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年初,邺宫。
九重宫殿巍峨峻拔,挑廊高悬翘角飞檐,雕梁画栋,与和安皇宫建筑大不相同。
夜凉如水,无风无月的天阒静沉闷。
巡逻武侯轮值有序,宫中守卫森严。
傅安蘅和沈莫二人足尖轻点,穿梭于高墙屋瓦,借着夜色遮掩,堪堪躲过众人耳目,沿着荒僻宫道进了邺宫。
多亏傅安蘅早有准备,豪掷千金从江湖情报网购得邺宫地图,经过一番费心钻研,两人才对邺宫地形了如指掌,没有暴露行踪。
两人马不停蹄赶了三日路程奔赴邺宫,到了邺地后因着人困马乏,又歇止了一日,如今距离离开和安大营已经过去了四日。
两人一路披星戴月,多有不便,再加上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未及传信回营打探军情,也不知眼下两国战事僵持到了哪种地步。
为今之计,只有尽快寻到玉佩。
傅安蘅将心底顾虑和沈莫一一分析之后,两人统一目标,直奔枭笙寝殿。
沿着宫道七拐八拐,半柱香功夫,终于抵达。
不同于其他宫殿的烛火通明,隔着门缝,眼前大殿隐约透出几点微弱光华。
四周守卫涣散,摸着夜色,两人轻而易举攀墙进了院。
院内三两参天梅树疏影横斜,清隽梅香扑鼻。
傅安蘅避开地上的落梅,和沈莫两人步履如狸猫般偷溜进了寝殿。
奇怪的是,表面恢弘壮丽的宫殿内里桌张陈设朴实无华,和寻常百姓家毫无区别,教人丝毫不敢相信,这竟会是身份尊贵的一国皇子的居所。
大殿内空无一人,两人东搜西罗,都没有发现玉佩的踪影。
将欲转移阵地,凛冽寒风捎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两人相视而望,默契十足齐齐轻掠地面翻身闪躲。
无意间傅安蘅手中凌霄剑剑柄撞击地面,吧嗒一声,许是扣动机关,藏身石壁忽然变作两扇石门。
惯性使然,带着他们翻滚,顺着石门长驱直入。两人进去后,石门又合上了。
外面珠帘翻响,脚步声缓缓逼近。
环顾四周,傅安蘅才发觉,这是一处密室。
空荡石室之中摆着一方玳瑁四仙方桌,桌上供奉着排位,排位上写着寥寥几个邺国字,一幅女子肖像画悬于半空,一尘不染。
画中女子姿容姣姣笑靥明媚,一双美目浑如星,英气凛然恣意昂扬,轮廓中有股江南的秀气与柔美。
密室内不见其他多余陈设,只有点点微弱的烛火在闪烁。
两人寻了个无光的角落藏身。
片晌,石门大开,有一人朝着烛火徐徐走近。
傅安蘅屏息凝神,目光顺着身影一望,男子一张精致野性的脸赫然在目。
不同于傅安蘅的秾俊秀逸,他的五官带着异族的粗犷,浓眉大眼凌厉肃杀。
这便是邺国三皇子枭笙。
烛火幽幽,他晦如黑曜的凤目之中,微弱的火光无声跳动,折射出柔和的光。
哀悼片刻,玉竹般精致的手小心翼翼捻起几根线香,借着烛火点燃,插在篆盘之上。
檀香清浅,环绕满室。
少年人眉眼肖似画中人,身形如松如鹤,此刻长身玉立一言不发,神情寞然哀思连连,烛火笼罩之下,宛如伤鹤孤狼。
望着半空中的女子画像,傅安蘅心中滑过一丝异样之感,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喷涌而发。
就连情绪,都不知不觉被感染了几分愁郁。
明面上,这是一处暗室,实则是独属于画中女子的祭殿。
他不知不觉跟随枭笙深陷在哀恸的泥沼之中,良久才回过神来,活动了下久蹲而麻痹的双腿。
抬眸间,一道烛火折射而出的清泠亮光映入眼帘。
光的来源,正是枭笙手中握紧的那枚玉佩。
傅安蘅忘记了动作,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发颤,指骨攥的发白,惊诧感倒山倾海般朝他袭来,直将人卷溺漩涡之中。
仔细一看,凤凰玉佩的图案纹路与他那枚,却有着细微差别——凤凰展翅睥睨的方向,恰恰与他那枚相反。
这不是他的玉佩。
却与他有着非比寻常千丝万缕的关联。
两枚玉佩,实在是太像了,无论纹路材质,抑或图案大小。
傅安蘅收回目光,思绪滞涩情绪久久难以平复。
直到沈莫用手背撞了一下他的胳膊,示意他朝桌上看。
仅一眼,傅安蘅呆滞在地。
方桌上两枚玉佩合二为一,变幻作双凤戏珠模样。
幽暗中傅安蘅双瞳不断放大,惊愕和焦躁游走四肢百骸,全身的神经绷紧在一处,再分不出心神想其他。
无意间紧蜷着的发白食指脱控砸向石壁,“笃”,细微的声响在阒寂的石室内回旋。
傅安蘅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为时已晚。
弱冠少年郎被这一声异样声响从悲怆之中拉回现实,意识到密室可能来了不速之客。
供奉母亲灵位的密地,神圣不可侵犯,岂容他人踏足?
