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傍晚六点,天空下着小雨。
淅淅沥沥的雨珠落在窗玻璃上,敲打出一片杂乱的节奏。
他坐在一张高脚椅上,交握着双手放在鼻前,似一副沉思的模样。
而在他的正前方,是一片银色的烧烤料理台。
料理台边站着一个穿白衣戴高帽的西餐厨师。
凭着直觉,他认为那是一个年轻女人。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
只可惜,他看不到她的具体容貌,因为她的脸被掩藏在了一张硕大的白口罩背后,只露出来一双乌黑的眼睛,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手里一块冒着血丝的牛排。
她没有说话。
他也没有说话。
整家料理店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的雨声。
这里没有其他客人,也没有其他服务生或者管理人员。
十平米不到的狭小空间里,只有一名女厨师,和一名男顾客。
而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光顾这家料理店了,每一次都是相同的厨师相同的情形,就好像这家店是专门为他而开设的一样。
他沉默着,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一圈四周,随即又想到:也许是因为这家店的地理位置不好,开设在阴暗逼仄的小巷子里,门前又有一堆杂物遮挡,连招牌都看不清,所以才会导致如今这副宾客稀少的惨淡光景吧?
而当初,他之所以能找到这家店,完全是因为闻到了飘散在巷子里的香味。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烤肉香,既不像牛羊,也不像鸡鸭,更不是猪肉。
而象是……象是……
他用力咽了口口水,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厨师手里血淋淋的肉块,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个,真的是牛排么?”
女厨师缓缓抬起眼,笔直地看着他,平静地反问:“不然你以为呢?”
他愣了一下,尴尬地笑笑,不做声。
女厨师在光洁的料理台上洒了点油,然后将手里的牛排平放下去。
顿时,“滋”地一声,肉块在热油中蒸腾起一丝白烟。
淡淡的肉香味慢慢飘了出来。
他又用力咽了口唾沫,一种难以抑制的食欲随着肉香的渐浓而便变得强烈起来。
怎么会这样的呢?好像自从第一次吃过这家店的烤牛排之后,他就整天对那个味道日思夜想,就仿佛尝了毒品上了瘾一样,吃其他任何食物都感觉没味道,只有这家店的烤牛排才能解他的嘴馋。
所以今天,他又来了。
他按耐着食欲坐在料理台前,看着那块原本血红的肉排渐渐烤成了浅褐色。
窗外的雨仍然在下。
此起彼落的雨声伴随着烤肉声一同弥漫在静谧的空气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缓缓地说:“明天,就是六月一号了。”
女厨师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语。
他又道:“还记得两年前的六月吗?那个绑架案,闹得满城风雨。”
女厨师“哦”了一声,淡淡地回应道:“你是指那个绑架情侣的案子吗?”
“是啊,也不知道歹徒究竟出于什么心态,专门绑架年轻情侣,然后将他们杀害。”
“听说那个凶手到现在都没有被抓住?”
“是的,杀了五个人,却依旧逍遥法外。”
“五个人?新闻里不是说只找到四具尸体吗?”
女厨师动作熟练地将烤牛排翻了个面,疑惑地抬眸看他。
他微微一怔。
四道目光在半空里交接。
谁都不再吭声了。
半晌,他垂下视线,轻轻地说:“我有一个朋友,刚好是这个案件的受害者之一。”
女厨师仍然沉默着,看着他。
料理台上的牛排在滋滋作响。
烤肉香味四散开来。
他停顿几秒,接着道:“他的名字叫,陈子豪。”
……
当陈子豪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被关在了一间小木屋里。
四周一片昏暗,只有屋顶的斜面上开着一扇四四方方的透明天窗,从天窗里望出去,是一块豆腐干大小的灰蒙蒙的天空。
那里是唯一的光源,除此之外,木屋里空无一物。
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陈子豪晕晕乎乎地扶着额头,大脑里一片混乱。
他只记得,当时自己正和女友钟晓婉手牵着手,一起在街边散步,走着走着,便看到迎面走来一个穿着运动服背着双肩包的男人。男人戴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楚容貌。他的手里拿着一张地图,似是迷路的模样,正左右张望着。
“对不起,我想请问一下,丽园路怎么走?”
