
“停电了啊。”福白露说。
“可能又是保险丝烧了吧。”夏天在轮椅上闭眼休憩。
没了灯光,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显得亮堂。
这时的注意力都在身边了。
许温然拉着安静宁的手。
安静宁问,“你怕黑吗?”
“有一点点。”许温然说,“不是很怕。”
安静宁感受着许温然手上渗出的手汗,又把手捏紧了些。
“天上好多星星。”许温然坐到草地上。
安静宁也抬头,在新城区那边肯定看不到这些星星的。
“我们去楼顶上吧,那里好看星星。”安静宁说。
他又拉着许温然上楼。
没了灯光的楼里一片漆黑,过堂风呜呜的响着,吹得树叶晃动,莎莎声响仿佛是一种哭声。
推开天台的大门,楼顶上的风光还是那样开阔。
他们坐在一处凸起,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楼下点着蜡烛的众人。
“安静宁和许温然又不见了。”有人说。
但是没人接话,他们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
楼顶上不暗,有若隐若现的月亮在为他们引航。
安静宁把头往许温然那边挪了挪,两个人的脸蹭到一起。
安静宁很喜欢这样,许温然脸很软,他很喜欢捏。
上次他进福江飞的房间里看见江飞哥和夏天哥也这样,但是位置不太对。
他们是面对面的。
安静宁把头转了一下,也面对许温然。
小温然的鼻息扑面而来,有点奶味和晚上洗漱时的牙膏味。
安静宁把嘴凑近,在许温然脸上亲了一下。
许温然马上用手擦掉脸上遗留的唾沫,“别亲。”
“我想亲。”安静宁好像是逞强一样,又亲了一下。
在小孩子眼里这只是一种表示亲密的行为,与爱情扯不上半点关系。
眼尖的许温然注意到天上有个什么东西飞了过去,他跟安静宁说。
“应该是飞机吧。”
“不对,飞机没有这么快。”
“那就是流星。”安静宁肯定的说,“你许愿没有?”
“没有。”
“那快许个愿。”
“为什么?”
“哎呀,就跟你过生日许愿一样,快点。”
许温然心里想着那颗流星的样子,许下了一个愿望。
“你许了什么愿望?”安静宁问。
“回家的愿望。”许温然天真的说。
安静宁叹了口气,原来许温然一直想的都是回家。
“你真的看到流星了吗?”安静宁问。
被他这么一问,许温然也有点忘了,“不知道,可能我看错了吧。”
安静宁心里踏实了,看错了那愿望就实现不了了。
晚上两人躺在床上,各自为营,没有说话。
“哥哥,你睡了吗?”许温然问。
安静宁那边没回话,可能睡着了吧。
“我会回来看你的。”许温然自顾自的继续说。
嗯。安静宁在心里答应。
“其实我不想跟你分开,但是我想回家。”
我知道。
夏天对我们来说好像特别重要。中考,高考……一系列人生的转折点都发生在夏天。
许温然从床上爬起来,旁边是自己的小熊。
回家了?他心想。
床头柜,书桌,小书包。
都是自己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的打开门,客厅是爸爸和另一个他看不清容貌的男人。
他们扭在一起,一种奇怪的味道充盈着他的感官。
地上的衣服勾住了他的拖鞋,然后他就失去了平衡,重重的摔到了茶几的桌角上。
然后他就醒了。
全身是汗,旁边是安静宁。
“你怎么了。”安静宁问,还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他虽然摸不出来有没有发烧,但是在他脑子里,一般都要这么干。
“我梦到家了。”许温然说。
安静宁把许温然扶起来,“很热吗,你怎么流这么多汗。”
许温然点点头。安静宁就去把门打开,风立马流了起来,室内凉快不少。
夜晚的每一家灯火都是无眠的愁绪,这个世界上千百家的灯火就有千万个琐事,在人生缝隙反复回荡,造就孤独的人生常态。
很多时候不如人意恰恰才是生活。
许温然摸着自己头上的疤,转头望向刚睡下的安静宁。
妈妈说,喜欢的人才能亲他。
所以小温然蹑手蹑脚的爬到安静宁的身上把他压住。
安静宁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又或者他已经睡着了。
许温然看着安静宁,然后亲了下去。
“你干嘛。”安静宁醒了。
许温然像是被抓到犯错样子,一下子愣住了。
“你不是想亲嘛。”许温然说。
“也没让你亲嘴啊。”安静宁把许温然推开。
他的认知里,亲嘴是男女生之间的事情。还停留在,亲了嘴就会生小孩之类的阶段。
安静宁一下子有些慌,看着许温然问,“你刚刚有没有吐口水?”
