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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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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牧素容站在院子里,    卷着灰白碎屑的风吹过她手掌,碎屑慢慢融化在手心,冰凉得瘆人。

    缘生音斋离得最远,    她带着音斋的长老们日夜兼程,也是最后到的。

    她们来玄天镇的时候,玄天山已经沉了。

    牧素容很冷静。

    她冷静地看着法宗宗主几乎和剑阁掌门当场打起来,    金阳罗堂几位堂主连声劝架,    圣贤学宫的宫主久久坐在太师椅上默然无言,    无极谷的在旁边急得像个小仓鼠团团转……

    看着那一幕,    牧素容却莫名想起,    在来之前,    她的弟子岑知突然提前结束闭关,踉跄着跑来一定要见她,执拗问她是不是要出去?是去哪里?这次能不能不出去?

    她的爱徒岑知,千百年不可一遇的天资,    修习的是命弦,未及元婴就弹得动神器瑶琴,    那乐声太过动人,弹成那日,    瑶琴显圣,一笔一勾勒,    赠出“朱弦三叹”的美誉,    自此音斋首徒一曲美名动四方。

    岑知还不及腿高时就拜在她门下,从小就是个沉稳坚韧的性情,牧素容亲手养她长大,    这么多年,    第一次见她那般仓惶的模样。

    命弦,    命弦,指尖刚搭上弦,已经有未来命运的弦音绰约漫来。

    可牧素容还是来了,这种时候,没有音斋不到场的理由。

    看见玄天山沉的废墟与滚滚南涌的黑渊,她甚至无法太震动,因为她已经隐隐预感到,会有更大的震动即将到来。

    玄天山沉令人惊骇,但更令人不敢想象的是,究竟是什么样的事,值得江无涯不惜代价让玄天山沉。

    江无涯从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黑渊被压在玄天宗下其实已经是当下最好的选择,即使黑渊之子是剑阁首徒,万仞剑阁也绝不会为晏凌冲冠一怒推翻三山,那早已无关正义,无关公正或者善恶,只是在天下苍生的太平面前,几个人的爱恨实在微不足道。

    苍生永远凌驾于爱恨之上,这是三山九门每个弟子入学堂背的第一课,从牙牙学语起,便要深深刻在心里、刻进骨子里,从无例外。

    可江无涯还是这么做了。

    “斋主。”

    缘生音斋的杀峰峰主站在门廊下说:“大尊回来了,请所有人去楼上。”

    牧素容轻轻颔首,转身往屋里走。

    上楼梯的时候,正好另一边有人推着轮椅匆匆过来,抬头一看见她,顿时僵住了。

    牧素容瞥过他一眼,轻笑一声:“萧谷主。”

    萧春风脸色青白交加,这时候不像团团转的小仓鼠了,像只被啄秃了尾巴毛但仍倔强高昂着脑袋的大公鸡。

    “牧斋主啊。”萧春风强作淡然,虚头巴巴地寒暄:“真巧,在这儿碰见了。”

    牧素容看着他一个劲儿抠扶把的手,几乎想叹气。

    但他已经这么努力了,她有些好笑,又有些心软,并不忍戳穿他,便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含笑点头:“是啊,真巧。”

    “确实…”萧春风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巧啊。”

    旁边的音斋众峰主:“……”

    无极谷跟来的几位长老几乎把脑袋埋进地板里。

    萧春风更恨自己不争气,表情羞愤至极,恨不能一根绳子掉下来勒死自己。

    他以为那个狠心的女人还得怎么嘲笑自己,却见牧素容静静望着自己,那目光隐约柔和。

    萧春风心里蓦地一酸。

    牧素容退后一点,让出路来:“萧谷主,你先走吧。”

    萧春风知道她是因为自己腿脚不便,让着自己,心里莫名有点高兴,又有点暗啐自己好哄,愈发不得劲,扭头冷哼一声:“我不用你让,你走你自己的。”

    牧素容不想在这里与他争,瞥了他一眼,转身上楼去了。

    萧春风:“……”

    也不再推让一下,这女人就是虚情假意,哼!

    牧素容推开门,看见高朋满座。

    沧澜再不会有这样盛大的宴席,这里的每一张脸都有赫赫的名望、代表着数不尽的传奇过往,却纷纷结束了闭关、游历、教徒、悟道……从四面八方、千里迢迢赶来聚在这里,在这间局促简陋的屋子里,济济一堂。

    空气都像在沉默着,法宗宗主史茂彦与剑阁掌座阙道子对立坐在远处,一个横眉冷目,一个神色淡漠,其他也没有人说话,所有人凝眉不散,默然不语。

    屋子的尽头,摆着张素质的木椅,一人坐在那里,白衣质素,目光温和望来。

    牧素容屈膝行一礼,颇为敬重:“大尊。”

    “多礼了。”江无涯:“牧斋主,请坐。”

    萧春风黑着脸推着轮椅进来,看见众人模样,神色也端正起来。

    最后进来的长老缓缓关上门,门扉卡住的那刻,江无涯的目光慢慢望过在场每一个人。

    “人已到齐。”

    江无涯说:“我召诸宗来此,是有一些话说,也有一件事,诚切地请求诸君。”

    ——

    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明明已经该是天亮的时候了,可天色竟还是昏暗的,灰白的一层混沌笼罩在天空,似乎变得越来越薄,隐约有天外冰冷而诡谲的深色,穿透薄雾般的灰白,折射出缕缕道道压抑至极的阴影。