丽园路?
陈子豪和钟晓婉不禁面面相觑,他们在这里住了那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附近有一条叫丽园路的。
可是男人把手中的地图一伸,说:“地图上确实有哦,不信你们看。”
哦,是么,难道是新开出来的路?
于是陈子豪和钟晓婉双双低头,正要去看地图,可是眼前却突然间喷射出来一阵白雾,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一下子头晕目眩起来。
陈子豪踉跄了几步,随后一头栽倒下来,当场不省人事。
而等到他再次清醒过来,便是如今这副模样了。
这是为什么呢?那个男人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
他们与他无冤无仇,甚至素不相识,为什么要用这种恶劣的手段来加害他们?
陈子豪茫然而又愤怒地握着拳头,刚想要扶着墙壁站起来,却忽然感觉到左腿上传来一阵剧痛,痛得他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又滑倒在地。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那么痛……
他在昏暗中伸手去摸自己的左腿,却一下子懵住了。
没了!
他的左腿居然没了!
裤管里膝盖以下的部分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摸不着!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坐在地上待了好几秒钟,才慌慌张张地卷起裤管,定睛一看。
他的左腿竟然被人砍掉了,而膝盖处的伤口显然已经经过了处理,止了血,涂过了消炎药,正用白纱布一层一层地包裹着。
天、天啊!我的腿!我的腿呢!
陈子豪嘶声哀嚎了一下,满地摸索着。
可是没有,哪里都没有他的腿。
这一定是那个问路的男人干的!一定是他!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砍掉他的腿?
对了,晓婉?钟晓婉又在哪里?
当时她和他在一起,都被喷射了迷雾,此刻恐怕也被那个男人捉去了吧?
但愿她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陈子豪紧攥着自己空空的裤管,愤怒地咬着牙。
他不知道那个男人究竟想要干什么,但是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逃跑!
他必须尽快从这间屋子里逃出去,然后找到钟晓婉,带着她一起逃离!
可是该怎么逃呢?
这间木屋虽然小,却如同一个坚固而密闭的牢笼,大门被粗实的铁链紧锁着,他又没有任何工具可以撬锁,而唯一可以逃生的出口,恐怕便是那扇长宽大约三十公分的正方形天窗,可是那扇天窗实在太高,且不说他的身体是不是能够通过狭小的窗框,单就那个高度而言,他是万万没有办法够着的。
他不是蜘蛛侠也不是超人,不会飞檐走壁,更何况现在还断了一条腿,所以,要从天窗逃离的构想完全不切合实际。
那现在怎么办呢?万般无奈之下他也试图大声呼救,用力砸门,想要让经过这里的路人听到,可是最后任他叫破喉咙也仍然没有人回应。
他这才意识到,也许歹徒是把他关在了人烟稀少的荒郊野岭,因为他之前有翻开手机看过,这个鬼地方居然无法接收到电波讯号,所以,也没有办法打电话报警。
在试过了种种办法之后,最终,陈子豪发现,想要从这里脱逃,简直比登天还难。
而这一发现,令他沮丧万分。
怎么办,难道就只能待在这里听天由命吗?
他绝望地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而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方格天窗里飘过一朵黑压压的浮云。
四周原本就微弱的光线正在慢慢褪去,没过多久便陷入了一片漆黑。
这一晚,陈子豪当然没有睡觉,他不敢睡,也睡不着,只能蜷缩在地上睁着眼睛,耳边盘旋着屋外的呼啸风声,就仿佛是野兽的嚎叫,久久回荡在这令人窒息的狭小空间里。左腿上被砍断的伤口痛得要死,也许是发炎了,可是他毫无办法,只能咬牙忍耐着,忍耐着,直到天窗里再次渐渐透出光亮。
第二天,来临了。
他疲倦地靠在木质墙壁上,抬腕看了看手表。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已经整整十七个小时过去了,而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没有吃过任何食物,现在,肚子正在咕噜咕噜地叫。
他感觉到饿了,是非常饿,空荡荡的胃袋里不断地翻腾着胃酸。
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上一顿吃的是什么东西了,好像只是一只豆沙馅的面包?还是一碗薄薄的皮蛋粥?亦或几颗猪肉水饺?