“?”
许温然猛地摇头。
“那就好,不会生小孩了。”
“?”
带着满脑子的疑问,许温然被安静宁压回自己的床上。
“为什么亲嘴就会生小孩啊。”许温然问。
“不知道,反正不能亲嘴。”安静宁回到自己床上,“好了好了,睡觉吧,我困死了。”
对于即将回家的许温然来说,这一晚他等了太久。
直到院前的海棠花凋谢,后院的蒲公英四散。
早晨,许温然自己爬上三楼的楼顶,站在天台上看着从左到右的云,今天会是他在福利院的最后一天,最后一个清晨。
这里的每一个地方在他看来都是如此神秘莫测,后山有它的威严,前院有它的安宁,日落和夕阳他都认认真真的看过。
许温然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该下去了。
最后一天,他也没有忘了把馒头留一点下来给小狗。
吃过早饭,许温然坐在秋千上等车来,就像那天他和安静宁相遇一样,平淡的坐在秋千上。
车来了,他也要走了。
后面是这一个月以来朝夕相处的朋友们,许温然找他们挥挥手说了再见,坐上了车。
安静宁甩甩脑袋,好像是要把有关许温然的记忆都扔掉。
车里,窗外的风在疾驰,日头正好,阳光正年少。
“小温然,叔叔问你一个问题。”男人说。
“什么问题呀。”许温然在后座上坐着,能明显看得出他很开心。
“你想不想当叔叔的孩子?”
许温然抱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想呀,可是我更想回自己家。”
男人长舒一口气,不知道是无奈还是放弃。
“你晕车吗?”他问。
“不晕。”安静宁说。他在后座上津津有味的看着书。
“我小时候晕车很严重的。”男人说,“坐公交车都晕车的。”
“那叔叔你开车不晕了吗?”许温然担心的说。
“嗯,已经习惯了。”
从c市到s市,一千多公里的距离,并不是开车过去的。
男人把车开到了一个居民楼下,找好车位,然后带着许温然先去坐汽车到市里,然后从市里再转火车。这样比较快,不然他们开车过去,得开一天多的时间。
许温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日日夜夜思念的亲人,再一次见面,会是在法庭上。
福利院里还是老样子。
安静宁坐在自己床上,看着对面的小床,已经没有许温然来过的痕迹。
福江飞正在房间里看着书,突然胸口一疼,他熟练地拿起药瓶,抖了几颗药出来吃下。
捂着胸口,他慢慢躺在床上休息。
福夏天刚好过来找他,看见江飞躺在床上。
“没事,药吃过了。”福江飞拉着他的手说。
“还疼吗?”
“嗯。”
福夏天有点着急,推着轮椅在房间内打转。
“要去医院吗。”他问。
福江飞咬着牙摇摇头。
“那怎么办,再吃点药?”
“你傻啊,那药再多吃点我医院都不用去了,直接埋了吧。”
“不行,我叫他们送你去医院。”福夏天推着轮椅准备出去。
“别。”福江飞叫住他,“去医院的话,钱怎么办,付得起吗。”
“那也不能让你没命吧。”
“也快了。”福江飞神情好了些,“不是很疼了。”
自从许温然离开了之后,安静宁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满后院的疯跑,也没有一个人钻到后山里。有时候他就坐在那个秋千上,像许温然望着院门口一样的望着外边。
他跑了出去。
用妈妈留给自己的一点零花钱买了些糖,买了自己从来没买过三块钱的雪糕,买了一顶帽子。
安静宁带着鸭舌帽回到福利院,好像没人发现他出去了。他把糖分给小孩们,自己戴着那帽子,阳光被帽檐遮住,几乎看不清安静宁的神色。
“原告……”
许温然被带到的是一个小房间,里面很多玩具,然后有一个姐姐来向他问话。
问的都是他那天怎么被扔到c市,又为什么去了福利院,家里怎么样,父母怎么样。
许温然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回家,他觉得叔叔没有遵守约定。
但他又仔细一想,叔叔一直说的是见妈妈,不是回家。现在他见到了,在法庭的被告席上。
被帽檐遮住的阳光直直的照射在后院的蒲公英上,泛白的花朵随着微风摇曳。每有一颗蒲公英被吹散,它的种子顺着风走遍世界,却永远不会停留在原地。吹散蒲公英背离家乡的每一条路,都是去远方的路。
夜晚,整个福利院一改了往日的清净,灯火长夜,耿耿星河难眠。
“白露姐,江飞哥他没事吧……”安静宁身体止不住地发抖,他才七岁,还是个小孩子的年龄,害怕离别,害怕人事。