枭笙大手一挥,利落拔出腰间短刀。
草原工匠精心锻造的弯刀,灵巧锋利,在幽幽烛火下折射森森寒光。
这般宝刀,只消往人脖子上一抹,即可见血封喉。
皂靴碾过石板的声响每一声都似踩在人心尖上,犹如阎罗杀神的催命符。
傅安蘅和沈莫浑身僵硬,大气都不敢喘。
一步,两步,三步……
傅安蘅在心里默数枭笙朝他走来的步数,做好正面交锋准备。
手中凌霄剑缓缓出鞘,藏锋的剑如愿见了光。
旋即,石门乍开,一个武侯打扮的臣属火急火燎前来传报了什么,枭笙的脚步应声停下。
紧接着,两道急促的脚步声愈来愈远。
如豆短烛燃尽最后一点,室内陷入黑暗,一片阒静。
黑暗之中,傅安蘅和沈莫双双松了口气。
直到枭笙和部下彻底走远,整个寝殿熄灭烛火恢复安静,两人才起身离开。
临走前,傅安蘅走到四仙方桌前,想寻回那枚玉佩,才发现桌面早已被人收拾干净,就连那女子灵位和画像也不见踪影。
此处是枭笙的地盘,两人已经打草惊蛇,不敢再贸然行动,要想拿回玉佩,还需仔细斟酌想个万全之策才行。
……
枭笙是被马车颠醒的。
恍惚记得,他不过是饮多了酒水跑去小解,路上便被人弄晕绑走了。
奇怪的是,他既不是被劈晕的,也不是被刀伤的,而是被人点了穴。
马车疾驰轱辘声作响,车帘经不住寒风肆虐,令人每个毛孔都被瑟瑟寒意裹挟,山路崎岖不平,马车颠来簸去,枭笙只觉整个人散了架一般难受。
甫一睁眼,便看见不远处,两个汉人模样的年轻公子悠闲自得坐在马车上那方矮桌前对弈品茗,茶香袅袅,落子声声。
而他自己则像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被人五花大绑,随意丢在不起眼的角落。
借着车壁的支撑,他艰难爬起,挺腰坐直。
“哎,你们是何人?”
“你会说汉话?”落子声应声而停,火光中两道探寻的目光幽幽射来。
傅安蘅和沈莫那夜从邺宫全身而退之后,两人商讨一夜,都找不到不动刀戈拿回玉佩的办法,时间紧迫,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混进邺宫,趁着宴会人多眼杂,将枭笙弄晕了绑来。
“这有何奇怪?”枭笙闭眼,调息将身上的难受之感压制下去。
汉话嘛,他不仅会说,还说的很流利。
眼见困境之中,这位异国皇子从容不迫,依旧保持着皇室仪态,傅安蘅嘴角牵起了玩味的笑容。
不错,这人临危不乱不卑不亢,可见是个硬骨头。
傅安蘅斜眸望向沈莫,对方接收到信号,利落起身,拨弄手中握紧的方形匣子上头的珠玉,吧嗒一声,匣子打开了。
匣子里头躺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暗紫色药丸。
与其耗费时间和精力拉扯,不如稍微用些简单见效的手段。
沈莫缓步行至枭笙身前,居高临下望向他那张桀骜野性的脸,一只手一把钳住他下颌,迫他抬头张开嘴巴,另一只手捏住药丸往他嘴里送。
枭笙极力挣扎,几番反抗,沈莫没能得手。
许是被逼急了,沈莫动用内力加大钳制力度,终于如愿将人桎梏住。
修长如玉的手指捏紧的暗紫药丸在烛火照射下折射出莹莹寒光。
药丸已推入口一寸,已经避无可避。或许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枭笙心死如灰,定定望着沈莫手中的药丸,而后,似是叹息一般,琥珀般的眸子合上了眼帘。
一抹如愿以偿的满足攀上沈莫唇畔。
“慢着。”傅安蘅焦躁的嗓音自马车内突兀响起。
沈莫玉竹般的手陡然一抖,恍若离弦的箭半道突遭拦截。药丸受到冲击扑簌掉落,在马车内滚了几下,便顺着车门沿路掉落。
逃过一劫的少年皇子偏过头望向车门,呼出口中浊气,皱紧的眉头舒展开来。
车内似是有人起身,挡住照在他身上的烛火,冷意忽然变猛烈。
覆住他的阴影愈来愈大,行走的声响朝他耳畔袭来,愈来愈近。
忽然,滚烫的指温在他腰腹间划过,一冷一热,对比强烈的感觉令他身体轻颤。
一道冰冷异常的嗓音从他头顶传来——
“本将军的玉佩为何在你手中?”
枭笙对上傅安蘅幽深如黑沉漩涡的双眸,极致隐忍而猩红的凤眸之中晕开亮光。
无波心湖瞬起涟漪,黯淡无光的世界被人劈开一角,有无数天光倾洒而来。
原来,方才推搡攀扯不经意间,自己怀中玉佩已不慎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