哦,上帝,记忆系统好像发生了紊乱,是因为太饿的缘故么,连思维都似停滞了。
陈子豪虚脱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巴巴地望着头顶上方那一块小小的蔚蓝。
要是现在有吃的该有多好啊,哪怕只是一粒糖果,一小块巧克力……
只可惜,他的口袋里只有一支手机,和一只钱包,而这两样东西都不能吃。
真该死,早知道这样,昨天午饭就应该多吃点!
陈子豪狠狠地捶了下地面。
而就在这时,他好像隐约闻到了一丝香味。
一丝……烤肉的香味?
不,这不可能,一定是自己饿昏头而产生了幻觉。
他不禁嘲讽地苦笑了下,用力咽了口口水。
可是这香喷喷的幻觉却渐渐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浓……
怎么回事?好像真的是有烤肉的香味啊!
而那股香味明显是从打开的天窗里飘进来的。
谁?是谁在外面烤肉?
陈子豪突然间激动地跳了起来,却又因为伤痛而一下子摔倒下去。
唔,好痛……
他捂着残缺的左腿,弯下腰,痛得倒抽着冷气。
可就在这时,突然,“啪嗒”一声。
有一样东西从天窗里掉了下来,刚好落在他眼前。
他愣了一下,一抬眼,却失声尖叫起来。
因为掉在他面前的,居然是一只人类的手掌。
一只,烤得香喷喷的人类手掌。
那是一只左手,从手腕处被整齐地切断,手心里串着一根烧烤用的细铁丝,就好像一串烤鸡翅又或者烤鸟那样,焦脆的表皮包裹着喷香的嫩肉,一根根手指上还撒了细细的盐巴和孜然粉末,味道闻上去简直令人垂涎欲滴。
可是陈子豪看了却只想吐,因为那是一只人手,即使烤得再香,那也是人手!
而他绝不会吃同类的肉,因为他是人,不是野兽!
陈子豪愤怒地握着拳头,将眼前香喷喷的烤人手一下子踢开了,可就在踢开的瞬间,有一星刺眼的光亮射入了他的眼睛。
他一怔,再眯眼仔细一瞧,却赫然发现这星光亮竟来自于一枚戒指。
而这枚戒指,就套在那只人手的无名指上。
他不禁呆了一下,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捧起那只人手一看,却看得久久无法动弹。
没错,这是……钟晓婉的戒指。
虽然戒指已经被灼烧得有点扭曲变形,只剩下一枚小小的钻石仍然镶嵌在焦黑的指环上,可是他仍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因为,那是他送给钟晓婉的订婚戒指!
这么说来……这么说来,这只烤人手是……是……
他惊恐地瞪着眼睛,怔怔地摇着头,不敢再往下继续猜想,只是紧握着那只油腻腻香喷喷的手掌,整个人似跌入了无底深渊,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
就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子豪那快要饿扁的肚子再次发出了悲鸣。
咕噜噜……咕噜噜……
他咬着嘴唇,低头看了看怀中的“烤肉”,一遍一遍地警告着自己——
不,不可以,不可以……
这是他最深爱的女人,钟晓婉的手……绝对不可以……
一边这样想着,他一边将那只烤人手远远地扔到了角落里,并且转过身,背对着它,想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可是弥漫在整间屋子里的烤肉香味却一直幽幽地飘荡在他的鼻子底下,又缓缓滑过他的嘴角……
他用力咽着口水,闭上了眼睛,口中喃喃默念着:晓婉,晓婉,晓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