“夏天守着他的。”福白露说。
尽管安静宁眼里满是泪光和害怕,在漫漫长夜里,存在无尽的思念。他都要一一去明白的。
医院的病房开着空调,在炎炎夏夜里却并不是阴凉的好去处。
蓝色的窗帘遮住了城市的繁华,福夏天推着轮椅轻轻拉开窗帘的一角,映入眼眸的是灯火辉煌的城镇,大街上闪着耀眼的光辉,各处高楼林立,金碧辉煌。
福江飞醒着,问福夏天,“还没睡啊。”
“我怕我一睡,就见不到你了。”冯夏天坐在轮椅上看着徐江飞,两人深情凝望着对方。病房里的那股味道混合着透过玻璃窗的城市的金钱味。徐江飞手臂上有滞留针,望一眼都觉得疼。
“哪有这么容易就没了。”徐江飞看得很开,医生之前说他可能活不到十五岁,但是他活过了,甚至多活了一年。过了十五岁生日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上帝给予他的恩惠。
他的命运就好像是一株蒲公英,在他的家庭里没有父母兄弟,他记事起就在福利院,在这个福利院,在那个福利院。
第一个福利院的院长说他是在江边捡来的,又希望以后飞黄腾达,所以叫江飞。
第二个福利院,他检查出来先天性心脏病,他觉得对不起给他取这个名字的人,他可能活不到以后了。
第三个福利院,他长大了,去上了学,在周边都是正常人的日子里,提心吊胆。
第四个福利院,他改了名字,把徐姓改成了福姓。
寒来暑往,朝来夕去。
他认识了冯夏天。
他那宛如流星一般的生命正处在最末尾的阶段,将要离去,却散发着刺眼又温柔的光。
在酒店里,许温然和男人坐在一起。
小孩好像哭了很久又好像没哭,呆呆的坐着发愣。
“你想回去吗?”男人问。
“回哪里?”许温然说。
“福利院。”
安静宁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许温然走了,窄小的寝室里对他来说也算大了。他不用扭扭捏捏害怕让许温然不悦,也不用整理衣物,不然空间就很挤。他甚至可以把行李都堆在许温然的床上,可以不用半夜起来帮许温然赶走蚊子。
但他有点不习惯了。数学题没人帮他,没了许温然,蚊子可能也会来咬自己。
安静宁越想越觉得别扭,又把许温然那张画拿了出来仔细观摩。
他来得快,去得也快。
第二天,夏天和江飞回来了。
小孩都很担心,以为福江飞会出什么事,但他看起来很健康。院门口的海棠也反常,本来花已经谢了,按道理现在的时段也不会开花了。但就好像是迎接福江飞一样,又抽了几只新的花骨朵,最早的一批正开得热烈。
安静宁好像是在给自己催眠一样。不会去前院,不然会看到那个秋千,就会想起许温然,不会再跑去后山里看萤火虫,也不会在寝室里做他的暑假快乐,在寝室里就没人帮忙了。
福利院的生活很平常,无非是这个走了那个来了,天地不仁,日月岂己。
安静宁可能会一边想着许温然现在在干什么,他在家里过得还好吗,又会一边想着他要是出现在福利院,那自己要给他说说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该怎么说才显得简洁又不失风度。
往往,离别在想象里并非难熬,就是生命中少了一个人,可真正到了离别,又觉得苦痛万分,再过一阵子,可能几天,几个月,几年。再想起那个人,在记忆里模糊的面容不会清晰,已经形成习惯的事物还是会循环往复。
这就是人,人永远记不住天上的流星,记不得夜空是怎样茕茕孑立,忘记了白天的太阳晚上的明月。
那就更别说地面了。泱泱灯火就像涸辙之鲋,寻不得也看不清。
又是很平常的一天,安静宁掰着手指数了数,今天是许温然离开的第四天。
他独自一个人在寝室里刷着牙,等会是吃早餐。
不知道为什么,许温然走了之后福利院门口就蹲着一只黄狗,也不叫也不闹,就只是蹲在那,眼神死死盯着老榕树的那颗秋千。
在这天,安静宁听到了黄狗的犬吠,还有汽车声,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激动。
许温然下了车,又回到这个熟悉的街道,那天可怖的门锁今天却显得格外和蔼。
他看见了蹲在门口的黄狗,上去摸了两下,那狗乖巧的叫了两声,跑到了别处去。
许温然看见了院子里的秋千,院门前的两株海棠。食堂那边传出来阵阵面香,小孩欢歌笑语又唱起了晨歌。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