    各宗所有弟子支着伞站在长街,一把一把伞像大大的花盛开,挨挨错错遮满了整条长街,没什么人说话,所有人都默默站在那里,望着那座在大雨中安静伫立的深木色客栈,惴惴等待着结果。

    “吱呀——”

    门缓缓从内推开,所有人像被从恍惚的梦里惊醒,纷纷赶忙抬起头,望见剑阁的掌座与法宗宗主一并并肩出来。

    众多各宗掌门长老跟在后面接二连三鱼贯而出,并没有走,都站在门前的屋檐下,雨水顺着翘角的飞檐坠成水线落下,道道水线织成薄薄的水帘隔绝开两边,隐约遮住他们的眉目,默然而看不清晰。

    史茂彦望着那一双双希冀而惴惴的眼睛,一张张年轻的脸,他认真地仔细地望着,每一个人都看过去,像是要把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记进心里。

    不仅他,他身后的每一位掌门、每一位长老,不约而同,都在这么做。

    一片安静的雨声中,所有弟子听见剑阁掌座清润的声音:“百年前黑渊移位,玄天宗恐其生乱,自请镇黑渊于山下,如今天地大变,新渊主诞生,玄天宗甘愿献山,以阖宗长老为祭,解封黑渊归于原主,全衡子宗主临终有命,授命玄天首徒元景烁为新任宗主,玄天退出三山之列,自请镇守俗世;黑渊新主晏凌,自请罢退首徒之职,次徒楚如瑶擢升剑阁首徒。”

    所有人都呆住,侯曼娥瞪大了眼睛,楚如瑶脸庞瞬间苍白。

    全场鸦雀无声。

    “自今日起,三山九门所有首徒代位宗主,诸嫡传弟子代位长老之职,各峰各堂核心弟子代位各宗峰主堂主之职。”阙道子道:“诸多事宜这里便不细说,你们回宗之后,自有长辈为你们安排。”

    阙道子说着,看向诸掌门长老:“诸位还有什么补充的。”

    众人摇头,史茂彦哼一声:“还有什么说的,你也没剩点能说的东西。”

    圣贤学宫的姚宫主闻言,很是无奈:“史宗主,这时候便说些好听的吧。”

    “正是。”牧素容也莞尔笑起来:“这一别,今生怕是见不到了,同僚一场,怎么也该好生道个别。”

    史茂彦便不说什么了。

    阙道子看他一眼,转过身,向各宗掌门长老深深拱手作一礼:“阙有幸,今生与诸君同行此道,诸君大义,是我剑阁亏欠,若有来生,唯愿诸君一生无忧、平安康乐。”

    大家心中皆动容,纷繁事入脑,许多人眼角隐约湿润。

    “苍生之下,死生皆分内事。”

    姚宫主拱起手,笑:“多少先人都愿意为沧澜争这一个来生,如今胜利近在眼前,我们又有何言推脱?”

    “是这个理!”罗堂大堂主豪爽说:“说什么亏不亏欠,没那个事,我们这一条命,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剩下的年头怎么过不是过,倒不如轰轰烈烈拼一场,就是不为自己,为孩子们拼出个未来也好。”

    牧素容听见身后萧春风抓头发的声音,边挠边小声嘀咕:“…要是有来生,可别再给我投成阵修了。”

    牧素容忍俊不禁,摇了摇头,笑道:“那便借阙掌座吉言了。”

    史茂彦闭上眼,深深长叹一声。

    片刻的沉默,有谁说一声,“时候不早了,我们这便回去了。”

    众人有志一同,默契地纷纷拱起手,弯身回礼,齐齐和声笑道:“此生一别,若有来世再见。”

    雨幕连绵,遮住他们的身影,将那些声音打成破碎的音符,听不真切是什么。

    所有弟子只茫然望着长辈们在远处笑着的面容,看着他们各自拜别后,便分别走下石阶,走向各宗的弟子,领着离开了。

    林然举着伞,静静站在那里,各宗的弟子鱼贯从她身边离开,诸位掌门长老化作流光消失。

    侯曼娥大声与她打个招呼,高高招几下手,还絮叨想说什么,就被法宗宗主拖走。

    剑阁的弟子们被剑阁长老带着往旁边走去,楚如瑶直直站在那里不动,直直地执拗地望向屋檐下的阙道子。

    阙道子走下来,有些无奈看了看自己这傻闺女,看向林然,声音柔和:“师兄还在里面,去吧。”

    林然点点头,绕过她们向客栈走去。

    雨水敲在伞面,细细碎碎的声音,林然听见身后阙道子沉稳的声音与楚如瑶带着鼻音的哭泣,她微微抬起伞沿,抬起头,望见二楼木阁半开的窗扉,清癯的人影静静站着,窗口一角露出奚辛淡漠的眉宇。

    细长手指捏着鲜妍的桃花瓣,漫不经心吹着,奚辛微微偏头,看见她,细细的眉微微扬起,似笑非笑,伸出手臂一扬,大片大片的桃花猝然爆开,像一场花瓣雨,纷纷落落飘在她伞上。

    林然忍不住笑起来。

    江无涯也笑了。

    他望着灰蒙蒙的天幕,望着天边数不清离去的流光,叹息隐没在喉头,合着嘈切雨声一起无声地消融。

    所以他只是低下头,柔和看着自己此生最重要的两个人。

    “走吧。”他笑着:“我们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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